溫強不知道那是誰在呼救,因為這呼救的嗓音他從來沒聽過。但他下巴上的牙膏沫還沒甩掉他已經跑完了一、兩百米。在跑的過程中,那喊聲繼續著,字眼都模糊了,只有刺拉拉的嗓音還在攀爬音階。他一面跑一面對各班帳篷裡衝出來的戰士喊叫:「都回去!沒你們的事!」
事後他想,當時他的反應很奇怪,不太合常理;他難道不應該喊:「兩排長、三排長,帶上人,看看出了什麼毬事?」
在事情出來之後,溫強還想,自己在事先就一直是不安的。那個美麗年輕百靈鳥似的女軍醫讓他極度緊張。似乎一顆定時炸彈埋在某處,他找不著它,卻只聽它「嘀嘀嗒嗒」地逼近引爆點,其實那每一「嘀嗒」已經在索人的命,只不過沒法知道誰的命正被它一秒一秒地索走。
就在他呼吸著自己留蘭香牙膏的氣息向浴室跑去時,他心裡反而鬆弛了:反正它爆炸了,局面不會再壞了。但他在跑的那一刻絕沒有想到局面還會由壞而更壞。
溫強跑到浴室附近,醫療組的蔣醫生穿著白汗衫,趿著鞋正從招待所的帳篷出來,那個年長的女護士已經到了浴室門口,正在企圖和門內取得聯繫。她一邊敲門一邊問:「咋個了?小李?開開門啦!」
溫強直接往浴室後面跑,他要去那裡堵截那個「狗日流氓」。他撲了個空,棚子裡站著坐著躺著臥著的就是半報廢或待修的機器。還有就是一摞沒拆封的水泥。一袋水泥的包裝紙袋裂了,周圍撒著灰白的水泥粉。浴室上方那一孔小窗把一百瓦的燈光漏了出來。因為電力不足,所以燈光最多只有六十度,但也足夠他看清水泥粉上的腳印。一雙穿軍用膠鞋的腳大概是五號尺碼。腳印夠亂的;朝前,朝後,朝兩邊,似乎腳的主人從小窗享受了二尺見方的美妙景觀,樂得原地舞蹈、團團打轉。不知為什麼,溫強不是特別惱火,倒是有點想笑。他反而為自己想笑的衝動惱火起來。
「二排長!」溫強聽見自己火極了的聲音。
二排長遠遠地大吼一聲「到!」
「通知各排排長,清點人數!」溫強認為自己的聲音載足了怒氣,李欣一定聽得見。其他幾個醫療組成員也一定聽得見。現在他溫連長就是一家之長,孩子惹了禍事,打罵首先是給告狀的外人看的。「給我把各個帳篷門都堵上,不讓狗日流氓鑽回營房去!……」
各排先後吹起哨子。遠遠近近,哨音往黑夜中連續掃射,指揮員們以一模一樣的破鑼嗓叫喊:「在舖位上各就各位,各班長把住門口,不准任何人進出!……哪個亂鑽亂跑,就當狗日流氓綁起來!……」
住得遠一些的五排、四排開始聽不清喊話,只聽見緊急的哨音,全都套上軍裝往帳篷外面沖。他們的帳篷紮在坡上,仙人掌沒砍光,一面坡上人類植類全都是黑黝黝的影子,看上去大軍壓境。
「咋回事兒!……咋了……」
黑影子們問著,似乎並不求回答。
他們的排首長,班首長已經聽到遠遠傳來的命令,繼續以哨子連發掃射,一面喊道:「回舖位上!……噓噓噓噓……各班長清點舖位上的人員!……噓噓噓……」
半小時後,清點人數的結果才報到溫強那裡。溫連長現在不是一個人了,身邊一條陰沉沉的黑影是指導員。那是一條正在蓄集怒火和訓導詞的黑影,對半小時才完成的人數清查忍無可盡。這哪裡還是軍人?簡直就是一幫穿軍裝拿軍晌的民夫,虧他們吃飯集合還口口聲聲唱:「鐵道兵戰士志在四方!」
各排都有舖位空缺。就是說,那些舖位上缺席的人員之一不是那個在水泥灰上留了不亦樂乎的腳印的人。再說從李欣的頭一嗓子呼叫到各帳篷戒嚴,中間有七、八分鐘時間,短跑成績好的話,那個「狗日流氓」能夠在戒嚴前混進無辜的人群。
溫強拿出跟排長們一模一樣的兇惡破鑼嗓,叫各排長把所有缺席的人報到連部,他要連夜審訓。又是二十來分鐘,排長們把名單交上來了。缺席的人現在陸續冒了出來;有幾個戰士躲在司務長辦公室打牌,他們和司務長是老鄉,所以司務長辦公室就是他們的同鄉夜總會。還有十多個戰士開完聯歡會偷偷留在連部帳篷附近,等溫強一回宿舍他們就進去,摸黑喝酒。溫強知道幾乎每天晚上,各排都有摸黑的同鄉串門,摸黑的老鄉俱樂部。這個悶死人苦死人的地方,溫強由著他們把家鄉村鄰延伸到連裡,由著他們的「同鄉夜話」盡興談論女人。他一面用破鑼嗓子叫喊:「都得給我找證人,證明九點半到十點鐘,你在哪裡!聽見沒有?!」他好不容易才培養出這條破鑼嗓。基層軍官一張口出來一條唱歌似的渾厚光潤嗓音是要讓人大大意外的,也會缺乏鎮壓力。他的嗓子在這個時分讓李欣遠遠一聽,一定是不護短的,是替天行道,替她作主的。她不會聽出他的裝腔作勢。
