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時,程家院的磚牆換成了鋼筋柵欄。霜降注意到在圍柵欄的同時,原先離牆外圍兩米的幾棵夾竹桃樹變成了院內一景。曾經老將軍常常站在牆裡朝那些夾竹桃引頸。據說他早先沒戒煙時,他會對著它們「吱溜吱溜」地燃幾支煙。後來戒掉煙剩下酒又常對它們「吱呷吱呷」地呷兩口酒。現在在霜降眼裡,他僅是在清晨「呼味呼味」
地對它們喝茶了。程司令請了好些園丁幫他去四處掃覓同樣花種,但從未成功過。那幾棵夾竹桃開的花是深紅色上面帶有烏黑斑點,每朵花都像老戲中的臉譜。終於有個園丁讓他死了這念頭,那花之所以有奇色是因為它們生有某種根莖病變。這種病使花色變得血滴滴的紅,瓣上黑色紋樣斑點則是霉。花的主人曾經是程司令的副手,二十多年前就故世了。按規矩,將軍一死,將軍的妻子兒女就不再享有將軍的特權,如樓房、汽車等。將軍遺孀與兒女必須在一年內挪進平民宅子。程司令當時動了側隱之心,特許寡婦孩子們繼續住那座「將軍院」。後來其他將軍院擴展、翻修了若干次,程司令家從最初的兩個衛生間擴展到現在的四個,浴盆的樣式、質料換了十多回。惟有與程司令家相鄰的故將軍樓漸漸暗了色,斑駁了牆壁。它不像其他將軍樓夏天撐出白色遮陽傘,冬天暖氣鍋爐的煙囪沒斷過氣。故將軍的孩子們在樓裡成家立業,嫁娶的多半是平常人家的子女,樓裡的抽水馬桶銹住了,廚房設備也破舊得不堪使用,以致每個兒女都在自己門前圈出一塊地支架爐灶,堆放蔬菜、糧食,整個樓因此變成一座貧民窟。甚至連院牆上的磚都被漸漸抽出去支爐灶、墊傢俱。程司令曾與故將軍的兒女們商量,要將這兒棵夾竹桃移走,他們馬上同意。似乎在溫飽上有問題的人雅興也小得多。移栽的事究竟沒成功。老園丁說,既然這花歪打正著地得姿色於病害,若移栽了它,要麼它死,要麼它變回到一般顏色。
這次恰逢將軍重修院牆,也恰逢隔壁院牆倒塌乾淨,花很順便地就進了這個院子。
「霜降!」老將軍叫道。她端了洗淨的衣服出來,在門廳僅站了不到十秒,他便覺出她。他的脊背有種特殊的感應,只要他對一個人稍加熟識,它就會辨識那人的靠攏或遠去。他的孩子們也得到這功能的部分遺傳:四星在他的車尚有一兩里距離時,就拉攏窗簾。只要他的車剛進大門崗,尚有半里才到此院,他的所有兒女便立刻進入警戒狀態:擰輕音樂,停止打罵,清理酒後狼藉。這時所有人都會迅速放棄屆時的敵對立場,變得默契和閉結。
「小女子你來看這花!」
「我常看的!」下面的話她想講卻沒講:看長了,它們紅得你怕。
「奇花異草,它們就算是了。對吧,小女子?」
「對呀,首長。」她說,同時往繩了上飛快地搭衣服。
這繩一直牽到樓拐角,到了那裡,躲開他既容易也自然。
「你別走,」將軍說。他不僅識察她在他背後的動作也識察她的企圖似的。多年前,那位與他妻子暖昧一段的秘書、顯然就這樣被他的背瞄準的。
霜降朝這張寬闊的背走過去。這張背上中過六顆子彈,那些彈孔疤痕的分佈像一局殘棋。怎麼會在背上捱槍呢?一說是他早年被俘,逃跑時敵人從背後開的槍;一說是他對下屬過分嚴厲,動不動軍法從事(或喊叫「軍法從事」)被某下屬報復了。也許正由於這些槍傷,他的這張背變成了他的一套額外的感應器官,別說打手勢,就是在這張背後誰向誰丟眼色,都不會瞞過他。有次他在飯桌上對他兒女們說,現在黨裡和社會上都有入在企圖否定社會主義,名義上叫「改革」實際上是想拿私有制代替社會主義分配製度,不過他們長不了,紅旗是不會倒的。說到「紅旗」,淮海在他背後朝東旗做了個對眼,東旗裝沒看見,父親卻拍拍桌子:「淮海,你不要在那裡搗鬼!有話你給我擱到桌面上說!」
「我沒話呀!您的話百分之二百正確……」
「你當面叫我爸,背地叫我僵化頑固老爺子,你當我全不知道?」
「您問問他們,我什麼時候……」他指著眾兄弟姊妹。
「他們不比你好多少;他們跟你串通一氣地陽奉陰違,沒有一個好東西!」
川南這時半帶賴半帶笑地抗議:「爸,您怎麼啦——腰裡揣副牌,跟誰都來呀?」她啃著個魚頭,嘴唇熟悉地分泌出透明的碎骨。「我可是擁護社會主義的!」
「你擁護?」將軍的話稍細慢下來:「最新中央文件是第幾號?哪號文件講到文藝界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
「咳,我這腦子從不記數字!
