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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如寒江 跑出家門,又溜進宮來找蘇語凝。
“我們去騎馬玩吧。”
“可是我擅離內宮去玩,那是重罪啊。”蘇語凝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倒霉遇上這麼一位成天誤打瞎撞的主。
“放心好了,皇帝老子也不管我們穆如世家的事。我說可以就可以!”
來到宮內校場,司馬小官笑跑了過來:“原來是穆如小殿下。來練馬術麼?不知您要匹什麼樣的馬?”
“先給這位小姑娘找一匹馬,要安靜溫 順的,我要教她騎馬。”
司馬官只有命人尋了一匹溫 順的御馬,把蘇語凝扶上馬背,命人在旁邊控著韁繩,拉著在場中散步。這馬鬃色雪白,眼光溫 良,蘇語凝看得喜歡,一直撫著它的頭頸。
穆如寒江 自己在馬監中一匹匹看過去,忽然看一匹赤紅俊健的戰馬,在廄中不安跳縱,正是長皇子的戰駒彤雲。他想騎這匹名駒已經很久了,伸手一指:“我就要這匹!”
“這……這可不行。”司馬官大驚,“這是長皇子的馬,別人是不能騎的。有違那個……儀數……”
“狗屁禮數,長皇子那是我兄弟啊,他不是不在麼?借我騎騎怎的?”
官員苦笑:“這……這馬性子暴躁,除了長皇子,別人乘了一定摔傷的。”
“我數一二三,你給我牽出來!”
官員急得沒有辦法,只好慢吞吞地把馬欄打開。那馬一見欄開,就急躍高縱,司馬官忙緊緊拉住韁繩,幾乎人都要被甩倒了。
“好馬啊!”穆如寒江 眼睛一亮,上前一扳鞍就縱上馬背,奪過韁繩,那馬長縱而出,卻果然是不服陌生人,連連高縱,穆如寒江 在馬背上像是孤舟在浪間翻騰。蘇語凝一邊看見,嚇得驚叫起來,穆如寒江 卻是興奮不已,緊挾韁繩,馬愈烈他愈勇。但這馬太高大了,穆如寒江 年紀小,腳還夠不到蹬子,只有兩腿緊緊夾住馬背。這馬力卻極大,向前一縱,躍出數丈遠,直接從校場的木欄上躍了出去,穆如寒江 被這一顛,從馬上摔了下來。司馬官大叫不好,蘇語凝直接把眼捂上了,卻聽司馬官又開始大聲喊好,再一睜眼,穆如寒江 竟是緊緊拉著韁繩,雙腳連蹬,從被拖行中又站了起來,隨馬疾跑幾步,一個蛟龍越江 式,又翻上了馬背。
“好啊!好騎術!”御馬司的侍從們全都喊起好來。
但忽然他們又全改口叫:“不好,不好!”
原來穆如寒江 還無法控制馬的方向,那馬如驚了一般直向皇城主殿的方向而去,若是被馬闖了宮城,驚了哪位皇室,那可是死罪。
蘇語凝正在不安,忽然有人躍上她乘的馬,坐在了她的身後。伸一手過她的身畔拉住韁繩,一手環抱住她,喝一聲“駕”,猛一催馬,那溫 順的雪色馬兒就突然像疾風似的跑了起來。
蘇語凝不知這人是誰,只聞得淡淡竹葉熏香。卻聽後面人們呼喊:“二皇子,小心啊。”
那段時間蘇語凝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不是害怕也不是惶恐。二皇子牧雲陸帶著她去追穆如寒江 的驚馬,為了怕她摔落,幾乎是把她小小的身軀離鞍抱著。他單手策馬,追近穆如寒江 ,又放了韁繩,只憑腳力踩住馬蹬,伸手牽住穆如寒江 的馬韁,連連勒扯,跟行了半里,才把馬停住。
穆如寒江 卻不服道:“誰用你幫忙,我馬上自己把馬勒住了!”
牧雲陸笑道:“是……不過你還差幾丈就要衝過正德門了,門那邊是前宮正殿,朝議所在,可是不能策馬的啊。”
“咦?”穆如寒江 的倔勁又上來了,“太華殿前那麼大的廣場,正是騎馬的好地方,為什麼不能騎?”
蘇語凝聽不下去,插嘴說:“你笨嗎?那裡所有臣子都只能步行,如果有人在太華殿前騎馬,那和造反有什麼區別?亂臣賊子才會這樣做。”
她也算是生在官宦之家,這些道理早聽父親說過無數次了。
穆如寒江 卻最聽不得女人指責他,而且他從來性子剛逆,不肯服管,越是所有人都說不行的事,他越想要試試。於是冷笑一聲:“我這就去騎騎,倒看看憑什麼這麼大的地方,騎騎馬就要殺頭。”
他一扯韁甩開牧雲陸的手,催馬就衝過了正德門。那馬快如疾電,守門士卒連伸手也沒有來得及。
牧雲陸一驚,心中一轉,定下主意,也打馬奔向正德門。蘇語凝急得大喊:“二皇子,你可不能再騎馬闖太華殿啊,會被陛下責罰的。”
牧雲陸卻不說話,緊追上去。這時穆如寒江 已然衝到了太華殿前廣場的正中央,吁一聲拉緊韁繩,烈馬直立高嘶,卻終於停止在那裡。
穆如寒江 放眼四望,天高地闊,宮闕重重,歎道:“這才是大端朝的正中央麼,若是不能策馬而立,只是像個愚夫一般低著頭走過去,這樣的宏偉又哪裡看得見?”
