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課 一個真正的世界奇跡

余秋雨:以孔子、孟子、莊子為代表的諸子百家之後,還有哪位值得敬重的人物應該進入今天普通中國人的文化記憶?

我們注意到,在諸子百家匯聚的稷下學宮中,曾經來過一個風度翩翩的楚國官員,他就是屈原。

屈原是一個世界奇跡:

第一,他的死距今已有近兩千三百年,在這麼漫長的時間裡,卻被那麼多中國人年年祭祀,這在世界歷史上找不到第二個例子;

第二,這個被祭祀的人不是皇帝,不是將軍,也不是一個哲學家,而是一個詩人;

第三,對孔子的祭祀,主要集中在曲阜和各地的一些文廟裡,而對屈原的祭祀卻遍佈全國任何角落,只要有江河,有村落,到了端午節,包粽子、賽龍舟,到處都在祭祀;

第四個奇跡是,雖然有那麼多人在祭祀他,但是能夠讀懂他作品的人卻少而又少,大家其實是在祭祀一個自己並不瞭解的人。

這四個奇跡加在一起,就構成了中國文化一種非理性的驚人動員力和普及力。這種情景已經遠遠大於祭祀對像本人,而是一種大眾的精神需求。我們平常研究中國文化,大多就一個人論一個人,忘卻了數千年來一個龐大人群不約而同的集體行為。我覺得在文化上沒有別的事情比這件事情更宏大的了,直到今天我們只能驚歎,不能讀解。

正因為不能讀解,我們仍然只能回到屈原本身。但一說到屈原,我們不要一下子陷入書獃子的泥坑。首先應該花一點時間想一想自己的祖父、曾祖父年輕時划龍舟的姿態;祖母、曾祖母年年包粽子的辛勞,想想那些充溢在中國大地、甚至世界很多華人社區的划船聲、粽子香……

屈原活了六十二歲,這個時間不算太長,也不算太短。我們可以把他的一生做一個簡單的劃分。

第一階段:年少得志,二十二歲就做到了楚國的高官;

第二階段:受到小人的挑撥,失去君主的信任,離開統治核心,鬱鬱寡歡;

第三階段:楚國遇到外交災難,由於耿直的諫言,他第一次被流放;

第四階段:第二次被流放,這次流放長達二十年,直到自沉汨羅江。

為了更多地瞭解他,我想聽聽諸位對他人生起點的看法。

王牧笛:屈原出生於公元前339年,一個非常特殊的日子:庚寅日。據說庚寅日出生的男人很特殊,當時被認為是一個巫神。傳說,屈原出生當天他家屋頂上有道彩虹貫頂,這成了屈原此後追溯自己生平時引以為榮的資歷一《離騷》開篇就說「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他多次提到自己這一脈與黃帝的淵源,從小就樹立了一種「家族榮譽觀」;他接受的教育不光是楚國當地的,還包括中原的詩書、禮儀、經書的浸淫。屈原在楚國當外交官的時候,在齊國的稷下學宮跟學者名流們泡在一起,充分浸染了那裡的學風。

王安安:屈原年少得志的時代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18年——這一年的春天,屈原出使齊國訂下「齊楚之盟」,受到齊宣王的賞識,在政壇嶄露頭角。屈原逐漸被楚懷王委以重任,「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就是幫助楚懷王制定內政外交的重大政策方針。

余秋雨:屈原出身的王族世家已經有點敗落,所以貴族的「貴」是貴在他所受的教育上。司馬遷說他「博聞強識」,說明他接受教育的效果很好。估計他的形象不錯,否則《離騷》裡不會有那麼一些句子,描述自己喜歡在服裝上下工夫,愛打扮,並且總在自我欣賞。

於是,根據自己家庭的歷史以及自己出生的時間,他突然覺得自己有某種「天命」。《離騷》也就由此開篇。屈原的高貴,包括血統的高貴、地位的高貴、知識的高貴、形體的高貴、姿態的高貴,成了他文學陳述的進入方式。其實,也是他政治生涯的進入方式。