「你的腦子什麼都不記!」老將軍打斷她:「不讀書不看報不學文件,加上不學無術!」他指指全體兒女們:「你們統統一樣,是些蟲!」說罷他站起身走了。飯剩在桌上。
淮海做了個戲劇性苦臉表示痛心,又被老將軍捉住。
他在飯廳門口突然回身:「淮海你個雜種再給我裝神弄鬼,明天你不要進飯廳,我不開你的飯!」
他走後許久,眾兒女們都沒敢再不規矩。確信他真的離開了,東旗深奧地說,一個人從背後受過致命傷害,他的一部分知覺、敏感、警覺。甚至意識都會移到背上。這就是為什麼老爺子有個洞察一切的「遙感背」。
「遙感背」?霜降覺得這名稱有趣。那麼四星該是有副遙感神經了。他不僅能判斷父親地理上的,與直接的逼近和離遠,並能判斷心理上、非直接的逼近。一天晚上他突然問霜降:「老爺子怎麼你了?」她問什麼叫「怎麼你了?」
他盯著她好一會,又問:「他碰過你了」她否認。她沒有把握她是否讓他信服了。
那算不算「碰」呢?那「碰」當中有沒有邪惡?霜降弄不太清。一個月前,霜降照管的孩子中有兩個被程司令的大兒子和兒媳婦接到國外去了,川南跑來跟她談判,說是她拿同樣工資而工作量卻減掉一半太說不過去,在所有小阿姨中間也難擺平。川南派給霜降的活是:每天幫她收拾屋子,洗幾件衣服,再變花樣每晚燒個風味菜給她吃吃,比如油炸臭豆腐、韭菜炒螺絲。程家是不用洗衣機的,既然已開銷在人力上自然要在電力上省,省回多少是多少。再說程司令不信任洗衣機,認為機器不會洗衣服只會咬衣服,好衣服兩年就給它咬爛。而川南的打算在父親那兒觸了壁。父親說:「自己想請傭人自己花錢吧。」於是霜降從孫管理那兒得到指令,讓她每天幫程司令刷浴盆。
程司令自己的衛生間與他的書房連著,這樣霜降必須花更多時間出入將軍的書房。雖是遵命刷浴盆,卻不斷被差了去研墨、徹茶。有時將軍會督她讀書甚至也寫幾筆字。她寫字時,將軍便從她身後伸過臂,摸住她握筆的手,示範她如何如何動作。每當示範,將軍不得不將全部體重依在她身上。似乎還是不得已地,他抒開全幅襟懷,環住她,團小小的她於其中。她不敢說那身體別無用心。她甚至隱約感到那衰老身軀中的激情,雖緩慢卻洶湧地衝著他。她多次試圖脫身,而他卻以更沉重的壓迫抑制了她。他喘氣得比平時重許多,對她說最要緊的是給筆頭以份量;筆頭伸向哪裡,就要像刀尖捅到哪裡,捅破戳穿一樣狠。還像什麼呢?將軍又深深喘息著比喻:像犁頭豁進處女地;運起筆來,你若感到筆有千鈞,並鐵硬起來,那就到了功夫。她感到那顆衰老的心跳得很響,響得震人。
霜降放慢了晾衣速度。將軍的背在瞅她,她是暫時脫不開身的。將軍品茶的同時品花,那闊大的背顯得很愜意。他每早靠飲茶和痛罵各類不順心的事來清理喉嚨。比如罵他的兒女,罵當前社會上的不正之風,罵上級某項不明智的決議。罵過,他痛痛快快地吐一陣痰。這時他已朝花叢下的草地吐盡了胸中淤物,闊大的背舒張得更加闊大。當霜降第一次將手擱在這背上時,他就說它們實實在在是一雙小女子的小手。那時他的浴室再一次被翻新,換了只極大的長方形浴缸,淺灰色;所有牆壁和地面的瓷磚都被換掉,換成淺灰帶淺紅絮狀紋樣的人造大理石片。如同將軍的書房,這浴室的裝潢也是請專家設計的,全部裝潢竣工後,將軍又自行設計了些裝置,比如搬進一面橢圓形,四周有雍容而繁瑣雕花的中式穿衣鏡,還添了幾折「松鶴牡丹」的屏風,色彩喧賓奪主地艷,使整個淡雅的浴室頓時全跟著躁動起來。將軍頭回喚霜降進浴室時,說是要對她進行一回紅軍革命傳統的教育。她一腳踏進浴室,看見將軍的裸背出現在浴盆中,嚇得一動也動不了。
將軍直叫「進來、進來」,直說「沒關係,沒關係」,還告訴她「保健護士都得幹這工作」,透過屏風,她看見那浴缸裡矗著闊得遮天蓋地的脊樑。在他的催促和鼓勵下,她走進屏風。她不敢問:這個脊樑和「紅軍傳統」有什麼相干。他沒回頭看她,用背也看出她的困惑似的,告訴她「革命傳統教育」就在這張背上。他問她是否看見那上有特殊東西。她答是些傷疤。他說那是五十年前,他從被槍殺的、如山的紅軍俘虜屍體中爬出,企圖逃命時,挨的子彈。他當時滾下了河堤,一路血爬回自己的隊伍,一路,他只靠手指摳起的馬蘭頭、芨芨菜填肚子。還靠了替窮人打天下、奪江山的理想信念爬了五天五夜,找到了自己的同志。那一路他差不多把血淌干了,因此兩隻耳朵變得像蠟紙一樣透明。在霜降替他搓揉脊背時,他感慨,小女子你今天的好生活不容易得來喲;革命不容易喲;那真是把腦殼掖在褲腰上喲。一千個紅軍中,只有一個能像他這樣活到如今;能看到窮棒子泥腿子贏下江山。霜降當時想,假如所有的紅軍都活到如今,每人都要造這樣大個澡堂子,不知還有沒有地給鄉下人去種。她盡量把目光固定在他背上,以他那些英勇故事維持她對這張赤裸脊樑的敬畏。他又說,我身上還有幾處傷在別的部位喲。霜降忙說,我知道我知道革命——勝利是每一塊像這樣的傷疤換來的。她手越來越重,彷彿要捺住他闊大的脊樑;她害怕這個赤裸的老年男性會從污垢的水中突然站起,轉向她,將英雄主義變成一種蒼老的,近乎泯滅的慾望。她擔心的事沒有發生,至少到目前尚未發生。他僅僅讓她一遍遍揉搓他寬大的背,一遍遍講著他的傷疤的故事。直到她揉搓得他嗓音發鈍,呼吸拖長,他會對她說,他要在浴室裡打個噸,她可以離開了。
