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作為蚩尤的後代不僅崇拜楓樹,而且由於千里奔逃總是以樹木作為匿身的掩護,因此也崇拜所有的樹,以樹為神。
笆沙苗寨的村民相信,每一棵樹都有靈魂,護佑著每一個人的生命。
火槍隊長和那位漂亮姑娘不斷地向我們講著這些話,一開始大家還不大在意,以為只不過是近似原始宗教的自然物崇拜;但聽著聽著就發現不對了,我們面對的,是一種驚人的生命哲學。
我很想用最簡單的語言把這種生命哲學的實踐方式說一說——
這裡的孩子一出生,立即由父母親為他種一棵樹。今後,這棵樹就與他不離不棄,一起變老。當這個人死了,村人就把這棵樹砍下,小心翼翼地取其中段剖成四瓣,保留樹皮,裹著遺體埋在密林深處的泥土裡,再在上面種一棵樹。沒有墳頭,沒有墓碑,只有這麼一棵長青的樹,象徵著生命還在延續。其實不僅僅是象徵,遺體很快化作了泥土,實實在在地滋養著碧綠的生命。
因此,這個萬木茂盛的山頭,雖然看不到一個墳頭、一塊墓碑,卻是一個巨大的陵園。但轉念一想又不是,因為這裡找不到生命的終點。似乎是終點了,定睛一看,怎麼又變成了起點?只覺得代代祖輩都聚合在這裡了,每一位不管年紀多老都渾身滋潤、生氣勃勃。
這裡沒有絲毫悲哀,甚至也沒有悼念。抬頭一望哪棵樹長得高,身邊的老人就微笑著說一聲:“那是小虎他爺爺,壯實著呢。”
又見到一棵老樹掛滿了籐花,有人說了:“他呀,歷來有女人緣,四代了,年年掛最多的花。”
這裡有一棵新樹還不大精神,一位火槍手向我介紹:“這是哥們兒,兩個月前喝醉了再也不理大家了,現在還沒有醒透呢。”
面對前方那棵古樹,陪著我們的火槍手停止了說笑。原來那是這個部落世襲苗王滾內拉的生命樹,也是這個山頭最尊貴的神樹。火槍手們用苗語恭敬地稱它為“杜霞冕”。
反正,不管尊卑長幼,全都在這個山頭盤根錯節地活在一起了。這兒的家譜總是沾滿了露水,這裡的村史總是環繞著鳥鳴。村寨裡的哪一個人遇到了憂愁或是喜樂,只要在樹叢中一站,立即成了祖祖輩輩的事、家家戶戶的事。這裡是村寨的延伸,也可以反過來說,村寨從這裡生成。
現在,世界各國的智者面對地球的生態危機都在重新思考與自然的關係,但在這裡恰恰沒有這種關係。人即是樹,樹即是人,全然一體,何來關係?
這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死觀念。既然靈魂與軀體都與樹林山川全然一體了,那又何來生死?陶淵明所說的“托體同山阿”,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也算是一個走遍世界的人了,卻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哪一種生死儀式,優於這裡讓人與樹緊相交融的生命流程。在別的地方,“雖死猶生”、“萬古長青”、“生生不息”是一種誇飾的美言,但在這裡卻是事實。
“生也一棵樹,死也一棵樹。”這麼樸素的想法和做法,是對人類生命本質的突破性發言。世上那麼多宗教團體和學術機構從古至今都在研究生命的奧秘,現在我抬頭仰望,這個山頭的沖天大樹,正與遠處那些暮色中的教堂、日光下的穹頂、雲霞中的學府,遙相呼應。
比來比去,還是這兒最為透徹,透徹到了簡明。
因此,我要告訴全世界的生命思考者:這個苗寨,在中國貴州省從江縣,貴陽東南方向四百公里,貼近廣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