不過這也帶來一個麻煩:就像歷史上的許多貴族子弟一樣,他們總是自信滿滿,覺得自己擁有理想和使命,卻不善於在前後左右周旋。他們不太懂得政治生態,比如看不得小人臉色,聽不得言不由衷,更不願意由自己來說一些俯仰上下、左右逢源的話。其實一旦躋身政壇就不能全然拒絕政治慣性,這是連孔子、孟子都不能拒絕的。但是,屈原的理想化潔癖使他成了一個缺少彈性的人。因此,當我們看到屈原在作品中不斷強調自己的高貴、潔淨時,我們就知道,等待這位男子的一定是悲劇。

何琳:他那些理想高遠的話,包括那種自豪感,可能別人不好理解,如果不能沉浸到那個世界中去,就會認為他是自大。其實那不完全是自大,而是一種理想,把自己跟天命放在一起的理想。因此,他的悲劇不是自大者的悲劇,而是理想者的悲劇。

余秋雨:說得很對,理想者的悲劇更能說明屈原,也更能打動人心。但是,請注意「理想」和「自大」並不是對立的概念,理想者的內心必然會有自大的成分,這是和沒有理想的人的一種天然區分,結果使沒有理想的人難於接受。「不自大」的理想者,只是把「不自大」當做一個實現理想的親民策略。但是,屈原沒有這種策略。

沒有策略而躋身政治,就會遇到一個天然的困境:即使是潛在的盟友,也都沒有那麼高貴和純淨。當你沒有爭取盟友的能力,只是企盼著人們理解你的理想而成為你的盟友,但這種企盼一定落空。一切潛在的盟友都會因你的驕傲而產生心理隔膜,自然地投向一些笑臉,而那些笑臉很可能出自於小人。請注意,不是投向有強權的壞人,而是投向小人,因為小人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讓一切投向他們的人感到一種處於中間狀態的安全。於是,小人的隊伍大大擴充,而原先潛在的盟友,也必然在小人的王國裡激發出更多的小人心理,形成一種遼闊的政治氣候。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屈原很快就置身於覬覦、嫉妒、冷眼、誤會的包圍中,而他的主要對手,其實就是小人,而且是和權力連接在一起的小人。

好,那就讓我們說說這方面的事情Ⅱ巴。哪一位來說?

叢治辰:那就我來說吧。屈原年少得志,受到楚懷王的信任和重用,因此招來很多嫉妒者,其中的上官大夫靳尚就策劃了一件事情:屈原正在替楚懷王擬定一個憲令(國家法令),他來了,說:「你能不能把憲令的草稿給我看一下?」屈原想:「我把草稿給你看了,被你私自篡改豈不麻煩?」於是拒絕了,那人就灰溜溜地走了。

這個人為什麼會跑過來看草稿呢?因為屈原老說自己是「受天命」的,政治主張上很「改革」。而靳尚,包括後來參與到陷害屈原事件中的公子子蘭、鄭袖都是保守派,這個草稿很可能傾向於改革,屈原擔心讓他們看了,他們會篡改。於是,就把靳尚給得罪了。加上以前的一些積怨,他就到楚王那裡,演了一出小人戲。他一見楚王就說:「大王啊,您要改革,為此要做個憲令,大家都知道這是您的英明,屈原只是給您打個草稿罷了,誰知他每寫完一條就出去吹噓,說:『你看看我多牛!這些都是我寫的!』」小人不僅會對當權者諂媚,而且很會抓住人的弱點:屈原確實有點自戀!這麼一挑撥,楚王果然很不高興。屈原就這樣遭到了楚王的疏遠,以致流放。流放是屈原的不幸,卻是中國文化的大幸——正是因為流放的鬱悶,屈原才寫下了千古不朽的《離騷》。