老將軍吩咐霜降劈下些花枝插到他書房去,說它們反正要謝了,風一大都刮到了土裡。這時孫管理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在花的另一側。
「好花!」孫管理稍稍倚斜著身子站在那裡。霜降動手劈花枝,劈下來的枝沒剩多少花瓣在上面。程司令直叫:
「莫手重,莫手重!」他也常這樣叫,當她替他擦背時。無淪她的手指怎樣.無關痛癢地觸到他那些傷疤他都會說她手重,彷彿傷口仍鮮著、嫩著、通著他的心痛著。他甚至會喃喃地說:「你狠啊,小女子。都狠著吶;都怨著吶。」她想不懂這個「都」包括了誰。包括那個終於與父親鬧翻,揚言永不同家的大江?大江不止為四星一件事和父親吵,也不止和父親一個人翻臉,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車時對整個院落說:「骯髒!醜惡!」他訣別的彷彿是這院落中的每一個人。那個「都」一定包括了四星,四星是父親身上一塊不被看見卻頂醜的傷;父親為它失卻不少理直氣壯和驕傲,誰若想在政治生活上傷害父親只需照準這塊傷戳。這塊傷是將軍無力護住的、還包括孩兒媽嗎?孩兒媽已如此知趣地躲在自己的角落,難道她仍提醒丈夫她的不忠實曾使她美麗過一段?那真是耀眼的美麗;那是種丈夫呼喚不出的美麗。
「手莫重嘛!」程司令再次說。說得像歎。不知為什麼,他的書房總插不上花;花若不在被采時凋落就會很快落一層瓣在他桌上或地上。他總怨人手重。
「好花!」孫管理第二遍說。若不理會他還會說三遍四遍,直到程司令對他的阿諛憐憫。即使他的阿諛自始至終被罰在那兒站著,他也從來沒不高興過。
程司令看看他,垂下眼皮:「講吧。」
「三件事跟您匯報。」孫管理頓住不講了。十來秒鐘後他將斷定他當不當講下去。若程司令調頭就走,他就得再來一趟。
「頭一件」,孫管理續續講了,口舌快起來,似乎趁這段風調雨順的時間多勞多獲。「幼兒園還是不同意搬家。
它不搬,游泳池沒法子動工。」
「按原計劃動工。」程司令輕聲道。
「有您一句話就行。設計圖已製出來了,您的意思是把它單獨圈上柵欄,還是把它圈進您這院子?」
「圈進我的院子。」
「您是不是再考慮一陣?」孫管理稍加猶豫,又說:
「上次李副總長佔了一畝農田修了那個網球場,下面哄得挺熱鬧。」
「他去占田霸地修他自己的網球場,當然給人罵!我第一本來就有游泳池,現在不過是擴建;第二,這個幼兒園離我太近,我嫌吵!它不搬只好我搬;我找個清靜寬敞的地方,蓋房子修游泳池,看看國家得多花多少錢!我要不為國家想,早就搬走了!……」
孫管理一抖腿,身體傾斜成另一個角度。「您說得太正確,我一定去糾正糾正那些人腦筋……」
「說第二件事。」
「第二件是:孩兒媽說她花錢給四星裝一部電話,買一台錄影機。您看,我直為難遵不遵她的命。四星雖說有刑在身,但他畢竟是您的兒子……」
「慢!誰是四星?我不曉得哪個叫四星。」
孫管理身體斜過來斜過去好幾回,笑笑道:「您這不是難我嘛?孩兒媽催我催得死緊……」
「讓她來催我。說你的第三件事。」
「這事重要。中國美術館要舉辦個退伍軍人畫展,其中有幾幅退休老將們的作品。籌備會請您寫幅匾額、準備把它掛在展廳門口,看您有沒有工夫……」
孫管理見程司令躊躇滿志地沉默了,哈哈腰道別,嘴裡不清楚地說著「您忙吧,您保重,您有事吩咐……」之類,一面匆匆離去。走幾步,忽然又想起什麼,折過身叫道:「唉,程老總!……」
人傳說「程老總」這稱呼要麼引他狂喜,要麼引他暴怒,全在你前面的鋪墊。前面鋪墊壞了,他便聽出譏嘲:
我是誰的老總?總什麼?前面鋪墊得妥當,像孫管理這樣,他便聽出狗一樣的忠實:即便您又腐又瞎,沿街乞討也是我的主子,我的「老總」;不論您真「總」假「總」,對我您是絕對的「總」。
孫管理甚至對局外的霜降也給予了「狗裡狗氣」的一瞥。
「三件事不是都講完了嗎?」將軍顯得不耐煩地說。孫管理馬上聽出他此刻有多耐煩,這種耐煩只有他與孫兒孫女以及漂亮小護士小女傭相處時才會出現。
「第四件事嘛,是件芝麻綠豆大的事。」孫管理說著擰擰頸子。霜降從此知道男人也會撒嬌。「您知道我這腿是因公受的傷……」
程司令:「又叫你退出現役?」
「這回不是。您看,我這腿這樣,給我個三級殘廢待遇也太次了吧?……」孫管理說著給霜降丟了個眼色。要她去還是要她留,她吃不準。「您知道,不論您在職在野,說句話就跟中央文件似的……」這時他用話攔住要走的霜降:「對吧,小女子?」
程司令也轉向霜降:「說是他給我當差,到頭了我給他當差——我這一輩子就讓你們這些雞零狗碎的事煩死!
