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蘇州

兩千多年前,世界上已經有幾座不錯的城市。但是,這些城市都一一相繼淪為廢墟。人類的文明地圖,一直在戰火的餘燼中不斷改變。往往是,越是富貴的所在,遭受的搶掠越是嚴重,後景越是荒涼。

不必說多次被夷為平地的巴格達和耶路撒冷,看看一些正常的城市也夠讓人淒傷。

公元前後,歐洲最早的旅行者看到亂草迷離的希臘城邦遺跡,聲聲長歎。六世紀,羅馬城衰落後的破巷、泥坑、髒水,更讓人無法面對……

有哪一座城市,繁華在兩千多年前而至今依然繁華,中間幾乎沒有中斷?我想,那個城市在中國,它的名字叫蘇州。

不少學者試圖提升蘇州的自信,把它說成是「東方的威尼斯」。我聽到這樣的封號總是啞然失笑,因為不說別的,僅僅來比這兩個水城的河道:當蘇州精緻的花崗石碼頭邊船楫如梭的時候,威尼斯還是一片沼澤荒灘。

蘇州是我常去之地。海內美景多得是,唯蘇州,能給我一種真正的休憩。柔婉的言語,姣好的面容,精雅的園林,幽深的街道,處處給人以感官上的寧靜慰藉。現實生活常常攪得人心智煩亂,而蘇州的古跡會讓你定一定情懷。有古跡必有題詠,大多是古代文人的感歎,讀一讀,能把你心頭的皺折熨撫得平平展展。看得多了,也便知道,這些文人大多也是來休憩的。他們不想在這兒創建偉業,但在外面事成事敗之後,卻願意到這裡來住住。蘇州,是中國文化寧謐的後院。

我有時不禁感歎,做了那麼長時間的後院,蘇州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是不公平的。京城史官的眼光很少在蘇州停駐,從古代到近代,吳儂軟語與玩物喪志同義。

理由是明白的:蘇州缺少帝京王氣。

這裡沒有森然殿闕,只有園林。這裡擺不開戰場,徒造了幾座城門。這裡的曲巷通不過堂皇的官轎,這裡的民風不崇拜肅殺的禁令。

這裡的流水太清,這裡的桃花太艷,這裡的彈唱有點撩人,這裡的小食太甜,這裡的女人太俏,這裡的茶館太多,這裡的書肆太密,這裡的書法過於流麗,這裡的繪畫不夠蒼涼遒勁,這裡的詩歌缺少易水壯士低啞的喉音。

於是,蘇州面對著種種冷眼,默默地端坐著,迎來送往,安分度日,卻也不願意重整衣冠,去領受那份王氣。反正已經老了,去吃那種追隨之苦做甚?

說來話長,蘇州的委屈,兩千多年前已經受了。

當時正是春秋晚期,蘇州一帶的吳國和浙江的越國打得難解難分。其實吳、越本是一家,兩國的首領都是外來的冒險家。先是越王勾踐擊敗吳王闔閭,然後又是繼任的吳王夫差擊敗越王。越王利用計謀卑怯稱臣,實際上發憤圖強,終於在十年後捲土重來,成了春秋時代最後一個霸主。

這事在中國差不多人所共知,原是一場分不清是非的混戰,可惜後人只欣賞越王的計謀和忍耐,嘲笑吳王的該死。千百年來,越國的首府一直被稱頌為「報仇雪恥之鄉」,那麼蘇州呢?當然是「亡國亡君之地」。

細想吳越混戰,最苦的是蘇州百姓。吳越間打的幾次大仗,有兩次是野外戰鬥,一次在嘉興南部,一次在太湖洞庭山,而第三次則是越軍攻陷蘇州,所遭慘狀一想便知。早在越王用計期間,蘇州人已連續遭殃。越王用煮過的稻子當做種子上貢吳國,吳國用以撒種,顆粒無收,災荒由蘇州人民領受。越王慫恿吳王享樂,亭台樓閣建造無數,勞役由蘇州人民承擔。最後,亡國奴的滋味,又讓蘇州人民品嚐。