王安安:屈原的流放是靳尚、鄭袖和楚王三人合力造成的。一個成功的統治者、英明的領導人,對小人的讒言理應有一套自己的判斷標準和處理方法。所以,楚懷王對此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余秋雨:但是,同時你應該看到,造就屈原深切詩情的,恰恰也有這個楚懷王的一份。屈原不管受到多大委屈,對楚懷王的情感一直無邊無沿。他走得再遠,也把楚懷王作為一個傾訴對象。因此,不管我們多麼責怪楚懷王,他也是屈原詩歌中的一個主角。我這麼說,又是文學思維與政治思維的一個重大區別了。

即使從政治思維來說,楚懷王也讓屈原割合不下。楚懷王能夠在屈原那麼年輕的時候對他加以重用,可見眼光獨到。他交給屈原的任務,也是當時楚國政治、外交上的敏感點,因此他不能不對屈原的所作所為高度敏感。屈原不可能傲視楚懷王,但純淨如他,又必然把楚懷王對他的任用看做是一種全方位的信任,因此不會曲意奉承,只會岸然自得,這種神情也會讓楚懷王覺得不舒服。而這種不舒服哪怕只有一點點,也是小人挑撥的起點。屈原始終不敢承認,他對楚懷王一廂情願的知心判斷只是一種幻覺。由幻覺所產生的期待又切斷了他與楚懷王進行政治對話的正常方式,這就造成了無可挽救的分裂。

正是這種分裂,產生了一種正面效果:使中國的文學和詩歌,從政治語境中分裂出來,漸漸自立自為。屈原,在流放地讓詩歌流放,並因流放而獨立,而偉大。屈原的生平記載是從遭受誣陷開始的,諸子百家中只有韓非子與他相似。但韓非子主張殘酷的刑罰,所以很少得到後人的同情。因此,由屈原,人們開始用集體情感救贖一個個遭受誣陷的文人。

諸子百家的流浪是一種主動選擇,而屈原的流浪卻是一種被迫無奈,這又構成了另一個起點:自屈原以後,中國知識分子主動流浪的人越來越少,被迫流浪的人卻越來越多,最終組成數量龐大的貶官文化。屈原就是貶官文化的起點。

現在我建議談談屈原流放的事情。

王牧笛:屈原的第一次被放逐與一次外交災難有關,他生於「天下一統」的前期,一個縱橫捭闔的外交時代。當時幾乎所有的政治家都要回答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要聯合誰?反對誰?」作為政治家的屈原,對這個問題的判斷是比較準確的,那就是「聯齊共抗虎豹之秦」。可是,在某種程度上說,他的實踐是失敗的,尤其是他出使齊國,而秦國的張儀出使楚國,在這場PK中,屈原輸給了張儀。原因很簡單,屈原的高貴人格中容不下欺騙。張儀用「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的謊言欺騙了楚國,取得了外交聯合中的勝利。張儀也好,蘇秦也好,韓非子也罷,作為政治家,他們雖說失去了祖國,但贏得了天下,是成功的。但屈原失去了天下,也失去了祖國。他的被放逐、流浪是一種宿命。

劉璇:屈原第二次被流放,是在「六百里事件」之後的又一騙局之後:懷王被騙去秦國談判,被埋伏的重兵抓起來當人質。楚國沒有受秦國要挾,而是扶頃襄王上了台。按道理來說,頃襄王應該討厭上官大夫靳尚,因為當初楚懷王被劫去當人質,就是這些投降派鬧的。但這種討厭持續了沒多久,頃襄王就又開始親近他們,為什麼?他這個心態跟南宋第一個皇帝趙構很像,因為懷王還沒死,如果懷王回來了就會威脅他的王位。所以,他不希望抗秦派占主導地位,於是就越來越傾向這些投降派。這些人又製造了一個陷阱,就是誣陷屈原,把他流放。流放的時間有不同版本,最長的說法是二十年,總之是屈原到死也沒有再到過長江以北,再沒有回到楚國的政治中心。

