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課 尋找真實的孔子

余秋雨:中國人對於孔子的記憶,大多是他的一些話而不是他這個人。他這個人,由於被歷朝歷代供奉了一千多年,也就失去了一個活生生的他。我們的記憶,就是要穿過千年迷霧,去尋找真實的他,哪怕一個背影也好。錢錘書先生講過,你吃雞蛋,不必去瞭解生這個雞蛋的母雞。這是一個作家的玩笑說法,不能當作真理。實際上,我們即使在選擇一種比較重要的生活用品時,也會考慮它的生產者,更何況是精神產品,而且是長期運用的精神產品。對於一個注定會影響我們人生的思想家,我們必須有所瞭解,否則,對他和對我們,都不公平。

這個道理,可以借孔子的親身經歷來說明。孔子曾經跟魯國著名樂師師襄學琴,他很聰明,才學了十天,一個曲子就學會了。師襄說,你可以進一步學習其他的技巧了。孔子說:「我雖然學會了這個曲子,但還沒有掌握它的規律。」過了幾天,師襄說:「你已經掌握了它的規律,可以學習其他的曲子了。」孔子又說:「雖然我把握了它的規律,但我還沒有領悟曲子表達的志向,我還要繼續練習。」過了一段時間,他已領會了作曲者的志向,但他想知道作曲的這個人是誰。他就跟著樂師不斷地彈啊彈,忽而莊嚴肅穆地凝神深思,忽而怡然自得地舉頭眺望,突然他高興地說:「我抓住他了,這個人身材修長,皮膚黝黑,目光深邃,有如君臨天下的聖王。就是這個人,我抓住他了,除了周文王沒有其他人了!」

師襄恭敬地讚歎道:「這個曲子正是《文王操》。」這個故事說起來有點神秘,孔子學琴學到最後,竟抓住了一個活生生的作曲家。這裡邊的道理,有深刻的象徵意義。所以,我們也有理由在學習孔子的很多學問之後,去把握他這個人。

王安安:我讀《論語》的時候就覺得,孔子的所有大道理都跟他講話的情景有關係。有時候我甚至不看他說了什麼,就看他在什麼情況下說的,想像他說那些話的時候的表情和心態,就會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玩的老頭子,很可愛。

余秋雨:這就是哲學態度和詩學態度的區別。哲學態度追求嚴謹的詞語理性,而詩學態度則關注生動的人格狀態。

用哲學態度對待古人,古人也就變成了理念;用美學態度對待古人,古人便從理念中釋放出來重新成為活人。美學態度是一種親切態度、俏皮態度、平視態度,可能會引起學究們的不悅,不管他們。因為好的人生就是詩,隔了兩千多年還在被人惦記的人生,更是詩。

好吧,那就讓我們向孔子走近。

孔子的先人是殷商王朝的王室成員微子,他的墓就在山東微山湖上。他在殷王朝向周王朝轉化的過程中起過重要作用,受到周王朝的重用,被周成王封為宋國的國君,在現在的河南商丘一帶。孔子說自己是殷人之後,是和微子這個祖先有關的。孔子前五代的時候,為了避禍,來到曲阜地區。曲阜曾一度做過商的都城,商湯建立商朝的時候,建都在毫(今河南商丘),此後三百年中,遷都五次,最後盤庚遷都於殷(今河南安陽)。由此可見,孔子是有貴族血統的,只是在他前面這幾代祖先,已經在兵荒馬亂當中敗落了。這個過程也與周代的宗法制度有關,所謂「五世親盡,列為公族」,孔子的家世也就從諸侯而降為公卿,又由公卿而降為士民。整個過程,十分自然又十分典型。這在孔子的文化記憶中,埋下了貴族意識和平民意識的雙重結構。

到孔子的父親——叔梁紇,情況發生了變化。孔子的父親是身材高大、力氣驚人的一位將軍,在一次戰爭中,他居然靠自己的力氣把城門頂起來,立下了大功。我們的大思想家有一個身體健壯的父親,這事聽起來比「家學淵源」更讓人開心。我一直認為,一個人對父輩的繼承,繼承財產是最低等級,繼承學識是中間等級,繼承健康才是最高等級。這裡所說的健康,包括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孔子一生歷盡磨難卻一直身心健壯,我想與他這位扛起了城門的父親很有關係。他也憑一人之力,扛起了一座大門。這門,比城門還要大,還要重。

司晨:古人講究「禮、樂、射、御、書、數」六藝,其實是全面發展,後來讀書人就忘記這個教訓了,很孱弱,這個影響一直到現在。其實身體好對腦力勞動也有很大幫助,大家還是應該學學孔子的。