傳說越王計謀中還有重要一項,就是把越國的美女西施進獻給吳王,誘使他荒淫無度,懶理國事。計成,西施卻被家鄉來的官員投沉江中,因為她已與「亡國」二字相連,霸主最為忌諱。

蘇州人心腸軟,他們不計較這位頂著「越國間諜」身份的姑娘給自己帶來過多大的災害,只覺得她可憐,真真假假地留著她的大量遺跡來紀念。據說今日蘇州西郊靈巖山頂的靈巖寺,便是當初西施居住的所在,吳王曾名之「館娃宮」。靈巖山是蘇州一大勝景,遊山時若能遇到幾位熱心的蘇州老者,他們還會細細告訴你,何處是西施洞,何處是西施跡,何處是玩月池,何處是吳王井,處處與西施相關。

你看,當越國人一直為報仇雪恥的傳統而自豪的時候,他們派出的西施姑娘卻被對方民眾照顧著,清洗著,梳理著,辯解著,甚至供奉著。

蘇州人甚至還不甘心於西施姑娘被人利用後又被沉死的悲劇。明代梁辰魚作《浣紗記》,讓西施完成任務後與原先的情人范蠡泛舟太湖而隱遁。這確實是善良的,但這麼一來,又產生了新的尷尬:這對情人既然原先已經愛深情篤,那麼西施後來在吳國的奉獻,就與人性太相悖。

前不久一位蘇州作家給我看他的一部新作,寫勾踐滅吳後,越國正等著女英雄西施凱旋,但西施已經真正愛上了自己的夫君吳王夫差,甘願陪著他一同流放邊荒。

這還比較合理。

我也算一個越人吧,家鄉曾屬會稽郡管轄。無論如何,我欽佩蘇州的見識和度量。

吳越戰爭以後,蘇州一直沒有發出太大的音響。千年易過,直到明代,蘇州突然變得堅挺起來。

對於遙遠京城空前的腐敗集權,竟然是蘇州人反抗得最為厲害:先是蘇州織工大暴動,再是東林黨人反對魏忠賢。朝廷特務在蘇州逮捕東林黨人時,遭到蘇州全城的反對。柔婉的蘇州人這次是踏著血淚衝擊,衝擊的對象是皇帝最信任的「九千歲」。這件事情結束後,蘇州人把五位抗爭時犧牲的普通市民葬在虎丘山腳下,立了墓碑,讓他們安享山色和夕陽。

這次浩蕩突發,使整整一部中國史都對蘇州人另眼相看。這座古城怎麼啦?

脾性一發,讓人再也認不出來。說他們含而不露,說他們忠奸分明,說他們大義凜然,蘇州人只笑一笑,又去過原先的日子。園林依然這樣纖巧,桃花依然這樣燦爛。

明代是中國古代實行文化專制主義最嚴重的時期,但那時的蘇州卻打造出了一片比較自由的小天地。明代的蘇州人可享受的東西多得很,他們有一大批作品不斷的戲曲家,他們有萬人空巷的虎丘山曲會,他們還有唐伯虎和仇英的繪畫。再後來,他們又有了一個金聖歎。

如此種種,又讓京城的朝廷文化皺眉。輕柔悠揚,瀟灑倜儻,放浪不羈,艷情漫漫,這似乎又不是聖朝氣象。就拿那個名聲最壞的唐伯虎來說吧,自稱江南第一才子,也不幹什麼正事,卻看不起大小官員,只知寫詩作畫,不時拿幾幅畫到街上出賣。

不煉金丹不坐禪,

不為商賈不耕田;

