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思園外的同裡鎮,還有很多古老建築,像崇本堂、嘉蔭堂、耕樂堂等等,都與隱退有關。但是,隱退於官場,並非隱退於歷史,江南小鎮也有可能成為時代轉折的思維重鎮。

例如,說的近一點,從十九世紀晚期到二十世紀前期,這些小鎮就很有一點動靜。

在周莊,我匆匆看了一下早年參加同盟會的葉楚倫(1887-1946)的故居。在同裡,則看到了另一位同盟會會員陳去病(1874-1933)的老宅。陳去病曾與柳亞子(1887-1958)一起建立過文學團體「南社」,參與過辛亥革命和反帝制復辟的運動,因此我以前也曾稍稍注意。

我知道在同裡鎮三元街的老宅中,陳去病曾經組織過「雪恥學會」,推行過梁啟超的《新民叢報》,還開展過同盟會同裡支部的活動。秋瑾烈士在紹興遇難後,她的密友徐自華女士曾特地趕到這裡,與陳去病商量如何處置後事。當時,在這些小鎮的碼頭上,一艘艘小船在神秘出沒,船纜重重一抖,牽動著整個中國的精神前沿。

那天,陳去病又撩著長衫上船了,他是去拜訪柳亞子。柳亞子住在同一個縣的黎裡鎮。拜訪回來,他用詩句記述了這次會面:

梨花村裡叩重門,

握手相看淚滿痕。

故國崎嶇多碧血,

美人幽咽碎芳魂。

茫茫宙合將安適,

耿耿心期只爾論。

此去壯圖如可展,

一鞭晴旭返中原!

這便是那些小船所負載的豪情。

因此,我們切莫小看了小鎮的平靜而慵懶。任蘭生所說的「退思」,也有可能出現以「思」為重的時節;這篇文章開頭所說的黎明的敲門聲,敲的也許是歷史之門。

不錯,又回到了敲門聲。但這次,不再是麥克白的城堡,也不再是木板牆的縫隙,而是美得多了。滿村都是梨花,剛剛下船的陳去病用手撥過花枝,找到了柳亞子的家門,他一笑,便抬起手來,去輕拍門環……

當代文人都喜歡擠在大城市裡,習慣地接受全方位的「傾軋」。大家似乎什麼也不缺,但仔細一想,卻缺了那些河道,那些小船,那些梨花,缺了那一座座未必是江南的「江南小鎮」。隨之,「江南小鎮」也缺了那些詩句,那些身影,那些靈魂。

也許,文化應該重敲小鎮之門?小鎮應該重敲文化之門?

希望有一天,打開中國的山河地圖,滿眼都散落著星星點點的人文光亮,到處都密佈著四通八達的詩情河道。因此,人人都想整裝遠行,人人都想解纜繫纜,人人都想輕輕敲門。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