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七

  聖王八年四月三十日,入夜時分,酥合齋。

  易小冉一身白衣小廝的打扮,被媽媽引著進屋。那個婉約妖嬈的女人正在裡屋梳妝,兩個小女孩伺候著她,易小冉只看見她一個隱隱約約的背影。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阿葵的侍童了,想當阿葵侍童的人可不少,你得了這個機會,要好好用心。」媽媽轉身出去了。

  「小霜兒啊,你就是他的師姐了,去教教他規矩。」天女葵慵懶地說。

  一個白衣女孩兒轉身出來了,從旁邊拿過一支小竹鞭來,看著易小冉:「趴下。」

  「趴下?」易小冉眉一挑,「你叫我趴下?」

  那個名叫小霜兒的女孩圓圓潤潤的臉兒,長長的睫毛,皮膚晶瑩得能掐出水來,是讓人看了心裡會喜歡的那種,卻沒料到如此的不講理,拿起竹鞭就照在易小冉頭上打。易小冉不想跟這樣的小姑娘計較太多,手擋在頭頂,手背用力要卸去這一擊。

  竹鞭打在他手上,卻根本是柔柔的沒力氣,絲毫不痛。小霜兒只是沒頭沒臉的往下亂打,易小冉只得伸手遮著腦袋。

  「小菊兒,你也去幫忙,我自己來弄頭髮。」屋裡的天女葵說。

  另一個女孩兒也興沖沖地跑了出來,拿著一根小竹鞭,和小霜兒一起把易小冉圍在角落裡敲敲打打。易小冉被打得煩了,肩膀猛地一震,把兩個女孩兒頂了出去,剛要發作,旁邊跳出來一個人抱住了他的腰。這個人顯然不同於小霜兒和小菊兒,力氣極大,易小冉連續兩次發力都沒掙脫。

  「她們只是和你鬧著玩的。」那個人說。

  易小冉卻沒心思管他說什麼,在妓院裡有這樣的人物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發力,兩個人一起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可那個人還是緊緊地抱住易小冉,易小冉無從掙扎。

  「唉,教一個新來的都教不好。」裡屋的天女葵埋怨了一聲,起身走了出來。

  這是易小冉第一次看見她女裝,那是一襲繡著桃花和雲霧的白色長袍,第一眼看見的是她赤裸的腳,踩在微涼的蓆子上向他走來,易小冉失去了判斷這個人的依據,因為她沒有穿鞋。可那是易小冉平生見過的最好看的一雙腳,他實在覺得這樣一雙腳的主人大概就是不需要鞋子的,輕盈盈的像是踩在雲端。易小冉的心裡忽然有些亂。

  易小冉一咬牙,警惕起來。他想這就是妓院裡面下賤女人的媚術,果然讓人不能集中精神。

  天女葵在易小冉面前蹲了下來,她沒有上妝,眼角也就沒了那勾人的嫣紅,乾乾淨淨的一張臉,瞳仁又大又黑,上下打量他,似乎有點好奇,易小冉倒是沒有想到一個花魁素顏的時候會是這樣。

  天女葵伸手在易小冉腦門上一拍:「小鐵、小霜兒、小菊兒,你們都先出去,我來收拾這個新來的。」

  「葵姐……你沒問題吧?」那個抱住易小冉的男孩站起身來說。易小冉認得出他,他就是那天遊街時候捧著劍背著花簍的侍童,一臉老實的樣子。

  「沒問題,你們先出去。」天女葵說。

  侍女和侍童都退了出去,易小冉坐起來整了整衣領,靠在板壁上,兩腿肆無忌憚地打開,斜眼看著天女葵。天女葵也狠狠地看著他,忽然伸手抓了剛才侍女用的小竹鞭,用力打在易小冉的腿上。她的手勁不同於那些小女孩,又是真的用力,痛得易小冉一哆嗦。

  「幹什麼?」他瞪著眼睛。

  「我這裡的侍童沒有坐姿像你這麼粗俗的!」天女葵的目光和他對頂,毫不相讓。

  「我易冉世家子弟,你說誰粗俗?」易小冉怒了,他最討厭有人非議他這個。

  天女葵伸手在他腦門上一拍,咬著亮晶晶的牙齒:「世家子弟?你在八松住在哪裡啊?」

  「九尺溝,怎麼了?」

  「住在九尺溝啊?窮地方,家道敗落了吧?要不你會來帝都混日子?」

  易小冉覺得這女人真是糟糕,有一雙極聰明的眼睛,說出話來又是辛辣又是刻薄,一刀捅在他的痛處上。可他也沒辦法,蘇晉安的吩咐是他要和這個女人合作,他需要這個女人給他幾個機會混入那些義黨裡面找出天羅的刺客,他只能忍這一口氣。