去寫張狀子來!」他似乎明白自己在上當,卻上得情願舒服。
下午三點,東旗吃她的早飯時對霜降說:「以後誰來和老爺子說話你馬上走開。他們就是衝你來的。」
霜降嚇一跳:衝我來什麼呀?
東旗臉上沒表情,眼稍微瞇細了,出來活活一個孩兒媽。「孫拐子也想拿你哄我們老爺子,王八蛋!你要是再讓誰拿去當糖,填老爺子的嘴,我可是會請你走的。下次有人來和老爺子談事情,你馬上離開。離得開也離,離不開也離。至於老爺子教你什麼書法,差你做這做那,我管不著。只要沒第三個人在,老爺子和你之間的事誰也管不著。懂了嗎?我這也是為你好。」
霜降只得點頭,心想她今天錯過了六嫂,只有另找伴逗嘴了。
「你多大了?」東旗突然間。
霜降說她十九。
東旗不吱聲了。過一會又來一句:「誰教你這樣打扮?」眼神很難猜。
霜降帶點求饒地看看她。其他小保姆常常說:霜降,你也太不打扮了。小保姆們可憐她連雙高跟皮鞋都沒有,天天穿了帆布護士鞋。她們對她說:我借你這副耳墜子吧;你穿上我那件尼龍絲襯衫才好看!……
「長得漂亮又這樣打扮,你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東旗見霜降要走,話攆著:「大江約你出去,你也去,你倒真不怕吃虧呀。」她微微笑了,認為給霜降的折磨大致夠了。
這時淮海闖進來,問東旗:「有美元沒有?急用急用「有啊,你幹什麼?」
「我老婆要報名考『托福』,借二十塊,我下禮拜還你!」
「不借。」
「媽的二十塊都不肯?」
「你老婆考『托福』?她那一小腦瓜的香瓜瓤子?還不定拿二十塊美金作什麼死活呢!」東旗掏出手絹擦嘴。
「你他媽的不借別那麼多廢話!」淮海說,臉上沒什麼怒氣。他退後兩步,又轉向東旗:「我早晚扯大耳巴子扇你!」
「你他媽的試試!」東旗把手絹拈在指尖上:「我這臉擱這兒了,要扇趁早,不然你那縱慾過度的身子骨可扇不動誰了!」淮海已小顛著出了飯廳,東旗追著他說:「我差點忘了,你上回從孫拐子那兒買的表,是六嫂賣的,孫拐子上了一趟樓,就從我們家賺走幾十塊!」
淮海高起嗓門:「操……」
「上六嫂當你難受什麼?你又沒跟她少眉來眼去!」東旗笑道。
「孫拐子再往這院子拐,我得打他出去!」淮海罵罵咧咧走了,跨上自行車,車醉漢一樣晃出了門。
幼兒園和程司令的游泳池只隔一道柵欄。霜降比一般時間早半小時來到空蕩蕩的遊戲室,等接孩子的鐘點。她越來越怕在這裡出現。自從程司令家要擴建游泳池擠掉幼兒園地盤的消息一走漏,孩子的家長們常聚在一塊講程家許多難聽話。當著程家人面,他們仍有敬有畏,馬屁哄哄,但只要發現程家小保姆,他們話也有了膽也有了,知道小保姆們不敢把原話傳回去。有回她們當著霜降的面議論程司令,說一個土埋到眉毛的老棺材瓤子修什麼游泳池,水不淹死他也嗆死他。另一個說,老棺材瓤子跟女人玩不動了,就充個排場擺個派頭,他恐泊連水都不會沾一下。第三位參加進來,說,你們把老棺材瓤子瞧癟了,誰說他和女人玩不動,擺個嫩的到他面前,看他玩得怎樣。
人都看著霜降弄笑。初時霜降會以牙還牙地弄笑回去,後來也累了,煩了,慣了,翹翹下巴、茸拉下眼皮:就浪給你們看。這種時候他們會瀉掉些情緒,轉話頭去議論程家別的什麼,比如程司令那本自傳。據說他修游泳池用他自己的錢,他寫的那本自傳得不少稿費—有人這樣說。他會寫自傳——寫恁厚一本書?他搜羅了幾個文人,憋在香山部隊老營房一年,活活給他憋出一本自傳來——有人那樣說。
「一本書能賣出多少錢吶?」多數人對議論錢有很大的勁,「還不是他過去的部下用部隊文化基金來買,再策動全體當兵的當官的都去買;幾百萬軍人,一人買一本就是幾百萬本!誰敢不買呀?皇上給了屎你也得吃不是嗎?你把他那自傳放到書店試試,擱到要長綠毛也沒人碰它一下!