余秋雨:屈原的第一次被流放是在三十五歲左右,時間是四年,流放地是現在湖北的北面,大致在現在襄樊的西北;第二次被流放是四十三歲左右,一直到他六十二歲時投江,流放地是湖南的湘水、沅水一帶。這兩次流放,某種意義上說使屈原遠離了首都的各種政治災難,不再日日夜夜有那麼多切膚之痛了。痛苦當然還存在,但有了層層疊疊的阻隔,昇華為一種整體憂傷的精神格調,與山水相融,得以從政治鬱悶蒸騰為文化詩情。這就是流放有可能產生的文化意義。

難過歸難過,但他卻由此走向偉大。他的《離騷》到底寫於什麼時期,直到現在還有爭論。一般認為是在他第一次流放之後,也就是三十五歲之後寫的;也有的人認為是寫於第二次流放之後。這個爭論很有趣,因為這與文學創作的某種規律有關。

一派認為,《離騷》這部大結構的詩歌作品,能夠一氣呵成,不見斷續痕跡,寫作時的年紀應該不會太老;另一派認為,《離騷》所表達的悲憤和對生活的看法,好像得有兩次流放才寫得出來。

我比較贊成第一派的觀點。因為《離騷》裡反覆講到:趁現在年紀還輕,要做很多事情。這顯然是年輕人的口氣。屈原後來的作品中經常出現感歎自己上了年紀的話。而且,《離騷》所透露出來的一股氣,確實是以香草、美人作為象徵的一股盛年之氣。

我歷來非常注意文學作品中隱藏的那股氣,似乎不可捉摸,卻又撲面而來。文章是生命的直接外化,這股生命氣息是文學作品的靈魂,時時刻刻在誘導著我們自己的生命氣息。就像我們見一個人,直接感受的並不是他的檔案資料和他的學術觀點,而是從眉眼姿態中洋溢出來的那種氣場。《離騷》的氣場,比較年輕。

萬小龍:從秋雨老師的講述可以明白,不幸的人生遭遇能夠成就文學上的偉大,連流放也能強化生命意識。但是,這個生命過早地結束了,我認為屈原最大的悲劇莫過於投江自盡。在這之前有個非常有趣的故事:他走到江邊問一位漁夫,汨羅江怎麼走?漁夫說:「你去那兒幹嗎?」屈原說:「我要投江自盡。」漁夫說:「你為什麼這麼幹?」屈原就說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話:「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還打了個比方,說:「我這個剛洗完澡的人,肯定要抖抖衣服上的灰塵,彈彈帽子上的塵土,來顯示我的純潔和高貴。」漁夫就說:「傻帽,你書讀得太多了吧!」不久,屈原就投江了。這個日子就在農曆五月初五左右,本來是民間的一個節日,因為屈原的故事,後來逐漸演變為包粽子紀念屈原的端午節。

余秋雨:屈原投江是一個悲劇,但是我不贊成對其作一般意義上的哀痛理解。

這裡有一個前提:屈原生活在一個巫風很盛的地區。人們經常舉行的對各種神靈的祭祀,是一種淒美的儀式。龍舟和粽子,都是這個儀式的一部分。屈原的投江,是自古以來由人人神的巫儺儀式的延續,也是對此後一個新的祭祀命題的開啟。

屈原在流放期間,非常充分地瞭解了當地的原生風習、民間崇拜。我們應該明白,這一切對於一個頂級詩人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他的生命,必然會融入神話和大地之間,甚至已經成為山水精靈、天地詩魂,不再僅僅是一個失意謫官。在這個意義上來理解他的投水,以及民眾的千里祭儀,就是另一番境界了。

許多年以後,西方一些詩人和哲學家也都選擇了和屈原一樣的歸宿。海德格爾在解釋這種現象時說,人對自己的出身、處境、病衰都沒有控制力,唯一能控制的就是如何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是最重要的哲學問題。我們對屈原之死的理解也應該提升到更高層面,而不能過多地以官場邏輯來解釋。

《問學·余秋雨·與北大學生談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