  「我來是勤王的!」易小冉說。

  「勤王了就可以振興門楣不用低頭做人了?」天女葵不依不饒的。

  「說話別那麼尖酸,不然會死啊?」易小冉終於有點忍不住了。他本想說你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麼人,可這句話在一個妓女面前說終是太傷人,他不喜歡這個女人,卻也不必對她那樣刻薄。

  「我們這裡的女人說話都很尖酸的。」天女葵居然坐在了蓆子上。

  易小冉深深吸了口氣:「你想怎麼樣?我跟你老實說,不是為了進衛所,打死我也不來這樣的地方,我也犯不著對你低三下四,你別指望著就能收服我。我們可以合作,這件事做成了,我有好處你也有,從此我們一拍兩散,再也不見,你看怎麼樣?」

  天女葵冷冷地一笑:「說得那麼硬氣?我們合作?可我跟你不一樣的,我沒有貴族家世要振興,我就是個女人,在這個亂世裡找蘇大人做個依靠。這件事沒做成對我沒什麼啊,對你,可是永遠就沒機會光大門楣了。」

  易小冉的心往下一沉。

  「我就是告訴你,在這裡,你和我是同黨,你要聽我的,」天女葵看著他的眼睛,「因為你有求於我,你明白?」

  易小冉沉默了許久,他又一次被這個女人的話扎中了要害。是的,他有求於天女葵,這是他唯一一個振興家門的機會。

  他終於點了點頭,心裡有種氣焰被人打了下去的沮喪。

  「這樣才是乖孩子,否則,我們都很危險。」天女葵滿意地點了點頭,對外面喊,「你們都進來。」

  一個男孩兩個女孩都進來了,天女葵一一指點,「這是小霜兒,是你的師姐,這是小菊兒,也是你的師姐,這是小鐵,是你的師兄。」

  「我叫蘇鐵惜,」那個男孩說,「你叫我小鐵就好了。」

  易小冉腦袋裡像有無數的蜂子在飛,他居然就被列入了什麼門下。

  他在心裡長歎了一聲,「師姐,師姐,師兄。」

  「哎!」三個人幾乎是同時回答。

  兩個女孩兒笑著拍手:「葵姐果然馴服了這個小子,剛來的時候我還擔心是個麻煩的刺頭兒呢。」

  天女葵指著不遠處劍架上的一柄八方古劍,「從今天起你就是劍侍,負責保護我,是我的人了。」

  「是你的人?」易小冉在心裡嘟噥,抬頭看著天女葵,「那我該幹點什麼?」

  「現在等我梳妝。」天女葵輕輕一笑,走向裡屋,「然後捧著柄劍,在我彈琴的時候站在我後面裝裝樣子嘍。」

  蘇晉安雙手攏著一個白瓷杯,雙肘撐在窗台上,目光從池塘上越過,看著對面廊下四個少女舉著燈,天女葵攏著一襲白雲桃花紋的白色長袍,低垂著頭,腳步輕得彷彿踩在清波上。她的背後,兩個白衣的少年,一個捧著長琴,一個捧著古劍,捧著劍的那個少年正抬頭環顧,清澈的眼睛裡有股凶凶的氣,也有股沮喪。

  蘇晉安無聲地笑了。

  「你的計劃已經啟動了?有沒有給它起個名字?你總喜歡給計劃起名字。」陳重走到他背後說。

  「我叫它『風箏』。」

  「風箏?」陳重愣了一下,失笑,「這可不像你的風格,我還以為你會叫它『獵狼』什麼的。」

  「子儀,放風箏是什麼感覺?」

  陳重伸手憑空扯扯,假想自己扯著一根風箏線:「很懶散,很閒暇,讓人容易走神……飄悠悠的。」

  「風箏就是個飄悠悠的東西啊。在我的家鄉,每年春天人們結伴去放風箏,風箏飛到最高了,就把線從線軸上解開,看著風箏被捲走,就說壞運氣走了。有時候風太大,還沒來得及解線,線自己就斷了。」蘇晉安低低的歎了口氣,「我對這個計劃沒有十足的信心,如果『籐鞋』能夠打入天羅刺客裡,是因為他距離我們很遠,但是距離遠了,總會有什麼變故,在我們來不及反應的時候發生。這個人就是我們手裡飄悠悠的一個風箏,放心不下。」