「靠那點稿費修出個游泳池恐怕還沒有他的澡盆大!(人們已傳聞程司令給自已修了個『貴妃池』)還不能擺著?這批老傢伙今天拆了圍牆修柵欄,明天拔了李樹種桃樹。不定哪天他們又想幹什麼了呢!」
最終人們會回到最切身的間題上:「現在看看吧,幼兒園上百個孩子也得給他讓道;挪遠了地方,每天接送孩子有多麻煩!……」
「告他!」
「告得贏他?」
「告不贏也告,過過癮!」
「告不贏你就倒楣啦。上回告程四星的那個參謀後來怎樣?程四星被宣判了、戴了手銬了,半年不到他老子就把他保回家歇著了,什麼手銬啊、公審啊,都是做戲!那個參謀呢?當年就被調任,第二年就脫了軍裝回老家了。
告他,他馬上搞一夥人拿放大鏡在你檔案裡找紕漏!
很多時候,他們還會流短蜚長到程家兒女;程淮海打小就去撩小姑娘大姑娘的裙子,連他妹妹川南他都不饒。
川南看樣子嫁不掉了,越老的處女越作怪。哪來的老處女啊?程家過去的老保姆傳出來故事,說那個川南是半個白癡,淮海跟她做了什麼。她光榮似的巴不得人人都知道。
程四星呢?他是蔫土匪,什麼壞事他都下得了手去幹,幹什麼都不露聲色。
「聽說當時中央要拉幾個高幹子弟開殺戒,平平民憤,四星就是一個。初判出來,程老頭子說:我兒子要真有死罪,我是服國法軍法的,作出一副包公不殉私情的面孔。
只要他能沽名釣譽,他什麼幹不出來?他可以親手殺了他兒子演苦肉計!再說殺掉一個他還有八個,他在乎那一個?」
「程四星一向受程老頭子虐待。看不出來嗎?四星長得有些像那個秘書!」
「怎麼會的——程夫人跟秘書的故事是程老頭子疑心出來的,恐怕他自己有成把抓的情婦,找個借口把夫人廢掉。」
「故事不故事,反正都是那院裡的人傳出來的。都傳程家有過第十個崽子,沒出月子就死了。那個才是秘書的種。除掉了孩子、秘書,程老頭子開始懷疑其他孩子也有不姓程的。九個兒女,就四星相薄,又文弱,老頭子就看他不順了。程夫人死都咬定四星是老頭子的。怎麼辦呢,只有容他活著。」
「程四星怎麼會不像程老頭子?我怎麼看他怎麼像,那雙眉就是他老子的。再文弱,再蔫,他幹什麼都像他老子一樣心狠手辣。只是比他老子棋高一著,頭回打擊經濟犯罪,他一得風聲就代表他那個半官半私的公司捐了五十萬給兒童劇場,幾家大報馬上發了消息。緊跟著,他又捐給殘廢人基金會,其實那時候他知道有人己經在盯他那幾把不開的壺了。換了程老頭,他第一沒魄力犯那麼大案子,第一犯了案子他也決不捨得捐這個幾十萬、捐那個幾十萬。他寧可捐親兒子出去。」
「誰知是不是親的。他怎麼不捨得捐程東旗、程大江?」
「他恨不得把程大江做成塊獎牌掛在胸口上。他到處跟人說他小兒子上軍校是自己考的,考上後、一直不跟任何人提到他父親是誰,屁呀!頂多同學裡頭暫時猜猜他的謎,軍院那種地方檔案多嚴謹,別說程大江的父親他們在頭一分鐘就清清楚楚;他父親的父親是誰,他們要不多久也搞得清清楚楚。程大江若想瞞掉他老子的身份,恐怕是他嫌老頭子名聲太大又不都是好名聲。」
「前陣程大江回來過假期。這小子臉上看倒是正正派派,像個人模樣。見了臉熟的,他還點個頭,笑笑,有回一輛軍車在營門口撞了個老太太,他手掐著老太太斷腿上的動脈,抱老太太上了車,弄得他一身血。程家有個積陰德的,往後老頭子一蹬腿,總不會招人恨得把那院子點了。」
「聽說是這回程老頭子跟他吵翻了,倆人以後准也不認誰了。」
「程家這種誰也不認誰的咒賭得太多了!上回程老頭子大罵程東旗做洋人媳婦,捉了女兒回來,逼娼為良,要她守那個裙帶婚姻的諾。那對不也鬧到父女相互不認嗎?
