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之教

一、中國式的遺憾

有一個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人人都在苦惱人生,但是誰也不願意多談人生。為什麼?

想來想去,我覺得有兩個原因:

一、人生的課題與每個人有關,卻不是一個專業,因此也沒有專家。隨口一談就像是專家了,有冒充之嫌。

二、有能力談的人一定還活著,而人生課題的焦點卻在最後的時刻。未及焦點,談之淺矣。

我曾設想過,有資格談論人生的人,一定是一個臨終者,而他的思維等級和表述等級又足以讓人信任。

這樣的人當然不少,但在中國,他們失去了談論的權利。

原因是,按照中國民間的習慣,不允許臨終者平靜地說很多話。只有忙碌搶救,一片呼喊,一片哭聲。

模式化的臨終、模式化的送別,剝奪了太多的珍貴。按照不少人的說法,這是中國親情倫理的最終暴發方式。但在我看來,也可能是最終遺憾之處。

在病房雜亂的腳步聲中,老人渾濁的雙眼是否突然一亮,想講一些超越實際事務的話語?一定有過的,但身邊的子女和護理人員完全不會在意。

老人的衰弱給了子女一種假象,以為一切肢體的衰弱必然伴隨著思維的衰弱。其實,老人在與死亡近距離對峙的時候很可能會有超常的思維迸發,這種迸發集中了他一生的熱量又提純為青藍色的煙霞,飄忽如縷、斷斷續續,卻極其珍貴。

人們只是在挽救著他們衰弱的肢體,而不知道還有更重要的挽救。多少父母臨終前對子女的最大抱怨,也許正是在一片哭聲、喊聲中沒有留出一點安靜讓他們把那些最後感悟說完。

也有少數臨終老人,因身份重要而會面對一群寧靜的聆聽者和記錄者。他們的遺言留於世間,大家都能讀到,但多數屬於對功過的總結、對事業的安排,卻不以人生為焦點。死亡對他們來說,只是一項事業的中斷。生命樂章在尾聲處,並沒有以生命本身來演奏。

凡此種種,都難以彌補。

於是,冥冥中,大家都在期待著另一個老人。

他不太重要,不必在臨終之時承擔太多的外界使命;

他應該很智慧,有能力在生命的絕壁上居高臨下地來俯視眾生;

他應該很瞭解世俗社會,可以使自己的最終評判產生廣泛的針對性;

他,我硬著心腸說,臨終前最好不要有太多子女圍繞,使他有可能系統有序地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就像一個教師在課堂裡一樣……

那麼對了,這位老人最好是教師,即使在彌留之際也保留著表述能力。聽講者,最好是他過去的學生。

這種期待,來自多重邏輯推衍,似乎很難實現。但他果然出現了,不是出現在中國,而是出現在美國,出現後又立即消失。一切與我們的期待契合。

對我來說,他的出現,可以一補多年來一直掛懷於心的中國式的遺憾。

他叫莫裡·施瓦茨,社會學教授,職業和專業與我們的期待簡直天衣無縫。他已年邁,患了絕症,受一家電視台的「夜線」節目採訪,被他十六年前的一位學生,當今的作家、記者米奇·阿爾博姆偶爾看到。學生匆匆趕來看望即將離世的老師,而老師則宣佈要給這位學生上最後一門課,每星期一次,時間是星期二。這樣的課程沒有一位學生會拒絕,於是,每星期二,這位學生坐飛機飛行七百英里,趕到病床前去上課。

這門課講授了十四個星期,最後一課則是葬禮。老師謝世後,這位學生把聽課筆記整理了一下交付出版,題目就叫「相約星期二」。這本書引起了全美國的轟動,連續四十四周名列美國圖書暢銷排行榜。

看來,像我一樣期待著的人實在不少,而且不分國籍。因此,我要把它推薦給中國讀者。

《君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