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與生活講和

翻閱這份聽課筆記時我還留有一點擔心,生怕這位叫莫裡的老人在最後的課程中出現一種裝扮。病危老人的任何裝扮,不管是稍稍誇張了危急,還是稍稍誇張了樂觀,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又最容易讓人不安。

莫裡老人沒有掩飾自己的衰弱和病況。學生米奇去聽課時,需要先與理療師一起拍打他的背部,而且要拍得很重。目的是要拍打出肺部的毒物,以免肺部因毒物而硬化,不能呼吸。請想一想,學生用拳頭一下一下重重地叩擊著病危老師裸露的背,這種用拳頭砸出最後課程的情景是觸目驚心的。沒想到被砸的老師喘著氣說:「我……早就知道……你想……打我……」

學生接過老師的幽默,說:「誰叫你在大學二年級時給了我一個B!再來一下重的!」

——讀到這樣的記述,我就放心了。莫裡老人的心態太健康了,最後的課程正是這種健康心態的產物。

他幾乎是逼視著自己的肌體如何一部分一部分衰亡的,今天到哪兒,明天到哪兒,步步為營,逐段摧毀。這比快速死亡要殘酷得多,簡直能把人逼瘋。然而莫裡老人是怎樣面對的呢?

他說:「我的時間已經到頭了,自然界對我的吸引力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它時那樣強烈。」

他覺得也終於有了一次充分感受身體的機會,而以前卻一直沒有這麼做。

對於別人的照顧,開始他覺得不便,特別是作為一位紳士,最不願意接受那種暴露和照顧。但很快,又釋然了。他說:

我感覺到了依賴別人的樂趣。現在當他們替我翻身、在我背上塗擦防止長瘡的乳霜時,我感到這是一種享受。當他們替我擦臉或按摩腿部時,我同樣覺得很受用。我會閉上眼睛陶醉在其中。一切都顯得習以為常了。

這就像回到了嬰兒期。有人給你洗澡,有人抱你,有人替你擦洗。我們都有過當孩子的經歷,它留在了你的大腦深處。對我而言,這只是在重新回憶起兒時的那份樂趣罷了。

這種心態足以化解一切人生悲劇。

他對學生說,有一個重要的哲理需要記住:如果拒絕衰老和病痛,一個人就不會幸福。因為衰老和病痛總會來,你為此擔驚受怕,卻又拒絕不了它,那還會有幸福嗎?他由此得出結論:

你應該發現你現在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真實的東西。回首過去會使你產生競爭的意識,而年齡是無法競爭的。……當我應該是個孩子時,我樂於做個孩子;當我應該是個聰明的老頭時,我也樂於做個聰明的老頭。我樂於接受自然賦予我的一切權利。我屬於任何一個年齡,直到現在的我。你能理解嗎?我不會羨慕你的人生階段——因為我也有過這個人生階段。

這真是一門深刻的大課了。環顧我們四周,有的青年人或漠視青春,或炫耀強壯;有的中年人或攬鏡自悲,或扮演老成;有的老年人或忌諱年齡,或倚老賣老……實在都有點可憐,都應該來聽聽莫裡老人的最後課程。

特別令我感動的是,莫裡老人雖然參透了這一切,但在生命的最後幾天他還在恭恭敬敬地體驗,在體驗中學習,在體驗中備課。

體驗什麼呢?體驗死亡的來臨。他知道這是人生課程中躲避不開的重要一環,但在以前卻無法預先備課。

就在臨終前的幾天,他告訴學生,他做了一個夢,在過一座橋,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感覺到我已經能夠去了,你能理解嗎?」

當然能理解,學生安慰性地點頭。但老人知道學生一定理解不深,因為還缺少體驗。於是,接下來的話又是醍醐灌頂:如果早知道面對死亡可以這樣平靜,我們就能應付人生最困難的事情了。

「什麼是人生最困難的事情?」學生問。

——與生活講和。

一個平靜而有震撼力的結論。

在死亡面前真正懂得了與生活講和,這簡直是一個充滿哲理的審美現場。

莫裡老人說,死亡是一種自然,人平常總覺得自己高於自然,其實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罷了。那麼,就在自然的懷抱裡講和吧。

講和不是向平庸倒退,而是一種至高的境界,莫裡的境界時時讓大家喜悅。那天莫裡設想著幾天後死亡火化時的情景,突然一句玩笑把大家逗樂了:「千萬別把我燒過了頭。」

然後,他設想自己的墓地。他希望學生有空時能去去墓地,還有什麼問題儘管問。

學生說:「我會去,但到時候聽不見你的說話了。」

莫裡笑了,說:「到時候,你說,我聽。」

山坡上,池塘邊,一個美麗的墓地。課程在繼續,老師閉眼靜躺,學生來了,老師早就囑咐過:你說,我聽。請說說你遇到的一切麻煩問題,我已做過提示,答案由你自己去尋找,這是課外作業。

境界,讓死亡也充滿韻味。

死亡,讓人生歸於純淨。

《君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