後來大家都還姓程。你當面罵程老頭子試試,程東旗肯定跟你玩命。有回一個女人賴在軍營門口,說是程司令二十年前答應過要娶她,那時她在貴陽的軍區首長樓做服務員。二十年程司令一點音訊不給,給的就是六十元的匯款。那女人坐在門口哭天搶地,警衛片的兵上去拉她、她就威脅要脫褲子;拿槍嚇她,她就把胸拍得彭彭響,喊:
開呀開呀,二十年前我就想死沒死成。東旗恰巧進營門,見了她笑起來,說什麼什麼娘娘你怎麼在這兒吶,好多年沒見啦,來,我帶你回家。她把那女人裝進車——她那天正開了她爸爸的車,直接送到公安局收容所去了。女人手裡捏的那張匯款單,據說是程司令親書的,當然被她撕了要麼燒了,反上那女人再到營門口來鬧的時候,什麼證據也沒了。東旗這下氣粗粗地對警衛營長說:一個女瘋子,誣陷首長,詆毀我父親的名譽,你要不官辦,我就私辦了。女人就此沒了,再沒人見過她。不知被官辦了還是被私辦了;也不知被怎樣「辦」掉了。程東旗不是不明自,她被父親捐了出去,捐到那樁聯姻裡去了,但她恨她父親跟你恨他父親絕對不一樣;她怎樣恨都行,你怎樣恨都不行,你一恨,她馬上就姓起程來了;馬上就忘記她父親壞她的名聲,毀她的幸福了。」
當這些話在耳邊聒噪時,霜降想模糊聽覺都辦不到。
這些就是最適宜被人聽進去,又被人傳出來的故事,不必誇張編纂一聽進去再傳出來,話自身就變。僅僅孩兒媽與那秘書的故事就有好幾個版本,並且程家院裡的版木和院外的版本絕不一樣。院裡大致承認孩兒媽有那筆風流債:
院外則懷疑她或許無辜。院裡對孩兒媽鄙夷,院外更多的是同情。
有天晚上霜降對四星冒出一句:「人家說程司令不是你的親父親?……」一說完她就後悔。雖然她與四星已很親近,但這話冒出來,她就定了心等四星惱。怎麼會出來這麼沒檔子的話呢?當了女傭若學會嚼舌頭根,再學會偷嘴和扯謊,一輩子就是女傭的命了。霜降相信自己的壞不屬於女傭。她趕忙將眼一垂嘴一抿,去掉了那種女傭的典型表情——她們一嚼舌就會像吮田螺、嗽鴨腦殼一樣擠眉弄服、滿臉跑著味道。
四星卻沒有很強烈的反應。他擺撲克牌的手稍一頓,擺得反而更流利油滑。「他是我老子。兩年前他偷偷找醫生驗過我的血。不然他早就借別人的槍把我斃了。」四星笑起來,眉垮著,像笑最蠢的笑話:「我怎麼會不是他的種呢?還用驗血?我打心底裡明白我是他的。我小時候,家裡那個廚子殺雞老殺不利落,我兩根手指一鉗,雞脖子就斷廠。鉗的時候心裡有種奇怪的愜意,身上的一股狠勁毒勁一下子跑了出去,那一剎那我不是我,是我爸爸。」
他伸出兩根手指,用力空空一鉗,看著聽糊塗的霜降:
「看看,他現在在不在我身上?每當我發狠、在學校裡想往人最痛的地方來一下,我發現我不是我自己,是他在我身上。」
霜降覺得他的聲音和模祥都立起來。
「看她他在我身上嗎?」他兩根手指漸漸長起來,鉗住霜降的下頦。霜降驀然看見,他果然在他身上。有兩根蒼老許多的手也一模一樣地伸長出去,老年性震顫也沒妨礙它們的準確和力度。它們並沒介伸向她,伸向夾竹桃枝子。
有回它們像四星那樣一鉗,一枝筆桿斷了。那時他正好好地教她寫字,胳膊從她身後環到她身前。霜降開始躲四星的手;四星不值得地這徉拚命似的躲,她躲的是在他身上的那個人。「我知道,你看見了:我不再是我,是我父親。
我心裡一有那股狠、想毀個什麼,想弄死什麼,我就知道他在我身上。也許我其他兄弟姐妹有不姓程的,但我知道我絕對姓程。」
他手縮回去,停了半晌,才又去摸牌。
就是那天,他問她:「老爺子碰過你嗎?」他那樣抬起頭,像是滿地攤著牌向他告了什麼密;他的眼在說「怪不得」。他話倒問得清淡,眼卻說:怪不得你從我身上認出了他。
霜降就在那天意識到自己非常非常地不幸。一些觸碰把另一些觸碰所引發的秘密而嬌羞的快樂馭逐了。她動了怒去否認,對四星,也對自己。
「你瘋啦?怎麼這樣去想你父親?他論歲數能做你爺爺了……」霜降眼淚也要出來了:「我是什麼東西?你也碰得,他也碰得,是吧?」她的淚讓四星頭一次不帶輕浮地溫存了她。
其實那天晚上她不是否認,而是帶著抵賴的承認:我是什麼東西!你也摸得,他也摸得!淮海就這樣理直氣壯地、充滿不平地大聲問:「四星和大江碰得,就我碰不得你?」那回她在樓梯上與他撞上,他順手拍拍她的臉。他在她躲他時那樣磊落地揚高嗓門,假若有第三者在場,他准拉了他來評理。他那毫無鬼祟的放蕩使你對自己看了個透:你就是這麼個東西,人人摸得。他似乎還告訴你:男女之間就這麼回事;人人都想碰,人人都想被碰,人人都在抵賴這個「想」。相互「碰」的事時時發生,不過有明暗而已;暗碰就需要什麼東西遮在面上,比如愛啦、理解啦。什麼愛呀、理解呀都是對「碰一碰」的抵賴。男女無非是碰來碰去,碰長碰短,這樣碰那樣碰。
有了大江的碰,你就認為你鮮嫩得別人再碰不得?霜降從心裡將自己全身打量著。大江的碰,也只是「碰一碰」,也許比淮海的更簡單,連男女的含意都沒有。你全身嬌羞的、秘密的快樂有什麼來由呢?沒有了快樂的來由,那麼不快樂的來由也對稱地消逝了。她卻仍對四星、對自己抵賴:那個老年男性沒碰過我!
