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零
出了門我冷得一哆嗦,雪又下起來了。站在台階上透過雪花看見思文站在前面,穿著那件熟悉的粉紅雨絨外套,鄰居家門口的綵燈在她臉上一明一暗地閃。一陣風捲起雪花,遮沒了她的身影,風落了她仍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我推了單車,把鈴搖得「叮叮」的響。走過去她說:「這樣的天也騎車來。」我說:「開始沒下雪。又不太遠。」她說:「花幾十塊錢買張月票也不會就窮死了你,人總要對自己好些,你不對自己好誰還會跑來對你好!」我說:「總想著過幾天就回去了,過幾天就回去了,就拖下來了。」我說著忽然意識到可以趁機給她一個不傷自尊的提醒,又說:「真的過幾天我就回去了,在這裡再沒有什麼可等待的。看了三年多,我看透了,好地方,卻不是我呆的地方。」她說:「你是應該回去。別人不瞭解你,總是要你留在這裡,不要聽他們的。」兩人都沉默了,踩著雪地沙沙的響。到了路口她說:「還早,去不去我那裡坐一下?」我說:「好。」她說:「看見雪我又想起了紐芬蘭。」聲音中帶著一種淒切。我心裡發冷,說:「多倫多的風沒那麼猛。」她說:「紐芬蘭的一幕幕都就像昨天,那時候你剛來,現在又要走了。一晃三年多了,這麼多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我說:「今年多倫多的雪比去年下得晚些。」她說:「什麼事都是一去不復返,人一輩子也是的。紐芬蘭你這一輩子也不會去了,我大概也不會去了。」我說:「多倫多到底還有不少富人,徐先生這幢房子恐怕要五十萬。今天晚上他恐怕用了幾百塊錢,啤酒都是十箱。」她忽然一笑說:「多倫多的風沒有那麼猛。雪比去年下得晚些。啤酒都是十箱。」我尷尬地笑幾聲,說:「我騎車你敢不敢搭?」不料她說:「下大雪搭你的車,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說:「我是怕別人看見了又嚼舌頭呢,以為我們還怎麼樣。我反正過幾天就走了。」她說:「你不願意去就算了。」我說:「你不怕我怕什麼!」抖落身上的雪花,騎了車,她跳上來,迎著雪向前騎去。
到了她房裡,我問:「到底有什麼事?」她說:「你想走了是吧,這裡有鬼要吃了你!」我不好意思,坐下來說:「燒點水泡杯茶來吃,口渴死了。」她去燒了水來說:「其實你可以再等兩年拿了公民權再走,綠卡別浪費掉了。有了護照來去就自由了,什麼時候想來就來。」我說:「還等兩年?兩個月對我的意志都是一個考驗。閉了眼睛哪條街是什麼樣子也在心裡畫出來,還來幹什麼?來打工差不多,可錢我也不想賺了。」她笑了說:「賺飽了。」我說:「肚子吃什麼山珍海味也會有個飽的時候,錢是賺不飽的,越多越飢渴。我只是不想去賺了。」她說:「綠卡廢了到底可惜,香港人想移民還得投資十五萬呢。護照到了手,全世界任何國家的國門就像自己家的菜園子門一樣。」我說:「中國又不承認雙重國籍,回去了我一個加拿大人在單位走來走去,別人還不看我是怪物。」她說:「那也是,有人心裡會恨你,不惹他他也會恨你,人就是這種東西。」我說:「拿個加拿大護照回去了,我覺得心裡對不起誰似的,其實我又明白也沒有就背叛了誰這回事,何況我又不想當國家主席。」兩人一起笑了。
