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課 中國歷史上最奇特的一群文人

余秋雨:其實,最能代表三國兩晉南北朝時代文化特徵的,並不是曹操和諸葛亮,而是一群被稱為「魏晉名士」的人。曹操、諸葛亮他們畢竟是殘酷戰亂環境的製造者和參與者,而一些真正的文人卻在這種殘酷的環境中放浪形骸、縱情自然,成了傳統儒教的叛離者。

王安安:剛才我們還談起這兩個人,也談起秋雨老師那篇《遙遠的絕響》。雖然是好多年前讀的,但是對那篇文章我們都印象深刻。余老師用這兩個人,真是把魏晉那一批名士的風采寫絕了!

余秋雨:既然我已經寫過,你們也都已經讀過,那今天就不必講得太多了。但是我還想與大家分享兩個意象。原因只在於,這種意象非常奇特、難以解釋,進入了一種特殊藝術人格的神秘部位,而且貫通古今。

第一個意像是阮籍的哭。他經常坐著牛車往前走,到哪裡去也不知道。當時的路,四通八達的不多。走著走著就走不通了,於是牛車停下了,他就號啕大哭;然後再讓車子掉轉過來,走另外一條路,又走到路的盡頭了,又號啕大哭。這是在荒野之間,沒有任何人看見他,他是哭給自己聽。

這種方式是不是有點後現代的味道?

叢治辰:阮籍可能只有用這種「後現代」的表意方式,才能表達出內心的苦悶吧。我在秋雨老師的文章中看到,他曾在劉邦和項羽打過仗的地方感歎過「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這就可以想見他心裡原本是有多大的志向,但是偏偏遭遇了這麼個破世道,也算是一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吧。我能體會他的絕望和痛苦,真是不哭不行。

余秋雨:很抱歉,我的看法可能有點不同。阮籍一次次在路盡頭的哭,並不包含很具體的針對性。既不針對古人,也不針對自己。那是一種宏大的哭,具有整體象徵意義的哭,卻又說不清象徵什麼。我看中的正是這一點。好像是在哭人生途窮、世間窘迫,也好像是在哭草樹淒迷,長天冷漠。更重要的是,這種哭又與一般意義上的悲傷不同,他一次次地重複尋找這種哭的機會,一次次尋找走不通的路。他追求這種體驗,而且是一種隱秘的、純個人的體驗。這是一種極為超越的大人格、大行為,足以凌駕古今中外。

與他有關的第二個意像是「嘯」。這是一種發聲方法,沒有內容,沒有言辭,只讓一種喉底的聲音自然傾吐,婉轉悠遠。他曾到蘇門山去尋找一個叫孫登的高人,兩人見到都不說話,他就「嘯」了起來。「嘯」了一遍之後,孫登從打坐入定的狀態中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他便再「嘯」一遍,「嘯」完,發現孫登又已打坐人定。他覺得已完成任務,就下山了。走到山下面,突然聽到另有一種「嘯」聲從山上傳來,立即鋪蓋得漫山遍野。這是孫登在回答他。

你們這些當代大學生能夠想像這種情景嗎?雖無言詞,卻把自己的心聲傾吐得那麼透徹,但又不是我們平常理解的音樂的功能。阮籍寫過一篇《大人先生傳》,他所說的「大人先生」就是孫登這樣的人,是一種與造物同體,與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的存在。從大人先生他就想到小人了,有一段關於小人的話很有名。他說這些小人就像寄生在褲襠縫裡的虱子,爬來爬去都爬不出褲襠縫,還標榜說是循規蹈矩;餓了咬人一口,還自以為找到了什麼風水吉宅。世間那些專事咬人的人,與褲子裡面的虱子有什麼差別呢?這個比喻很精彩,但是,我覺得最精彩的還是那「嘯」,比多少話都更有味道正是這種「嘯」,與前面所說的哭連在一起,概括了一種難以企及的高邁,讓人永久神往。

王湘寧:我很想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他是怎麼生活的呢?

余秋雨:在現實生活中,他處處反對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禮教。他做得很故意,因此極有影響。例如,他聽說有一個兵家的女兒死了,這個女孩子長得很漂亮,沒有結婚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女孩和她的家人,卻趕到靈堂放聲大哭,哭得比女孩的親族更悲傷。這種哭,看似蘢誕,卻很純粹,完全是為生命而哭,為生命的美好卻不可延續而哭。

但是,當他的母親亡故的時候,他聽到噩耗居然沒有停止下棋,這讓周圍的人大吃一驚,因為那畢竟是一個嚴格提倡孝道的年代。大家奇怪地看著他,只見他臉色越來越青,下完棋喝了兩升酒,大號一聲,便吐出大量的血。