他那樣將身體樂在她背後,那不叫「碰」;他僅僅在教她書法。
他泡在浴盆裡,讓她揉搓他的背,那不叫碰;他僅僅需要個干清潔或保健的勞力。
那麼那回呢?她照例跪在浴盆中洗刷它。她納悶,這只浴盆她每天都刷得極精心極賣力,一點污漬都不放過,而第二天又會有大量的、牢牢粘在四周的,似乎陳年老垢的污漬可供她刷洗。她得刷到渾身的汗濕透身上的短褲褂。她專為洗刷浴盆換上它們,它們舊,已薄得透明,來蘇水已將顏色腐蝕斑斑駁駁,門被輕叩幾記,沒等她反應,程司令已進來了:「今天熱啊,小女子,空調出了故障。」
他從來不在她刷浴盆的時間進來。在異常時間出現的他也顯得異常了。他顯得很大,大得團身跪在浴缸中央的霜降戶覺小了許多。
「你現在要洗澡?」她覺得自己也異常,不然他怎麼會那樣看地。
將軍忙擺手。「你熱成這樣,就在這裡洗個澡吧。」他和藹地說。他沒有問你:洗不洗?好嗎?怎麼樣?所以他不等待你說「好」或者「不」。他轉身出去時說:「我這個澡盆喲,就是在洋人那裡,也算先進喲。」
他替她關上門,「卡嗒」一聲,證實了它的嚴實。她仍是跳起來,瞪著這扇無瑕無疵的門找它的門栓。忽然想到門栓只屬於那些鄉下的門:木的、鐵的,義粗又重,防賊防盜防野貓子,這裡哪來門栓?防誰呢?她卻感到有更不勝防的東西要防:要把所有的意外都防在門外。她找到的只是一枚鈕扣似的東西,一按,它也「卡嗒」,卻較之前一個「卡嗒」弱,欠果斷,理虧似的,半推半就似的。
她一步步退回來,眼盯著門脫衣服。門好好的,門外的一切都如常。那枚小鈕扣果然有門栓的功能。她仍是用雙手護著身子,跨進浴盆。這時門一聲不吭地開了。那個小鈕扣不是門栓?或許她不懂怎樣使用它?
將軍站在開著的門外,很慈愛地看著她。
她「啊」了一聲,像那種狂嘔的人發出的又悶又深的聲響。她用盡力將自己折疊得緊些,讓上半身和下半身相互掩遮和保護。
「這是新的毛巾哦」將軍走近她,不與她大瞪的眼睛交鋒。
他將毛巾擱在浴盆沿上,臉上帶著笑離去了。笑是笑她小孩子式的小題大作;我這麼個年紀,稀罕看你嗎?他又替她關好門。
她看看盆裡的水漲高,卻仍將自己抱作一團,像只防禦中緊閉的蚌殼。她對白己說:沒事沒事,他只是送條毛巾。她抓起毛巾,開始擦乾身體。門卻再次無聲息地開了。這次她已站在浴盆外,失去了水的掩護,無助無望得像條晾在岸上的魚。
「這是好的香皂哦。」將軍根本不去理會她眼裡有多少不解、驚恐、憤怒和委曲。他一步步逼近她,沒有半點理虧。
她再次蹲下,非常狼狽、尷尬、可憐巴巴地對他說:
「請您出去,我已經洗完了。」
他說怎麼沒聽見水響就洗完了;哪會洗這麼快;該好好洗一回嘛。
她怕自己忍不住會對他講些刻毒話,甚至竄起給他一記一耳光。但她寧可不報復他;她不願再暴露一次自己的身體。
將軍對她的不友善無任何計較,像對待一個瞎鬧脾氣的小毛孩,他又笑出一個上帝般寬宏平和的笑:你看重的、當真的東西對我算得上什麼呢?我這雙閱厲滄桑的眼裡,還有什麼新奇和秘密呢?……
「去,再好好洗洗。」將軍認真,嚴肅地指著浴盆,他曾經無數次這樣指著什麼:去,把那個碉堡給我拿掉;去,把那幾個俘虜給我斃掉;去,把那支先頭部隊給我幹掉。他同樣認真嚴肅地說,像霜降這樣的小女子,到城裡必須克服古板、羞怯的毛病。不然怎麼能全心全意為他這樣的首長服務呢?他這次出去沒有再替她關門。
她手腳錯亂地把衣服往身上套,連走過去掩門的時問和膽子都沒了。但當她的眼睛偶然一抬,從那面橢圓鏡子裡看到了將軍的臉。
它真正是張很老很老的臉。
既是一張很老的臉,那上面的所有深刻線條都在強凋他年輕時的鍾情與無情、勇敢及殘暴。老臉上,那種無望徒勞的,對於青春及美麗的貪戀;這貪戀之所以強烈到如此程度。是因為它意識到一切青春和美麗正與它進行著永訣——歲月、年齡,不可挽回的衰老與漸漸逼近的死亡活生生扯開了他與她。