余秋雨:我聽說,司晨是足球踢得很好的北大博士,有資格說這個話。從司晨回到孔子,我們繼續,孔子的父親和母親年齡相差很大,最常見的說法是他母親在十七歲生下孔子時,他父親已經七十一歲了。中國民間一直有「老夫少妻出神童」的說法,不知有沒有科學根據,但至少孔子是一個例證。在現代,做過我們北大校長的胡適之先生也是一個例子,他的父親和母親的年齡相差也很大。孔子的母親姓顏,與孔子後來的學生顏回是一個家族的。

顏氏懷了孔子之後,當時有一個規矩,必須到夫家去生育,她在回夫家的半路上生了孔子。現在山東還有一個夫子洞,據說是孔子的出生地。

孔子出生之後三年,他父親由於年紀太大就去世了。他還年輕的時候,母親也去世了,所以孔子早年的生活相當孤單,也有點艱難。這是他終於成為一個重要人物的人生起點。他多次講過這樣的話:因為出生貧賤,所以對於各種鄙視,我都能忍受,所有人家不願意做的事,我都會做。

裘小玉:「吾生也賤,故多能鄙事。」

余秋雨:對。孔子有些卑賤的童年顯然開拓了他的命運。他的童年雖然談不上大悲大苦,卻使他對於人世的苦難有了一種切身的感受,這是他能夠立足大地的起點。

孔子說他「十有五而志於學」。十五歲是他的一個轉折點,他在那個時候立志於學習,廢寢忘食地學習,並且在學習中體會到了很大的樂趣。他當時所在的魯國,保存著最為完整的周代的禮樂文明,當時有「周禮盡在魯國」的說法。這給孔子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學習氣氛和比較完善的學習內容。

費晟:我從一些材料中獲得一種印象,孔子還喜歡到轟轟烈烈的社會實踐中學習知識。

余秋雨:確實,孔子一方面認真讀書,另一方面又向社會實踐學習。到三十歲的時候,他產生了一種明確的生命意識,對人生有了一個比較明確的判斷,這就是他說的「三十而立」。

孔子對每個年齡階段都有界定,三十歲是他「立」的年份。這個「立」,根據我的分析,大概有三個內容:第一是他有了比較明確的政治主張,就是重建的禮樂;第二是他已經取得了一定的社會聲望,大家對他產生了信任;第三是他具備了一定的專業特長,能夠做很多事情。這三個加在一起,使他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獨立的社會人。

對於這個問題,我希望在座各位稍加注意。你們很可能以為自己早已「立」了,考上北大就「立」了,被同學們叫幾次好就「立」了。孔子到三十歲才「立」,你們都不到三十,都「立」了,好像有點早。按照上面說的標準,所謂「立」,必須具備三點,即明確的主張,社會的信任,專業的特長。如果具備了,即可以說,你「立」住了,「立」在社會上了,一生可以真正開始了。

三十而立之後,他為自己制訂了三個任務。一是開辦私學,他收學生了。用我們現在的話說,這個知識分子,在年紀不大的時候,就有了一個學術團隊。這一點非常重要,後來他不管到哪兒問政,到哪兒周遊,都有學生追隨,而那些學生也需要他這個導師。在這個過程中,由於學生們的記錄,不斷產生著我們今天奉為經典的語錄。

王安安:有時候覺得孔子像一個黑社會老大一樣,帶著一票人到處跑。這票人裡面什麼人才都有,又有能打架的,又有能說會道的。孔子被這樣一些厲害的門徒跟著,也不顯得像喪家犬,倒是挺拉風的。

余秋雨:這是你很現代、很有趣的想像了。在古代,知識分子的人格衛護和學術傳遞確實需要一定數量的「人體中介」。而且,這些「人體中介」的功能不能過於單一,因此什麼樣的人都有。好,讓我接著說下去。孔子為自己制訂的第二個任務是進行比較完整的考察。例如:他到各個地方學習周代的禮儀,對於太廟裡祭祀程序的每一個細節,都弄得清清楚楚。他在路上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事情,隨時都在如饑似渴地學習,這使他的人生閱歷和知識結構大大地擴充了。大家聽到過,有一次,他帶著學生經過泰山的時候,有一個婦人在哭,因為老虎吃掉了她的公公和丈夫,現在又吃掉了她的孩子。孔子問她:那你為什麼不搬走呢?她說:我們這兒沒有惡政。孔子馬上對學生說道:「小子識之,苛政猛於虎也。」他讓學生記住,殘暴的統治比老虎吃人還要厲害。由此,他進一步確立了以仁為中心的政治觀念。