穆如家的人在內心從來也沒有把自己的家族當成牧雲皇族的臣子,這卻是真的。穆如世家認為,這天下是牧雲穆如兩家一同打下,為了不兄弟相爭,他們才敬牧雲皇族為帝,而牧雲皇族也給他們最大的信任與權力,歷代如此。因為若不如此,早在三百年前開國時就打起來了,那樣的話,天下歸誰還未可知。
兩家的關係一直在微妙的平衡中保持到今天,靠的是雙方都細細把握著其中分寸。數百年來,穆如世家一直在禮節上以臣子自稱,捍衛牧雲皇族的威信;而皇族那邊,也從來不敢把穆如世家當臣屬看待。刑不上大夫、旨不降穆如,說的就是皇族從來不可能命令穆如世家去做什麼事,只能商討。但皇上開口的話,穆如世家也會盡量去完成。
可今天出了個穆如寒江 ,卻是個越是龍鬚越要拔的個性。牧雲皇族的威嚴,正在被一個九歲的少年挑戰著。
看牧雲陸追近,穆如寒江 回頭得意道:“看,我說過我能自己把馬停下。”
牧雲陸苦笑著,環顧四周。本來安靜肅穆的太華正殿廣場突然殺氣騰騰。周圍門中殿中湧出了無數衛兵,像黑流填滿了白色的廣場,把穆如寒江 和牧雲陸圍在核心。
“誰在太華殿前躍馬?”鎮殿將軍奔來喝道。
牧雲陸跳下馬,又把蘇語凝抱下馬來。笑道:“呼將軍?是我錯了,我要與穆如家三公子賽馬 ,又把長皇子的馬借給他騎,不想忘了皇兄的戰馬性子烈,頓時驚了。險些摔了穆如家三公子,全是我的錯。”
“咦,你這人好生奇怪。”穆如寒江 道,“誰要你來幫我掩飾?我闖了便是闖了,我便是不服你們宮中這種規矩而已。”
牧雲陸一搖手:“賢弟你不必自責,此事全由我而起,你不必替我掩飾。”
“我……”
“穆如寒江 你快別說了,二皇子在幫你!”蘇語凝急得低聲喊。
牧雲陸想起身邊還牽著一個伶俐的小女孩兒,轉頭一望,蘇語凝也正望向他,雖然滿面惶急,兩條淡淡的眉毛擰著,臉上卻現出兩個小酒窩,顯得那急切倒分外可愛。牧雲陸也對她一笑:“沒嚇著你吧。你是入宮的伴讀麼?”
蘇語凝搖搖頭:“我沒事。”突然想起什麼,慌忙甩掉了二皇子的手,跪到在地:“臣女蘇語凝參見皇子殿下。”
牧雲陸笑著把她拉起來:“你才多大點年紀,這些禮節,以後見著我,都可不必。你叫——蘇語凝?”他忽然好像想起什麼,“原來你就是蘇語凝啊。”
蘇語凝愣在那裡,原來二皇子也知道皇極經天派的聖師在占星大典上算出自己與他姻緣相配的事了,把自己名字記在心裡,她一時臉面滾燙。
牧雲陸卻拉著她的手邊走邊微笑道:“早聽說你五歲就能即興做詩,一直很想見見你呢。今天見到了我,不如即興做一首詩送我,如何?”
蘇語凝突然覺得喉頭發緊心頭亂跳,一時竟有些發怔。不過二皇子笑巍巍的,她略略一噤,也漸漸平靜下來,略想一想,便緩緩吟來。
牧雲陸不想她如此敏捷,不禁讚了聲“好”。
那邊穆如寒江 跟上來,大喊道:“這首詩是說他麼?他有那麼好麼?那你也做一首詩說我吧,快些快些。”
蘇語凝眉頭一皺,心想這人怎麼這麼鬧啊。忽然心中一動,微微一笑,吟道:“玉質紅袍下,江湖藐眾生。執戈瞠虎目,舉世任橫行。”
穆如寒江 覺得也十分中聽,穆如世家的人上陣向來是著紅色披風,蘇語凝又說他玉質虎目、執戈橫行,頗合自己心意,高興地背誦著,還不時問某個字要如何寫。忽然牧雲陸拍拍蘇語凝的頭:“到偏門了,讓宮女們送你回住處吧。”
蘇語凝一抬眼,才發現周圍圍滿了跟隨的軍士,全都看著自己。原來方才牧雲陸是怕她害怕,才讓她做詩引她分神。乘馬車向後園駛去,她回頭向二皇子招手,他們卻早被士兵擁裹著向太華殿去了。
因為牧雲陸與穆如寒江 同闖太華殿,又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明帝縱然不快,也就不好再為這個責備穆如寒江 ,只鐵青著臉走下殿來,猛踢了牧雲陸一腳,大罵道:“假如摔壞了穆如家公子,就拿你的命去賠。”牧雲陸跪著把責打全然接受,面色平靜。穆如寒江 在一邊連說是我要騎馬闖殿的,明帝卻只是不理會。
事後牧雲陸嚴令宮中,不准再向外傳這件事。宮中內侍護衛們以為二皇子愛面子,自然心領神會,所以在城外練兵的穆如槊和穆如府上,竟對這事毫不知情,穆如寒江 回家也安然無事。但他心中總是不痛快,就像自己想要響亮大喊一聲,卻被人旁邊喧嘩給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