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西靖皇城。
穆如寒江看著大殿外走來的這個人。
他臉形瘦削,留著怪異的兩撇長胡,袍子上儘是補丁,頭髮上全是油漬,拖著一口巨大的滾輪木箱。木輪都缺口了,一路噪聲讓人皺眉。
「木箱不可帶入大殿!」門口衛士攔住。
「狗屁!你知道這裡面裝的什麼?這裡面是整個天下!」那怪人跳腳,把唾沫噴了衛士一臉。
衛士揪住他的衣領,掣出腰刀。穆如寒江喝一聲:「不要管他了,讓他進來。」
怪人費了吃奶的勁,滿頭大汗才把那箱子搬到門檻裡,其中砸中自己腳數次。衛士偷笑就是不幫忙。
然後他又一路巨響著把箱子拖到殿中,殿上文武都忍不住想掩耳。
「宇文慎謹參見陛下。」怪人唱個喏,卻不跪拜。
「我不曾稱帝,只是殿下。」
「有我在,你很快將成為陛下了。」
「聽說你滿街大喊,自稱可以為我獻上九州三陸?」
「是。」
「狂徒為何不跪?」一旁有將領忍不住斥責。
宇文慎謹把頭一扭:「不跪,請賜座。」
穆如寒江搖頭,「我的所有臣將都要行禮,你寸功未立,我不能為你破例。」
宇文慎謹轉身就走。
衛士上前要攔,穆如寒江一揮手:「讓他去吧。」
宇文慎謹又費了好半天把箱子搬出門,最後還把殿門重重一摔,穆如寒江哭笑不得。
旁邊謀士廉茂道:「殿下,宇文慎謹是個狂徒,但萬一真有本領,也不可落入他人之手。此人這一走,必投東端牧雲笙,不如除之。」
穆如寒江擺手:「由他去。我的天下,豈會因為一人而傾覆。」
宇文慎謹來到中州,同樣滿街大喊:「出售天下一個,有意者出價。」
中州也有人知道宇文慎謹這個狂徒的,於是又把他帶到牧雲笙面前。
「狂生為何不跪!」衛士吼道。
宇文慎謹一扭頭:「不跪,請賜座。」
牧雲笙笑:「我所有的臣將都站著,我不能為你破例。」
他站起身,走下階來,「不過,我可以也站著聽先生的高見。」
宇文慎謹上下打量著走近來的牧雲笙,好像是他在決定要不要錄用此人一般,突然尖聲說:「在東端牧雲治下沿途,聽市井草民高談政事,提及陛下名諱,毫無恭謹,甚至直呼其名,而衙吏充耳不聞,在下極為驚異。」
牧雲笙笑著問:「那麼在西端穆如治下如何?」
宇文慎謹說:「在穆如治下,眾人談及穆如寒江,皆拱手敬畏,都目之為天下第一英雄,欲投軍報效。踏火騎軍威望極高,所到之處人人夾道歡迎,凡軍士飲食行宿,皆免銀錢。」
牧雲笙問:「既如此,先生為何來我這裡?」
宇文慎謹大笑說:「在西端我若敢言君王的不是,只怕被激憤民眾當場亂棍打死。而我來東端,一路指摘弊端,言必提西端強於東端,聞者多含笑聽之,官員還將我引薦來見陛下,故知此處才是良臣報效之所。」
未平帝於是問宇文慎謹:「請問清明之政,如何治理?」
宇文慎謹道:」不過十二字。」
「哪十二字。」
「墾農田,興工坊,通商貿,行法度。」
牧雲笙搖頭:「都是虛浮之詞。我且問你,貪官如何治?」
宇文慎謹道:「人為獸化,私心長存,是故我眼中所有官吏,俱為貪官。」
牧雲笙問:「如此說來,世上豈不是無一官吏你肯相信?」
宇文慎謹道:「正是。自古以官治官,行監察,監察者與貪官勾結一氣;用御史,御史也同流合污。故我不信官,只信法度。」
未平帝大笑:「法度也要人行。自古都立法度,卻也一樣因人而廢,我卻要看你能行何法制。」
宇文慎謹道:「我不信良心道德、示心明誓,只信堂上寶劍、案前權印。世間貪腐橫行,只因吏權過大,同樣罪行,可輕可重,可殺可免,如此自然賄賂不絕。若百姓也能行律,也能判案,也能治國,也能審官,又何如?」
牧雲笙搖頭道:「這卻是聞所未聞。」
宇文慎謹打開那大木箱,裡面竟全是紙卷。他拿出一卷深躬舉起:「我觀世間炎涼,十年苦思,編有律法一部,數千萬言。請陛下用我變法,我願肝腦塗地,換大端萬世太平。」
牧雲笙取過,展開看了許久。點點頭:「好。」
「謝陛下與我大理寺卿之位!」宇文慎謹撲通跪下。
「不,先給你個縣你去試試。」