他為自己制訂的第三個任務是開始問政。他給各種各樣的政治人物和軍事人物提出建議,或者給他們講課,希望他們聽了以後能夠實踐他的仁政主張。

他從三十歲到五十歲這二十年時間裡,基本上就做了這麼三件事情。

在這二十年中,孔子逐步地走向偉大。像一切偉大的人一樣,他有很通暢的輸入渠道和輸出渠道。輸入渠道就是一路問學,「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輸出渠道是一路提供政治咨詢。但是,那些政治家發現,他的政治主張聽起來很好,做起來卻要從根本上改變自己,這太難了。因此,誰也不聽他的。

周雙雙:剛剛安安說孔子像黑社會老大,很拉風,那是跟他的弟子們在一起的時候。孔子在向那些君主推銷自己政治主張的時候,倒真是讓我覺得很辛酸。一個很善良的學者,苦口婆心地一直說,那些君主根本就沒有在聽。孔子那一套人家全不感興趣,他們全都轉過臉去,覺得還不如看看宮女跳舞呢。

余秋雨:確實是這樣。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來解剖一下他與各國君主之間的尷尬關係,說明他為何一次次從「被崇拜」走向「被驅逐」。他三十歲的這一年,齊景公和晏子來到魯國,齊景公問孔子:「秦國地方小而偏僻,秦穆公為什麼能稱霸呢?」孔子說:「秦國地域雖然處在邊緣,但是行為中正。國家雖小,但志向很大。秦穆公能用五張黑羊皮把賢人百里奚從牢裡贖出來,與他交談三天,就把政務交給他,完全地相信他。秦就是憑著這樣的仁義,成就了王業。一個君主如果想僅靠武力稱霸諸侯,那是生硬的,無法把自己的潛力發揮出來。」齊景公和晏子聽了很是佩服。

幾年之後,孔子到齊國,齊景公再次問政,孔子說君臣父子各安其位,各謀其事,國家就能得到治理;如果上下錯位,國家就會混亂。這個觀點也引起了齊景公的共鳴。

齊景公本想起用孔子,晏子阻撓說:儒家知識分子能言善辯,滔滔不絕,但不受法令的制約;自我感覺良好,不甘居人之下,難以合作;為了講究禮儀,喜歡破財厚葬,不能作為風俗;喜歡遊說乞貸,不能立國;周室衰微,禮崩樂壞,孔子想恢復周禮,「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幾代人都難以窮盡他的學說,哪怕到了壯年也不能學通他的禮儀,這怎麼能用來指導人民的行動?不久,景公對孔子說:「吾老矣,弗能用也。」等於下了逐客令。

這是個很典型的例子。晏子所說的理由,也就是當時所有的諸侯邦國拒絕孔子的原因。孔子從三十到五十歲的基本狀態就是這樣,他得到了人們的尊重,但得不到重用。

孔子就這樣從而立之年走過不惑之年,終於到達了知天命的時候。所謂知天命,就是知道了上天讓他來做什麼,他自己一生能夠做什麼。一個人要明白自己的人生使命是很難的,因為這裡交錯著「應該做什麼」和「能夠做什麼」這兩個互相制約的命題。「應該」的事很多,但有很大一部分自己不「能夠」;「能夠」的事也很多,但有很大一部分則自知不「應該」。兩者交合處,便是「天命」。為此他走了二十年,終於成了一個獨立人格的自由人。

費晟:一個人在知道「應該」和「能夠」之後就會採取一些果斷的行為。孔子其實也做了一段時間的官,在任上也很有魄力。比如殺少正卯那件事,到現在還會引起爭議。《荀子》裡對這個事的記載說,少正卯「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丑而博,順非而澤」,就是說他心地聰明但是很險僻,行為怪癖卻很果敢,言語虛偽但是能說得天花亂墜,對那些不該瞭解的怪事卻記得很廣博,做大逆不道的事卻有很多人響應,所以不能留下,孔子非殺他不可了。《莊子》裡的記載卻說少正卯在魯國與孔子齊名,很有信眾,導致孔門三盈三虛,也就是說孔子的弟子多次滿員,又多次傾巢而出,去少正卯那邊從學去了。把孔子說成是因爭學生爭不過,產生嫉妒而公報私仇。《莊子》這個說法很有意思,不過我不是很相信。

