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華給母親哭醒了,蒼白地微笑一下。洪敏和晚江湊近他,他眼睛點數了一下:還缺一個人。洪敏看一眼晚江。晚江對他說:「妹妹上學去了,下了學就來看你,啊。」九華卻仍盯著她,像是晚江的句子沒有完成。她只能往下說。她說九華你想吃什麼?想吃蔥花烙雞蛋餅嗎?媽給你烙好不好?九華眼裡沒「好」,也沒有「不好」,他就是直直瞪著母親,等她把話說光。晚江便只能不停地往下說,九華你想叫媽給妹妹打個電話嗎?……叫她請假馬上來,是不是?……不是?那你想叫媽做什麼?
九華還是那樣睜著眼,眼裡沒有「是」,也沒有「否」。目光柔軟光滑,毛茸茸的。目光舔著晚江的手背,舔得忠實而溫厚。九華的二十年生命就是這樣的,既給不了多大報效,也從不願添一點麻煩。他看著母親,意思是他麻煩她是不得已的。
晚江便堅信九華是饞他小時最愛吃的蔥花雞蛋餅。她跑到醫院附近的超市,買了一包麵粉,半打雞蛋,一小捆青蔥。她沒忘九華小時候白麵粉緊俏,餅裡總要兌摻三分之一的精細玉米粉。這摻兌使蔥花、雞蛋、油的香味一下濃郁許多,比淨白面誘人多了。九華從小就那麼知足,那麼知好歹,偶爾吃一回蔥花餅,會長久地領情。她想到這裡,由衷覺得自己欠著這個兒子,這世道都虧欠了她這個心直口笨、沒多大本事的兒子。她跟醫院小吃部的經理好說歹說,經理總算同意她用小吃部的灶和廚具烙幾張餅。小吃部經理是個越南女人,她被這個中國女人講到「我兒子」時的絕望震住了。所有雌性生命中都有這股深深的、黑暗的絕望。越南女人太知道它的力量了。
晚江站在灶前,那套原以為生疏的烙餅動作,竟馬上嫻熟起來。
「需要用爐灶,再來。」越南女人正在準備開張午餐,對著匆匆離去的晚江說。
「不需要了。」晚江說。她突然想到自己這句話說得很糟糕、缺禮數,也似乎是個詛咒。
萬一九華應了這詛咒呢?……等她回去,九華說不定已經走了。知趣、明智的九華,在他知道自己再不能給誰添任何好處,連一瓶滾熱的鮮豆漿也不能帶給母親了,他就乾脆走了。以後的長跑路線上,再沒有一個端熱豆漿的九華等她,她跑起來會怎樣?或許會心裡踏實。九華的死完成了場輸局,輸得很痛快,輸得風度很好──臉上排出一個灰白的微笑。那微笑是他打出的求饒白旗:放了我,別再指望我,別再拿我跟仁仁、路易去比,我很樂意給他們永遠比下去。
晚江想,我為什麼不放過九華?人們為什麼不放過九華?九華就一點樂子,熬夜看幾盤俗不可耐的肥皂劇。就為這點樂子,我也跟他過不去。憑什麼有個路易,就得按路易的活法去活?有個仁仁,就得拿仁仁作樣本去否定九華?九華能認輸,也是勇敢的啊。……
瀚夫瑞來了,路易和仁仁也來了,就像他們把九華當過人似的。她衝上去,抓起瀚夫瑞的衣領,說你這下滿意了?!路易上來拉,她抓起什麼劈頭蓋臉朝他打去。抓起個什麼呢?藥水瓶子?玻璃杯?還是檯燈?或許是手裡正端著的這一摞烙餅……
她晃了一晃,把烙餅放在床頭小櫃上。九華仍像她離去前那樣躺著,呼吸像是有了點力量。剛才她想像的「九華之死」,使她如從暴力噩夢中醒來一般精疲力竭。
近中午時,九華醒來,眼睛又清點了一遍人數。
蔥花餅已冷硬,暖烘烘的可口氣息,早已消散。洪敏見晚江對他使了個眼色。他便端起塑料飯盒,小聲對九華說他去熱一熱烙餅,一兩分鐘就回來。九華的左手猛一動,意思是拉住父親。
晚江替九華實現了這個動作,把洪敏拽住。兩人飛快對視一眼。晚江順著九華的意思,完成著他沉默的心願:坐下,就這樣好好坐一會兒。九華灰色的嘴唇吐出不夠熱的氣流,氣流潦草地勾出一些字眼,洪敏不懂得它們,晚江便試著去講解──九華是說,我們要能還做一家人多好。一家子,天天吃蔥花烙餅,也很好;蔥花烙餅我們永遠吃得起。晚江不住地點頭,是的,蔥花烙餅才值幾個錢?她很想對九華說,我答應你,只要你別走,我答應你,咱還做一家子,在一塊吃蔥花餅。她還想說:兒子,你是對的──人兜出去這麼個大圈子,去吃盡山珍海味,末了還是發現蔥花餅最可口,一個大圈子最終還是要兜回來。
既然九華沒有生命危險,日子還得照原來的樣子過下去。晚江告訴洪敏,她去打個電話給仁仁,叫她中午不必來了,等九華好些再說。洪敏點點頭。他懂得晚江的心思,怕萬一路易送仁仁來,對洪敏無法介紹。