宇文慎謹於是來到中州松風縣,得未平皇帝的特許自定縣中律令,將原《大端律》三百十一五條增至一千七百一十條,每條又多附詳解。從徵兵調糧到妯娌分家,事無鉅細,一一規定處置方法,官員照律施行即可。《大端新律》厚厚數十本,要求所有官吏熟誦於心,常有考試,若錯背一條,扣罰薪俸。舉縣官員叫苦不迭。
有鄉民王老吉與鄰爭地,投狀官府。王老吉事先請讀書人查過大端律典,認為必勝,但縣尉竟當堂判為其鄰得地。王老吉怒起:「你怎不按律判?」說著就要去翻案上律典。原來《大端新律》規定:官員必須把《新律》擺在案前,若是受審者認為官員錯判,可當堂要求翻查。
縣尉怒了,命把王老吉打了二十大板,此舉又與《大端新律》上所言不符——新律中有云:若僅為言語之過,不可以肉刑罰之。又因新律中規定,刑曹為縣尉第一候補,縣尉所有拘審,刑曹必須在旁參與;倘若見錯不參,被他人舉發,先罰刑曹。這刑曹一看這可不能怪我了,下堂就找了證人,上書參劾。於是此縣尉成為新律實施後被罷免第一人。
松風縣本來頗為窮亂,鄉民天天鬥毆鬧事,這邊壓下,那邊又起。宇文慎謹命豪強把地租給流民,命人將新律宣讀給不識字者聽,每村設一流外文職,專門負責幫人按律打官司。於是後來村民都學刁了,以前什麼事都要動拳頭,現在什麼事都要打官司。縣衙擠滿了忙不過來,於是宇文慎謹就在每村都設一堂,教授村民按律判決。若有發現律法疏漏不公之處,當夜修補,第二天就將修改處告諭全縣。
宇文慎謹治理松風縣半年,民風大變,聲譽極高。於是牧雲笙下令,將宇文慎謹調任御史中丞,新律試行於中州。
新律一行,因為規定凡告倒官者,平民可得重賞,有功名者可替其位,一時間各地參奏官員的本子鋪天蓋地,真假難辨。其中一半是大家上本互參,另一半是參劾同一個人的,那就是一步登天的宇文慎謹。諸如他在西端期間去向穆如寒江獻策煽動東端民眾謀反、到了東端之後頭一件事先去逛了天啟城風月坊中最大的青樓,這類的事全部被人揭了出來。
牧雲笙拿著《大端新律》一查:投誠者原為敵國效力之事,免罪。非官員出入公開經營的娛樂場所,不究。原來這位編法典時早就算計好了。
未平帝牧雲笙每天上朝,都有好幾車官員互相揭發的奏章運來,嘩啦啦往大殿上一倒,堆得官員們都沒處站腳。牧雲笙天天看各地報上來的官員八卦,自己看不過來就發給百官看,百官看不過來就發給內侍和宮女看。於是後世狗仔隊都尊宇文慎謹為祖師爺。
湯承恩是端朝三朝元老,從未平帝爺爺毅帝的時代就為官了。他憤怒地上本痛斥宇文慎謹是西端派來的「匪諜」,亂施法令,目的就是要搞垮東端。要按照他的作法,天下沒有一個官是乾淨的,人人自危,誰還敢當官,誰還敢管事?
未平帝把這個帖子也轉發百官,宇文慎謹當晚就回帖說我這人什麼都怕,就是不怕天下找不到願當官的人。不信你把官位讓出來,我第二天就找一千個願頂你這個位置的,其中必有一百個比你強。
湯承恩氣得半死,第二天在朝上痛罵宇文慎謹,揮著枴杖要打死他。百官分成兩派互毆,打得滿地都是牙。未平帝也不生氣,誰也不罰,下令以後想上朝打架的自帶枕頭,可以互擲,不准用牙咬。
這事傳到西端,被引為笑談。虎賁衛將軍郎士效對穆如寒江說:「牧雲笙果然是昏庸之輩,哪裡有這樣治國的,現在東端官員一片混亂,正是我們出兵的機會。」
諫議大夫廉茂卻說:「不可。現在東端變法之初,看似混亂,卻只是因為之前無人治理,官員昏憒無能,宇文慎謹一到,好似狼驚羊群,所有的羊都拚命跑起來了,面上亂作一團,實則睡者已醒,我們已經失去時機。當初宇文慎謹來獻國策,我們以為他不過是個狂徒,現在看來是錯了。何況東端變法只在文政,軍隊仍然嚴整,孤松直也是當世名將。有這兩人在,我們並無取勝的把握。」
郎士效說:「東端州郡多於西端,若如你所言宇文慎謹是個良臣,此時無機會,等他日後變法完成,豈不是更無機會?」
穆如寒江只是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