余秋雨:那是在他五十歲以後的事了,當時魯國的政治結構發生了一些變化,孔子開始做官,做了四五年。

他在魯國做過司法方面的官員大司寇,也代理過國相。看得出來他做官很有能力,也有決斷,比如你所說的誅殺少正卯。我贊成你的想法,孔子做這件事不像是挾私報復,因為他一生真誠地嫌棄小人伎倆,倡導君子政治,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做一件明顯違背自己理念的事。如果那樣做,他就不是孔子了。我覺得,孔子為官最出色的表現,是在外交領域。他在當時諸侯邦國的外交事務中有突出的地位,因為各國在名義上還都是周王朝的諸侯國,如果正式場合的行為不符合禮儀,就意味著跟野蠻人一樣,是非常丟人的事情。於是在外交場合,大家都需要一個通曉禮儀的人來擔任指揮,而這個指揮往往就是孔子。作為一國的代表,卻能成為整個外交場合的指揮者,孔子很為魯國爭光。特別是在魯國和齊國國君的一次聚會上,他多次指出齊國不合禮儀的地方,使齊景公大為恐懼又極為慚愧,於是歸還了原先侵佔魯國的一些土地,並且向魯國道歉。外交方面的成績,應該是孔子能夠在魯國做到「代理國相」的一個重要理由吧。

我想與大家討論的是,孔子的直接問政、做官,這對於他的思想完成,起了什麼樣的作用?他這麼一個知識分子,直接地參與政治,正面意義何在,負面意義又何在呢?

裘小玉:我覺得所謂「知識分子」,就是以非官員身份探究國事的一批人。可能中國知識分子入世,就是從孔子開始的一個傳統。知識分子直接出來當官,積極的作用在於可以實踐自己的政治主張、政治理想,重新審視自己的學說。負面的意義就是可能會讓他們喪失獨立性,失去立場。如果知識分子太過清高,不能理解現實,深入政治實踐之中,還可能導致文人誤國。

余秋雨:我們在運用很多概念的時候,稍稍一碰,就會遇到一般用法和學術用法、西方用法和東方用法、傳說用法和當代用法的差別。「知識分子」這個概念就是這樣,越鬧越複雜,讓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知識分子,能不能談論知識分子了。我覺得按西方概念,主要是兩條脈絡,一是德國康德的說法,認為知識分子是「敢於在一切公共場合運用理性」的人;二是一百年前從法國產生的一個概念,認為知識分子是能夠對主流意識形態進行批判的人。這兩條脈絡都有道理,但我更偏向康德,因為他主張知識分子是可以靠自己的理性和勇氣進入公共空間,改變公共空間,並創造主流意識形態的人。

因此,我們沒有資格批評孔子熱心從政是對知識分子獨立性的自我取消。他行使過獨立批評的權利和義務,但沒有用,因此他要用局部示範方式來體現他的批評。在中國古代,有些「清流」和「隱士」看似獨立卻總是在精神觀念和治國方略上隔靴搔癢,於事無補,而一旦被統治者重用則大多清談誤國,一敗塗地。這些人與孔子相比,差得遠了。孔子的政治實踐,並沒有磨損他的政治理想。而且,他還會為了理想不沉溺於一地,不斷行走,使人生充滿動感。

劉璇:有人概括這樣的知識分子用了兩個有點詩意的概念:廟堂上的理想和驢背上的詩情。也許這就是知識分子與專業官員的不同。換句話說,這樣的知識分子在實施他的政治主張的時候,是帶著一種整體關懷的。這個整體關懷寄托著他們厚重的理想。

余秋雨: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官一直做下去,孔子會怎樣?按照能力,孔子應該能當上宰相,從而成為管仲、晏嬰這樣的人。但是這麼一來,他就不再是孔子,也就沒有這個偉大的「士」了。所以,我贊成知識分子為了自己的理想投入一定程度的實踐體驗,卻又不主張被權力吸引,把官一直做下去。幸好,由於一些主觀和客觀的原因,孔子不得不離官而去。離開得好,從此他又回歸了自己的文化本位。

孔子遇到的問題直到今天還存在。中國知識分子把理想付諸實踐,有不少人也會做官。但是,官場權力又最容易銷蝕知識分子在精神層面上的使命,因此仍然要退回到自身思考的獨立性。究竟有多少人出而實踐、退而思考?又在什麼契口上完成這種轉化?轉化的結果是不是一定回到文化本位……這些問題,永遠存在。中國知識分子的利鈍高下,也都與此有關。

《問學·余秋雨·與北大學生談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