總之,他處處與世俗規矩反著來,卻以最坦誠的方式吐露出生命的本真。

母親的靈堂裡來了好多人,都是來弔唁的,照理他作為兒子應該站起來感謝他們。他不,他還是坐在那裡,用冷漠的白眼看人。後來,有一位叫嵇喜的人去弔唁,回來告訴他的兄弟,說我去弔唁阮籍的媽媽,他居然給我白眼。他兄弟想了想,就拿著酒和琴到靈堂去了,既喝酒又彈琴。這是多麼荒唐的事,但阮籍反而站了起來,走向他,用的不是白眼,是青眼。我們似乎能夠聽到他心裡的聲音:謝謝你,用美酒和音樂來送別我辛勞的母親。

費晟:常人根本理解不了阮籍,就跟鑰匙和鎖不配套一樣。他這把孤獨的鎖,找不到鑰匙。這就跟「高山流水」一樣,真得是碰上知音才行。

余秋雨:說得不錯,這個到靈堂裡來彈琴喝酒的人就是嵇康。嵇康比阮籍還要厲害,他是大學問家,對道家和《易經》都研究得很深,但他整天在洛陽郊外打鐵,當然不是為了自己的生活賺錢,仍然是為了顯示不願進入一般的社會規範。當時,一起打鐵的還有他的一個朋友向秀。向秀給他拉風箱,做做零碎活,但是大家不要小看向秀,他也是個大學問家。他們兩人埋頭幹活,也不怎麼講話,這種感覺很特別。

王安安:比較起來,嵇康的性格比起阮籍要暴烈得多,甚至有點不近人情了。在那種血雨腥風的年代,這樣的性格肯定會給嵇康惹麻煩。

余秋雨:你們都讀過我對嵇康遇害的描寫,這兒不重複了。簡單說來,司馬昭政權無法容忍一個不願合作的獨立知識分子,於是藉著一個事件,受到小人的挑撥,嵇康便慷慨赴死了。死前,還在刑台上彈奏了古曲《廣陵散》。

裘小玉:「手揮五弦,目送歸鴻」。這種從容赴死的態度,真是連死也死得不同凡響。

余秋雨:這就是魏晉名士的風采。按照羅宗強先生的說法,他們把莊子的理想人間化了,使生活變得詩化、藝術化了。

王安安:確實感覺他們是把生活藝術化了,不是在過日子了,而是把自己所有那些不能實現的理想,都放到自己的生命方式裡去燃燒。於是,就迸發出非常燦爛耀眼的光芒來。

余秋雨:他們鄙視權貴、漠視世俗、傲視陳規、無視生死,最後凝聚為一種充滿詩意的孤傲美和寂滅美。這種生態在後來世世代代知識分子身上無法重複,只能仰望,或者,只能局部模仿。

他們的這種心態,還包含著一個特別的話語方式,那就是清談。我們前面已經說到,他們平常在一般情況下很少說話,但一說起來,便延伸為一種雲遮霧罩的冗長結構,一種超塵脫俗的話語邏輯。

我想聽聽你們對清談的理解。

劉璇:我早就關注清談,查過一些資料。清談是源於漢代的清議,就是品評人物,那時,其實是為了選拔官吏。縣裡面品評一下,覺得這個人好,就推薦上去當官。後來,品評的權力集中到了名士手裡,名士如果說這個人很牛,那這個人就暴得大名。這種品評最早是針對道德,後來,慢慢發展為評價一個人的風度儀態如何,這就從關注名士發展到了關注個人。之後慢慢就發展到了談玄。我覺得就品評人物這一點來看,清談還是有積極意義的,是以一種輿論的方式來干預政治。

余秋雨:討論清談,不要過多地著眼於它的內容和目的。不在乎內容和目的,恰恰是它的一個重要特徵。它不是學術爭論,也不是主題研討,更多的是一種智力遊戲和社交活動。一有固定的內容和目的,魏晉名士們就覺得俗了。他們就是為了擺脫世俗才進行清談的。清談在進行過程中,也不講究尋常邏輯,只求驚世駭俗。它在無功利、無對象的世界中遊蕩,並獲得快感,有點像西方現代派的「意識流」。但「意識流」主要集中在寫作,而清談卻需要與他人一起進行,而且必須讓潛行的意識外化為語言,而且語言必須漂亮。在這樣的智力遊戲中,一些模糊又飄逸的概念也有可能獨立出來,獲得智力論定,例如像當時一直搞不清的「無」和「空」這兩個概念的差別,就是通過清談搞清楚的。清談又建立了一個特定的社交圈子,就像後來法國的沙龍那樣,構成了一群貴族知識分子的聚合。這在非常講究實用的中國社會中,具有獨立和逆反的色彩。但是,他們又不以獨立和逆反為旗幟,因此又洗去了政治色彩。

清談的最大貢獻,是大大提高了中華文化的「非實用智慧」,這對今後哲學的推進至關重要。當實用的羈絆被擺脫,思維就可以在抽像的天域裡自由漫遊了。中國傳統思維缺少自由漫遊的廣度和深度,人們往往以為是受制於政治,但是在我看來,更受制於實用。