我又問:「你家裡又來信了沒有?」她說:「來了。」我說:「你媽媽又罵我了吧?」她說:「她恨得你哭!我哥哥說等你回去了找人打你一頓。我趕快寫信回去了,要他們別。」笑笑又說:「你也別怪他們,他們沒文化的人就是這樣想的。」我說:「要是不痛,打我一頓也是應該的。」她說:「不說這些,講好了你回去幫我帶幾樣東西。」我說:「已經有幾個人要我帶了。」她說:「別人的東西你不要都摟在身上帶了,他們利用你。」我說:「幫你帶就不是利用。」她直笑。我又說:「帶幾件東西倒沒什麼,只是我怎麼敢往你家裡去送?那不是捨身飼虎?罵一頓倒算便宜的!」她說:「你寫信叫我哥去你家拿。」我說:「也只好這樣,東西別太多,會超重的。」她說:「別人的我不管,反正我的東西差不多也就是十斤。」
我突然記起來,問:「什麼時候你跟袁小圓又好成了那樣,兩個人頭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老半天,你出去她還送你。」她說:「她臉上這幾個月長了一些小疙瘩,她自己倒不在意,以為反正小孩也有了。我勸她找醫生看看,不要就讓它去。我跟她講,男人都是有個壞心的,做妻子的要把自己裝點好了。」我笑了說:「你比男人自己還瞭解男人!怪不得跳舞的時候你還不想跟孫則虎跳。」她驚奇地望著我,「你注意到了?我還是跟他跳了,總不好讓人家難堪。」遲疑了又說:「告訴你你千萬別出去講,講了你就不是個人。孫則虎有幾個星期總到我這裡來,含含糊糊說些擦邊的話,我總不應他的茬。有天忽然他抓了我的手想拉過去,我用力推開了。他說,我太不應該了,我犯錯誤了!退到椅子上坐了,垂頭喪氣的兩手抱著頭。我以為他怎麼了,又過去安慰他。他又一次拉我的手,我還是很溫和地拒絕了。後來兩人又沒事一樣,說些七七八八的話。他去了,再沒來過。」我說:「說起來這一點也不奇怪,『都有個壞心』一句話全解釋完了。」她冷笑一聲說:「什麼你看了都不奇怪。」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太豁達了點,想做出驚訝氣憤的樣子也來不及了,說:「天下怪事太多,太多了,見怪不怪了。」又扯開去說:「最近還好吧?」她說:「還可以,不好又怎麼樣,還不是要往下活。」我說:「什麼事也不要拖拖拉拉的,拖在那裡總是件要做的事。」她說:「什麼事急也急不好,拖在那裡不是好事,也沒壞到哪裡去,急成了壞事就完了。我這一輩子還能禁得幾次?」我說:「什麼事還是要不動聲色地主動點。」她說:「什麼事我也沒太去在意。前不久我病了兩個多月,胃有了毛病,人都瘦掉了十磅。看了醫生也檢查不出什麼。醫生說是心情不好引發的。我一急,乾脆就想通了,什麼事退一大步去想就想通了。反正人生是不完美的,世界上也沒有完全幸福的人,關鍵是自己怎麼去看,還有太多的人還排在我的後面。」我說:「知足常樂這句話倒救了很多人,中國傳統真有了不起的一面。可惜那些真正足的人他總是不知足,也總是不樂。」她說:「那不然還怎麼想?三十出頭還是單身,錢也只剩一千多塊了,身體又垮了,快畢業了工作也無影無蹤,自己想起來好淒涼。再不樂觀點,就沒有命了。我這些事你不要告訴別人,你知道我不喜歡讓別人知道我不幸的一面。你看我還樂觀是不是?我的樂觀是真樂觀,不是做給人看的。要痛也痛過了,要悲觀也悲觀過了。」聽了她的話我心中悲慼,心裡「咚咚」地沖得厲害,她見我的神色不對,說:「你也不必心裡有什麼,我自己都想通了,你心裡還那個幹什麼?說到底一切都是命運,命運是對人生無法解釋的一切的最終解釋。想不通的時候想到是命中注定就想通了,痛苦也就不是痛苦,煩惱也就不是煩惱了。」