  「你為他花了那麼多心思,仍舊不能相信他?」

  蘇晉安搖頭苦笑:「我沒花多少心思,一個人如果能在幾天裡被我說服,他也能在幾天裡被別人說服。」

  「說得也對,晉安你善猜人心,天羅未必不善這個。要不怎麼有那麼多世家子弟受了天羅的僱傭,自以為是救國勤王,死都不怕了呢?『籐鞋』畢竟還是個孩子。」陳重搖頭,「風箏未必能留在手裡,你這計劃就有致命的缺陷,怎麼辦?我們的時間可不多。」

  蘇晉安沉默了很久:「我想要一根不會斷的風箏線……但我還沒找到。」

  陳重忽然想了起來:「對了,昨天幾個世交朋友來我家串門,說起上朝的時候鴻臚寺的大人物對你很有意見,對皇帝說你沒有保住他的替身,長得那麼像的替身可不好找。」

  「當晚負責行動的可不是我,是身兼一衛長和『陰』教長的范雨時大人,怎麼能怪到我頭上?而且天羅出動了白髮鬼作為最後一擊,只殺掉一個替身,想必白髮鬼也會很不滿意吧。」

  「因為大鴻臚卿不敢惹范大人,只好拿你撒氣,他也不會真的拿你怎麼樣,范大人看重你的能力,在朝上力保你呢。」

  「因為我不是教眾,也不是世家後人,我這樣的人,在他眼裡跟條狗差不多,心裡有氣,對狗踢兩腳,犯不著真的把狗宰了燉一鍋吧。」蘇晉安悠悠地笑。

  「晉安你也別這麼作賤自己,你的能力,不說在范大人他們之上,至少是超過我這個世家子弟的,朝堂上那些庸人的話,別放在心上。大胤,畢竟是個世家大族的大胤,立朝幾百年來的規矩,一時改不掉,終究會變的。」陳重寬慰他,「不過我倒是好奇,我手下的斥候是最大的情報來源,可這一次范大人顯然對於天羅的計劃掌握了八九成之多,范大人秘術無雙,卻不知道他對情報也有研究。」

  「教中能人眾多,我們終究不過是教宗手裡的兩顆棋子,應該還有很多棋子捏在他手裡,我們都不知道。」蘇晉安攤攤手,「我們這些當棋子的,猜透了下棋人的手段又有什麼意思?何況也未必能猜得透。」

  陳重沉吟片刻:「晉安,你這樣心裡高傲的人,明知道來帝都只是當人手裡的棋子,為什麼還會來呢?」

  「因為我不想默默死去吧,心裡有慾望,自己克制不了。」蘇晉安淡淡一笑,「我知道這是我的弱點,也知道我終究會被這個弱點害了……可我還是來帝都這個殺人場了,就這麼來了……這個時代,在帝都這個地方,誰都不知道能否保住自己吧?」

  「天下哀霜,人若轉蓬。」陳重愣了一會兒,悠悠地歎了口氣。

  蘇晉安沉吟了一下,「子儀兄你用詞很雅啊,這八個字也對我的心意。」

  「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文學大豪曹建一首詩裡的句子,這些日子在帝都裡很有名,連歌女都且唱且歎,說這個年代,人人身不由己,就像秋霜裡離根的飛蓬,空自飛旋,隨風而走,無從掙扎。」陳重說著,拿起一根筷子敲擊桌上的酒碗,低哼著唱:

  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

  長去本根逝。宿夜無休閒。

  東西經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風起。吹我入雲間。

  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淵。

  驚飆接我出。故歸彼中田。

  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

  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

  飄颻周八澤。連翩歷五山。

  流轉無恆處。誰知吾苦艱。

  願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

  糜滅豈不痛。願與根荄連。

  一曲歌罷,屋子裡靜得蕭索,陳重看著他那個一貫灑脫的同僚正仰頭默默看著屋頂,眼裡竟有一絲哀婉。

《九州·刺客王朝·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