剛剛出門,仁仁已從走廊那頭小跑過來,後面果然跟著路易。做什麼打算都遲了,晚江只能大喊一聲「仁仁,這邊。」好讓洪敏早作準備。
洪敏果然做了準備。他坐在一張椅子上,手裡拿了張英文報紙,像是讀得很入神。
仁仁絲毫沒注意到他。她淡淡地跟九華說了些安慰和鼓勵的話,便兩手插在褲兜裡,站到一邊去了。路易對九華講他曾經一個月內報廢過兩輛車,聽上去他的車禍也出的比別人豪華。他跟九華火熱得讓洪敏對著報紙目瞪口呆。最後他握了握九華的手,說需要什麼幫助,儘管開口。九華成了他酒店的貴賓了。路易隨便到哪兒,鏡頭都是他的。
誰也沒想到他來這一手,忽然轉向報紙後面的洪敏說:「請你多關照我兄弟。」
洪敏不禁站起身,手已給路易握住了。
然後他謝幕退場,向身後的四個人揮揮手。他當然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他成全了這一家四口十多年來的頭一次團圓。
※※※
從醫院分手,洪敏再見到仁仁,是兩個月後了。這天瀚夫瑞打高爾夫,晚江把洪敏約到一個中餐館裡飲午茶。仁仁是問一句答一句,只在洪敏不看她時,她才狠狠偷瞅他一眼。並不是瞅他的面孔,她時而瞅一眼他被煙熏黃的手指,時而瞅一眼他脖子上頗粗的黃金項鏈。瞅得最多的,是他的頭髮。那完全和九華一模一樣的頭髮上了過多廉價發膠。洪敏總是和她講那幾句話:「仁仁還記得吧?那次在西單商場,爸把你給丟了。」「仁仁還記得吧?……」
女孩當然是什麼也不記得的。
後來晚江發現瀚夫瑞打高爾夫球,日子是早早就定了的。只要在臥室的掛歷上留一留神,就能發現他圈下的下一個高爾夫日。
這天他們的見面地點是個快餐店。洪敏忽然說:「仁仁頭髮好好的,幹嗎染啊?」
仁仁聳聳肩。
「你那些同學,有的打扮得跟妓女似的。」洪敏說。
仁仁又聳聳肩。晚江見洪敏臉上是一副逗樂表情,問道:「你怎麼知道?」
仁仁先悟出來了:「好哇──」她指著洪敏:「你這個暗探。一共到我們學校來了幾次?」
「上課玩了一節課的手機。」他轉向晚江,「她跟另外幾個同學在課堂上用手機胡聊。」
兩人還是一副開玩笑的樣子,但晚江看出他們心裡都有些惱。她沒想到洪敏會到學校去,藏在某一片陰影裡,看仁仁動、靜、跑、跳,在課堂上做白日夢,在課間擠在自動售貨機前買零食,和女生一塊作弄某個男生,發出不堪入耳的鬼叫……他看到了最真實、私密的仁仁。
「你簡直是搞恐怖活動。」
「仁仁不許這樣說話。」晚江轉向洪敏:「你像話嗎?」
洪敏臉紅起來:「怎麼啦?正常的父親做不成,還不能偷著看看?」
仁仁聲音尖利起來:「你這個Creep(美俚語對變態的下流偷窺者的稱呼。)!」
「仁仁。」晚江說。
「她剛才說我什麼?」洪敏問。
仁仁說:「說你Creep。」「什麼叫Creep?」洪敏看看仁仁。他已是借逗她玩的樣子來掩飾真實惱怒了。
仁仁連掩飾也不要了,眼裡有了一層薄薄的淚。她用英文對晚江說:「他為什麼要對我這樣?!他侵犯我的權力!」
晚江對洪敏說:「以後別去她學校了……」
洪敏還想保持長輩的尊敬,還想把笑容撐下去。但顯得有些厚顏無恥了。「要不偷偷去看你,我怎麼知道你挨他訓呢?板著個老臉,訓仁仁跟訓孫子似的!」
晚江意識到他在講瀚夫瑞。她息事寧人地說:「不會吧,他從來不板著臉訓仁仁……」
「噢,花了錢,送仁仁上貴族學校,就有資格訓我們呀?」洪敏把一個肩使勁往後擰,像他打架被人拉住了。
仁仁驚訝得張開嘴,露出矯正後的完美白牙。她用英文說道:「簡直讓我不敢相信。」
「人家花了錢,就有資格說,『仁仁穿短裙子難看死了。』」
晚江想起來了,那次仁仁在校服裙的長度上搞了鬼,被瀚夫瑞看穿了。「瀚夫瑞沒說難看死了,他說不太合適。」
「怎麼難看死了?仁仁兩條腿不穿短裙,天底下就沒人該穿短裙。」
仁仁啞口無言地看著面孔血紅的洪敏。他的樣子是受了奇恥大辱,她恰恰感到受辱的是自己。
晚江仍想把早先父女倆調侃的氣氛找回來。她為瀚夫瑞做了些解釋,說他老派是老派一些,惡意是沒有的,對仁仁的栽培,也花了心血。
「……要我,調頭就走。訓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