我最怕她一個人這樣拖下去,問:「打算怎麼辦呢?」她說:「賺錢!畢業了我不想去找工作,不說找不到,就算找到了,賺錢也太慢了。賺錢,賺錢,這是我人生最後一個理想了。活到了今天可不敢再小看了錢。我要經商去,從零開始。我知道太難太難,但我不會放棄,你知道我做什麼事是最有耐性的。」我說:「總不能這樣下去。」她說:「那些我都不急,什麼孩子,什麼家,都排到後面去,別誤了我的正事。這幾年是最緊張的時候,別的也顧不上了。我一個人過著也挺好,要寂寞也寂寞慣了,要痛也痛過去了。一個女人,她最大的願望吧,就是嫁給她自己願意嫁的那個人,不然怎麼說她是一個女人?可再怎麼有色彩的女人,她成為妻子了,也就沒有色彩了。色彩來自想像的餘地。想通了這一點,我心裡就輕鬆了,我並沒有失去什麼。我只是為天下女人悲哀。」我說:「你的話我聽了怕,還是個女強人派頭。」她笑了說:「要這麼說也可以。我和別的女人不同,是在油鍋裡滾過幾滾的。別的女人精明能幹,衝鋒陷陣,心裡還掛念著男人的溫情。只有連這個也不想了,女性才是真正的解放了自己。」她說得很輕鬆,我聽去竟覺得徹骨的冷,打了個寒顫,一身冷疙瘩都起來了。我說:「思文想不到你這幾個月變了這麼多,我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一笑說:「人也是逼出來的。從凌志的事以後,我就想開了。現在去想那些十八二十歲的少女,覺得很可笑。」我說:「到底世界上還是有值得投入的。我當然不是,但總還是有。」她說:「也許就有那麼幾個吧。但你想都不能想就能被自己撞到了,真的你想都不能這樣去想,這樣想的人一定要倒大霉的,那是一定的。」
又說了一會話,我說:「快十二點了,我回去。」她說:「咦,事情還沒說呢,你這就走?」我說:「不是說了嗎,十斤東西。」她說:「還有,你借點錢給我。」我說:「你真的要借錢!」她說:「不早跟你說了嗎?你不要擔心,我立字據,付利息給你。我畢業了有段時間要作經商的準備,到處跑,又沒收入,生活總要過得去才行。」我說:「你還是去找工作好。」她說:「你實在不願借也沒辦法,你的錢我知道也是血汗換來的。」我說:「借多少呢?」她說:「一萬塊可以吧?」我從沙發上跳起來說:「一萬塊!你還不如一刀把我宰了的好!」她笑了說:「要了你的命吧,那就五千塊,五千塊再也不能少了,連原來的兩千塊,一共七千。我總要作半年到一年的打算。」我說:「我這就回去了,你還不如找別人借。」她說:「你還猶豫呢,別人更猶豫,在這裡借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放心你的錢總會在這裡,還生著崽呢。除非我被汽車撞死了,你就吃了這個虧算了,不要跑到我家裡去要,他們剝皮賣了也還不起。只要我這口氣還在,你的錢等於還存在銀行裡。」我歎氣說:「不借給你呢,你也真的周轉不過來,借給你呢,我心裡又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湊起了五萬的整數,一下去了五千,心裡就有個缺口。」她說:「你這心情我太理解了。這就是你!但是你要想到你的錢還是在那裡,心裡算帳的時候算進去,那個缺口就補上了。」我又歎氣說:「那就冒一回險了,以後上街你小心點,別給車撞了。」我從口袋摸出一張空白支票說:「準備開了交房租的,先給了你吧。五千塊!我到加拿大還沒開出過這麼大的支票呢。」她說:「慢點。」她拿出紙筆,寫了借據,利息多少,借期多久都寫了,簽了名給我。我填了支票簽了名給她,說:「馬上就去把這筆錢取了,讓我心裡一刀兩斷,不要又拖幾天,搞得我心裡懸懸的,好難受。」
有人敲門,是一群鄰居來祝聖誕。白人、黑人、印度人、阿拉伯人都有,只沒有華人。他們擎著蠟燭依呀依呀地唱,思文也跟著唱,像那麼回事。我低頭看見門口那雙大拖鞋還在那裡,就趁他們唱著,輕輕地踢到門外,又踢到人群後面去,彎腰一隻手提了,踮了腳和思文打個招呼,她唱著微微點頭,我就去了。下了樓,我把拖鞋用力甩到對面的房頂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