閒來寫幅青山賣,

不使人間造孽錢。

這樣過日子,怎麼不貧病交困呢?然而蘇州人似乎挺喜歡他,親親熱熱地叫他「唐解元」,在他死後把桃花庵修葺保存,還傳播一個「三笑」故事讓他多了一樁艷遇。

唐伯虎是好是壞,我們且不去論他。無論如何,他為中國增添了幾頁非官方文化。道德和才情的平衡木實在讓人走得太累,他有權利躲在桃花叢中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中國這麼大,歷史這麼長,金碧輝煌的色彩層層塗抹,夠沉重了,塗幾筆淺紅淡綠,加幾分俏皮灑脫,才有活氣,才有活活潑潑的中國文化。

一切都已過去了,不提也罷。現在我只困惑,人類最早的城邑之一,會不會淹沒在後生晚輩的時尚之中?

山水還在,古跡還在,似乎精魂也有些許留存。最近一次去蘇州,重遊寒山寺,撞了幾下鐘,看到國學大師俞樾題寫的詩碑,想到他所居住的曲園。曲園為新開,因有俞樾先生的後人俞平伯先生等後人捐贈,原物原貌,適人心懷。曲園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由於這個普通門庭的存在,蘇州一度成為晚清國學重鎮。幾十年後,又因為章太炎先生定居蘇州,這座城市的學術地位更是毋庸置疑,連擁有眾多高等學府的北京、上海、南京這樣的大城市,也不能不投來恭敬的目光。

我一直認為,大學者是適宜於住在小城市的,因為大城市會給他們帶來很多繁雜的消耗。但是,他們選擇小城市的條件又比較苛刻,除了環境的安靜、民風的簡樸外,還需要有一種滲透到牆磚街石間的醇厚韻味,能夠與他們的學識和名聲對應起來。這樣的小城市,中國各地都有,但在當時,蘇州是頂級之選。

漫步在蘇州的小巷中是一種奇怪的經驗:一排排鵝卵石,一級級台階,一座座門庭。門都關閉著,讓你去猜想它的蘊藏,猜想它很早以前的主人。想得再奇也不要緊,兩千多年的時間,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如今的曲園,辟有一間茶室。巷子太深,門庭太小,來人不多。茶客都上了年紀,皆操吳儂軟語,遠遠聽去,似乎正在說俞樾和章太炎,有所爭執,又繼以笑聲。

未幾,老人們起身了,他們在門口拱手作揖,轉過身去,消失在狹窄的小巷裡。

我也沿著小巷回去。依然是光光的鵝卵石,依然是座座關閉的門庭。

我突然有點害怕,怕哪個門庭突然打開,擁出來幾個人:若是吳門墨客,我會感到有些悲涼,若是時髦青年,我會覺得有些惶恐。

該是什麼樣的人?我們等著看吧。兩千多年的小巷給了我們一個暗示,那就是:不管看到什麼,都應該達觀。是的,達觀,能夠笑納一切的達觀。

點評一:

在作者筆下,蘇州水性、柔媚、安靜,宛如一好女子,成為文人休憩的港灣——中國文化的後院。輕盈飄逸,令人神往。寫其陽剛一面時,作者用了「堅挺」一詞;這個表示男性力量的用語,似乎太過唐突?一個好女子,她本身就具備勇氣與血性,無須借助男性來炫示。

(老愚)

點評二:

本文勾勒出千年蘇州的雙重面影:柔媚和激越。這是一座古城複雜的文化生成力。(馬策)

點評三:

蘇州是「白髮飄飄的長者」,試問世界上有哪一個城市能繁華兩千多年?巴格達嗎?羅馬城嗎?作者起筆,充滿了對民族文化能香繚火旺的自豪感。但作者寫作此文立意並不在此,我以其寫作目的在於揭示出古老的蘇州所擁有的古老特質。蘇州,她兼容,她包含,她俠骨柔腸,正是這些特質,讓她千百年來在歷史風雲中昌榮不斷。全文筆墨飛灑,張弛有度,從容而蒼涼。(廖國清)

《摩挲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