一瞬間,霜降靜止在那裡,似乎一絲兒不可思議的憐憫與諒解出現在她心深處。就讓他衰老的眼睛享受她一瞬。
他並沒有碰她。他僅僅看了她,那不叫碰。不然將軍怎麼會當著一群小女傭的面拍拍她的頭——她正與她們聚在一塊幫廚房撿韭菜,大聲說,「小女子骨頭懶了,兩天沒給我擦浴盆!」又順手拍拍其他小女傭的頭:「個個都懶、都懶;都不肯讀書寫字!」大家又怕又興奮,還有感激似的;將軍怎麼一下子對我們這樣親切可親!最後他對霜降。「今天你再偷懶,我就有生氣嘍!」他聲音帶著笑,帶著慈愛,甚至毫不掩飾的偏愛,沒有任何不健康不正常的暗示:沒有任何值得他避諱或愧疚的。他的態度彷彿在告訴所有人:我是特別喜歡她;她好看、可愛、個別,討了我的喜愛。怎麼啦?我不可以喜愛一個女孩子嘛?你們不喜歡或假裝不喜歡證明你們心裡有鬼。
將軍的明朗比出霜降的晦澀似的。她懷疑自己把事情想岔了。她還懷疑鏡子裡的老臉是她驚恐出來的錯覺。
所以當四星再一次警覺,問她「老爺子有沒有碰過你?」的時候,她否認得堅決多了:她在抵賴,就像她抵賴程大江一度在她身上引起的無望的快樂。
揚長而去的大江沒有再出現過。只有一回霜降恰巧接了他的電話。他像是根本聽不出她的聲音,客套而居高臨下地說:「勞駕叫程東旗來接電話——我是程大江。」他連「你是誰呀?好像是霜降吧?我聽出你是誰啦!」之類稍微親暱的話都沒講。當霜降告訴他,她剛見東旗開了車出門,他說了聲謝謝就把電話掛斷了。那一天,她都在一種似愉快卻更像感傷的情緒中,兩次換衣服梳頭髮,一舉一止都有了目的。她沒在電話上問:「你在哪兒?」因此她盡可以想像他就在身邊,或者,會突然出現在身邊。她還可以去感覺—無論他遠或近,他的一雙眼睛時時朝她看。
那一天,她不禁停在浴室的鏡子前面,把一雙想像中的眼睛盛在自己眼睛裡去看自己,那個輕問仍出現了:
「就你嘛?就你嗎?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孩;值得去輕佻、溫柔,或風流幾夜的小女傭?……」她急忙從鏡子裡抽出身子。但她在所有人眼裡都隱約讀到這個詰問:東旗、淮海、川南,所有人。包括院外的人。
院外的明著問:「那個領程家孫子的漂亮妞兒是准啊——不就是個小保姆嗎?」
「還能乾淨得了?姓程的男人個個是雁過拔毛!」
雖然霜降潑起來會拿跟朝他們翻、但她越來越早地來幼兒園接孩子。有時她會找個地方避開人,等到所有家長領走各自的孩子她再出現。這時一陣孩戶的哭喊傳進遊戲室,霜降辨出那是四星兒子都都的聲音。她趕緊跑到窗口,見都都和兩三個男孩扭成一團。都都個頭大,打得卻很不得法,被比他矮小許多的對手佔盡便宜。一位老師坐在樹陰下打毛線,嘴裡喊著「不准打!」人卻沒有一點趨勢要起來拉架。霜降跑出去。
「他們打我們都都,你怎麼不管呀?」她扯開孩子們,同時問那老師。
「我不是叫不准打嗎?」老師仍是慢吞吞懶洋洋。這是位上年紀的老師。據說當時四星、東旗他們在這個幼兒園時她就做老師了。那時她給孩子們排「孔雀公主」的節目,四星永遠演王子,東旗永遠演公主,無論他倆多麼無表演才華,甚至無表演興趣。她甚至鼓勵孩子們叫他倆「王子」、「公主」,她自己帶頭叫。那時飯碗有紅有藍,所有孩子都嚮往紅色,而每天飯碗發下來,只有四星和東旗的是紅的。老師看看霜降:「再說是都都先動手打的別人。」曾經永遠是「別人先動手打的四星!」曾經永遠是「東旗哭啦——誰欺負她啦?」
霜降替都都整理扯散的衣服,都都隔著她的肩向那三個男孩哭喊:「你們敢打我!我爺爺是程司令!」
「就敢打!」男孩們喊回來:「打死你!」
都都再次聲明:「我爺爺是程司令!……」
霜降拉著他往外走時心想,爺爺是程司令比爸爸是程司令怎麼就差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