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看完了周莊,下午就去了另一個小鎮同裡。
同裡比周莊挺展、精緻,於是進一步明白,周莊確實被沈萬三案件嚇得不輕,灰帽玄衣幾百年。同裡沒有受過那麼大的驚嚇,有點洋洋自得,儘管也很有分寸。
同裡有一個「退思園」,是任蘭生的私家園林,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一進門就喜歡,原因是靜。
我們去的時候,上海到這裡還沒有直達的長途汽車。蘇州近一點,但自己有太多園林,當然很少有人過來。因此,退思園,靜得只有花石魚鳥、曲徑樹陰。
靜,是多數古典藝術的靈魂,包括古典園林在內。現代人有能力瀏覽一切,卻沒有福分享受真正的靜,因此也失卻了古典靈魂。估計今天的退思園,也靜不了了。大量外來遊客為了求靜而破壞了靜,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怪不了誰,只是想來有點傷心。
當時我們被安靜感動,連邁步都變得很輕。就這麼輕輕地從西大門走進去,越走越驚訝。總以為走完這一進就差不多了,沒想到一個月洞門又引出了一個新空間。而且,一進比一進更妥帖。
靜而又靜,加上深而又深,這就構成了一種刻意營造的隱蔽,一種由層層高牆圍起來的陶淵明和林和靖。隱蔽需要山水,這個園林構建了人造的山水模型,隨之,連主人也成了動態模型。
那麼,退思園的主人任蘭生是一個什麼樣的模型呢?他是同裡人,官做得不小,授資政大夫,賜內閣學士,管理過現今安徽省的很大一塊地方。後來遭彈劾而落職回鄉,造了這個園林。造園的費用不少,應該都來自安徽任上的吧?但是中國古代官場有一種「潛規則」,不管多少錢財,用於回鄉造園了,也就不再追究。因為這證明主人已經無心京城仕途,給了別人一種安全感。或者說,用一種故意營造的退息安全,換取了同僚們的心理安全。因此,江南小鎮中的這種園林,也是宮殿官衙的一種附屬結構、一種必要補充。
任蘭生為了讓京城同僚們更加放心,為園林起了一個宣言式的名字:退思。語出《左傳》「進思盡忠,退思補過」。但任蘭生強調的,只是那個「退」字。
這種官場哲學,借由一種園林美學實現。今天遠遠看去,任蘭生畢生最大的功業,就是這個園林。但是,他是主人,卻不是營造者。營造者叫袁龍,我們應該記住他的名字。他是同裡本地人,任蘭生用他,是「就地取材」。那麼多江南小鎮,為什麼至今仍然具有很高的遊觀價值?因為處處都有一個個「袁龍」。他們大多籍籍無名,只把自己的生命,遺留成了小橋流水的美學。那一進進月洞門,正是這部美學的章章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