但李欣的眼睛告訴他,她聽出了他的裝腔作勢。她的眼睛也能美得六親不認。他問她什麼時候發現那「狗日流氓」把「一張大臉」貼在窗子上的,她冷冷地看著他肩頭後面——她寧肯看十一點左右的黑夜。她連勞駕自己說普通話的力氣都不想費,用很適合吵嘴的重慶話說她怎麼會知道「什麼時候」?溫連長這樣問她是想難住她嗎?僅僅幾十分鐘,他們從熟人變成了生人。他從來沒讓女人如此搶白過,悶住了,一再在心裡催自己開口,因為不開口真成了理虧,但他開不了口。女醫生又說,想不到下連隊會出這種事。他嘴一鬆,說道:「我代表全連向李軍醫深表歉意。」
李欣頓時不去看黑夜了。她看著他,黑暗中目光濕淋淋的。那個年長的護士代她陳述了事情始末,蔣醫生唉聲歎氣,娘家大哥似的,有怨有恨也羞於啟口似的。女護士告訴溫強和陰沉沉的指導員,李欣正在用水從脖子往下衝時,偶然抬頭看見窗子上白白的大臉。那是個太受屈辱驚嚇的李欣,一時都沒了反應,跟大白臉面面相噓了一會,才喊起來。「大白臉」膽子好大,聽見喊都沒有馬上跑,把蹲著抱住身子的李欣又看了一會,才逃走。兩個年輕的小女兵說她們從屋裡跑出來,忘了拿手電,又一起回去拿手電。手電照到了那個「狗日流氓」飛奔而去的背影。小姑娘們檢討自己的不英勇,不然可以跟著追一段,至少把他的身材、步態看清楚,記下來的。
現在站在溫強面前的是另一個李欣,冷艷收斂,漂亮的眼睛誰也不看,因為看出去沒有一個好東西。溫強陪著小心問她,是不是記得住「大白臉」的模樣。她點點頭,愛搭不理,意思是她看錯了一個連的人,包括他連長。指導員隔一會打一個保票:事情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清白的戰士們是一鍋雪白的粥,還能允許一顆耗子屎弄得人家沒法下馬勺。
半夜十二點,五個排所有人把自己的證詞寫了出來,並列出了證人。除了上夜班的人,沒有一個人涉嫌。
從十二點到一點,是順著另一條線索追查:所有穿五號鞋的人全站到連部的日光燈下,讓李軍醫辨認。這下搜索圈子迅速縮小,一共三十六個人列成三列縱隊,執勤排長破鑼一響:「向右轉!」三十六個人全都轉向了兩手擱在腹前,手指編織手指的李軍醫。李軍醫還是台上的打扮;便裝褲,小花衫,頭髮鬆散,臉容白而透出臘光。直到這一剎那,溫強才覺得自己是很向著她的,是很想為她去傷害一下那個「目光強暴者」的。
他讓指導員做開場白。指導員說的都是天下所有指導員的話: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組織上其實知道你是誰,只不過給你一次機會,讓你自己站出來……溫強在看這三列士兵。他突然發現全連的最典型丙種兵都列在了這裡。他們的身姿、面相都是一股苦相,一個比一個黑瘦、一模一樣地彎背曲腿,一刷齊地五短,一定是從小家窮,母親們讓他們湊和穿小鞋,穿成了小腳男人。
但董向前在這個隊伍裡還是醜得耀眼,雖然他臉色不黑。他站在第一排最後一名,從側面看他向前伸著脖子,嘴唇不時抿一抿,把四顆上門牙抿進去一兩秒鐘,不行了,似乎氣也喘不出來,嘴唇又迸開,放出那些牙。這就是為什麼別人總誤認為小董在無端傻笑。
指導員已轉換了人稱,一口一個「你」:告訴你,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忍心嗎?同志們被慢性腹洩消磨體力、戰鬥力,你一顆耗子屎還要來影響大家的名譽?也影響大家睡覺嘛!睡不了覺,明天到作業面上出事故,統統要算在你頭上!
溫強看一眼李欣。他發現李欣也在看董向前。董向前可經不住一前一後兩雙眼盯,嘴唇和牙齒互不相讓;前者把後者關家醜似的關進門,後者不斷破門而出。他那傻笑的臉莫名地讓溫強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指導員向李軍醫轉過身,輕聲說了一句什麼。醫療組另外四個成員圍在門口,不進來,臉都拉得頗長。他們想讓兩個連首長明白,李欣背後還有他們呢。他們不停地交頭接耳,每一回交頭接耳,他們目光的命中點就換一個靶子,換到一個新的丙種兵身上。他們的交頭接耳讓丙種兵們很不好受。讓他們的連長也很不好受。
李欣在指導員輕聲和她說話時點了幾次頭,搖了一次頭。溫強想走過去問問指導員,是否馬上結束這場僵持,先回營帳去睡覺,反正還有明天,這三十多個兵反正在押,一個也跑不了。他剛走到指導員旁邊卻聽李欣說:「我當然能認出來。」
她的聲音又更新了一回。這是個有著好多種嗓音的女子。
溫強又飛快地看了一眼董向前。他五號尺碼的腳站得一直一偏;他連「稍息」都稍息不來,是花了功夫學的,所以當兵這麼久還稍息得那麼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