叢治辰:「清談」這件事情好像後來名聲很糟糕,大家總要說什麼「清談誤國」,但我覺得這是比喻的用法,意思是你們知識分子搞那些文化的東西都沒有用。救國靠的是實力,是武力。這樣說的人當然可以舉出很多例子,三國兩晉南北朝的時候就有很多。可是如果硬要說清談誤國的話,那什麼不誤國?寫詩作詞不誤國嗎?畫花賞鳥不誤國嗎?文化發達的文明一定比野蠻的豺虎之邦要孱弱,軍事上打不過人家。所以,把誤國的罪過推給清談、推給文化是不公平的。

余秋雨:關於誤國不誤國的問題,在當時就出現了一些分歧。有一次,王羲之和謝安有過交鋒。王羲之的想法是,做人還是要有所作為,不能老是空談,他的目標是做治水的大禹。而謝安則說,秦為什麼亡得這麼快,就是商鞅、李斯他們太有作為了。謝安認為快速地推進自己的行政措施反而有可能誤國。我們記得,這是老子和莊子的思維。

王羲之想有所作為,但他的兒子王徽之卻是個清談的專家。我想以他做例子來說說清談具體進行的方式。王徽之曾經做過桓沖的騎兵參軍,桓沖問他在哪個部門工作,他說:「經常看到牽馬的來,大概是馬曹。」桓沖又問他管了多少馬,他回答說:「不問馬。」桓沖又問最近死了多少馬,他答道:「未知生,焉知死?」這種聽起來莫名其妙的回答,其實都幽默地嵌著典故。回答說「不問馬」,古人都知道,《論語》中記載馬廄失火,孔子退朝後問:傷了人嗎?不問馬。回答「未知生,焉知死?」也是出自《論語》,當子路向孔子問死後的情形,孔子就回答了這句。有一次,桓衝要他管事,王徽之回答說,今天早晨西山的空氣特別涼爽。這就是典型的清談之風。

這樣的清談之風,對實際政務確實產生了負面效果。大家都倣傚著這種機敏、俏皮、錯位、脫軌,連官員也跟著來。如果這些名士也做了官,結果可想而知,完全建立不了社會管理所需要的順暢溝通,行政效率嚴重低下。

費晟:但是,從文化來講,清談導致了中國一個玄學流派的形成,通過清談把佛學、儒家、道家融合在一起,中國的文化在這裡形成了自己的性格。清談在這個意義上,功勞是很大的。大家不要忽視這種文化上的意義。胡適先生就曾經說過,發現一個古文字的意義,和發現一顆小行星,學術價值是一樣的。我們得允許在兵荒馬亂當中,有一些人能夠從容地談點哲學,建構一下文化。

余秋雨:哈哈,你還是合不得談魏晉清談的負面效果,堅持著它的正面意義。平心而論,如果作為一門課程正面論述魏晉清談,花費一學期、一學年都值得,我也鼓勵哲學系、歷史系、中文系的博士論文可以多寫一點以魏晉清談作為研究對象的文章。但是,我們現在的課程是對中國文化史的快速掃瞄,只能稍稍涉足便拔腿而走,要急著講講它對中國後世文化的負面作用了。

中國的文化歷來與政治關係密切,清談本來是可以拉松這種關係的,但是,如果這種關係沒有拉松,那麼,反而會把空談之風帶人政治。不幸,這種情況果然發生了。高層哲學依然沒有怎麼發展,而文化人卻越來越喜歡空談政治。你所說的清談把佛學、儒家、道家融合在一起,這是有的,但功勞不全在清談,融合程度也不能估計過高;而文化人空談政治的風潮,卻越談越烈,成為中國文化發展的一大弊病。用我的話來說,該空的不空,該實的不實,造成兩頭失落。

中國古代社會後期,也有不少人對此進行檢討。他們發現,很多文化人平日喜談玄空的心性、道統,又自以為能夠以此治國,連社會上很多人也有這個誤會。但每次出現社會危機,朝廷急急地把他們拉出來做顧問,結果總是一塌糊塗,甚至加速了朝廷的敗亡。即使在平時,要這些人來管理行政,也是一片疲沓、民生不振。於是,清代出現了一些提倡「實學」的呼籲,明確指出空談已經成為很多文人官員掩飾自己低能、醜陋的保護傘。

因此,研究魏晉清談和它的後續影響,可以成為打開中國傳統文化人格結構的一把鑰匙。研究中國傳統的文化人格,不能光是說人格結構中有幾分儒、幾分道、幾分佛。這種人格結構中最嚴重的裂痕是,理性抽像能力和實踐執行能力的對峙和互消。這就造成了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來的兩難境地。中國傳統的文化人格,一直在這兩難境地中徘徊。

《問學·余秋雨·與北大學生談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