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打算睡上一年是嗎?快醒醒!」文瀟嵐伸出手,在馮斯的耳朵上重重地擰了一下。
馮斯痛叫一聲,捂著耳朵慢慢睜開了眼睛。他正躺在寧章聞的床上,看樣子睡了很久了,而寧章聞則坐在電腦前,雙手頻繁地操作著。
「讓我們倆幹活,你一個人享清福,倒還真美!」文瀟嵐一面說著,一面替寧章聞倒了一杯水。寧章聞仍然是微微一咧嘴,表示謝意。雖然他已經漸漸能和馮斯、文瀟嵐二人說一些話,但是笑這個表情,卻始終未能恢復。
「我那是在統籌全局,你不明白。」馮斯伸了個懶腰,臉上依舊睡意正濃。
「你上次給我的那張照片,要我幫你查出背景裡那座山的名稱,我已經查出來了。」文瀟嵐說。
馮斯一下子坐了起來:「在哪兒?」
馮斯雖然沒有把父親去世那一夜的真相告訴文瀟嵐,但還是把父親與祖父的合影交給了她,托她幫忙查找那座山的名稱與位置。文瀟嵐家境不錯,從小就對旅遊情有獨鍾,也認識不少全國各地的旅遊愛好者。而對於馮斯,她似乎始終帶有一種寬容,總是盡量幫他的忙,不去追問太多。
「我用馬甲把這張照片傳到網上,就說照片是我即將死去的患老年癡呆的爺爺一直捏在手裡的,我需要找出照片的所在,為他了卻心願。」文瀟嵐說,「這樣的故事很好編,別以為就只有你會編心靈雞湯。」
「你辦事,我放心。」馮斯十分滿意。
交給寧章聞的任務則複雜多了,因為那張大腦狀的怪物圖片萬萬不能洩露出去,否則鬼知道會招來些什麼。兩人商量之後,決定由寧章聞利用黑客技術侵入全國各地的圖書館數據庫,從中檢索相關內容。這麼龐大的工程量當然不可能光憑人力完成,而普通的搜索手段則會回饋大量的無效信息,所以寧章聞首先還得編寫一個自動智能檢索的程序。這樣的挑戰極大地激發了寧章聞的熱情,他幾乎是廢寢忘食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我們倆都有活幹,那你幹什麼?夢神仙姐姐?」文瀟嵐問。
「別說得那麼庸俗,我只是在等五一長假。」馮斯說。
「五一?幹什麼?」文瀟嵐不解。
「去一趟東北。」馮斯神秘地一笑,「你們倆都有活幹,我也有活幹。」
「你反正天天逃課,每一天對你來說都是長假,還裝模作樣地等什麼五一?」文瀟嵐十分不屑。
馮斯一臉苦相:「線性代數的老師已經放出風來,我要是再缺她一次課,她就不讓我這學期及格。老處女是這個世上最大的惡,我在考慮要不要出賣色相求她饒我一命……」
現在已經是4月29日,第二天沒課,相當於長假已經開始。馮斯早已買好了第二天的火車票,但沒想到就在出發前一天,文瀟嵐居然已經找出了他的家鄉所在。
「這座山叫雙萍山,位於貴州西南的一個鄉,風景一般,交通不便,所以去過的人很少,」文瀟嵐告訴馮斯,「你得先到貴陽,換汽車到晉安縣,然後再換一次車……」
「夠麻煩的,」馮斯琢磨著,「而且那種偏僻的山區,指不定會遇到什麼事,七天時間不夠,只能等到暑假再說了,我還是先去東北吧。」
「行,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大概已經把去雙萍山的行程須知都幫你整理好了。」文瀟嵐點點頭。
馮斯扭過頭,看了她一眼:「這一次不管我要做什麼,你都完全不問為什麼,這真不像你的性格。難道你是在表達對一個喪父喪母的窮光蛋的同情?」
「我只是覺得,你這次可能真正遇到了大麻煩,」文瀟嵐慢悠悠地說,「你不說,並不代表不信任我,也許只是不想把我捲進去,那反而是看重……尊重我的表現。既然這樣,我也只能盡力幫你,讓你早點擺脫這個麻煩。」
馮斯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起來:「看來我真是垃圾小說讀多了,滿腦子都覺得女人就是應該尋死覓活『你必須告訴我真相,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不告訴我就是你有別的女人了……』現實生活和八點檔電視劇還是不一樣的啊。」
文瀟嵐白了他一眼:「就你那副德行,還想有什麼別的……」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臉上微微一紅,連忙咳嗽一聲:「我巴不得能有個女人管管你那張破嘴。說正經的,你的事情雖然你極力想要保密,但一下子死那麼多人,消息不可能不傳出來,所以那天晚上的情況……我也略微知道了一點。你要小心。」
「我會的。對了,給我點零錢,暴眼兒新疆大爺的羊肉串該開賣了,我去給寧哥買點串兒。」
「直接破整錢不就行了嗎?」
「新疆大爺每天剛開張的時候都缺零錢,給他一百的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跟你們說了好多次了嘛,我哪有那麼多零錢找嘛,要不然你就乾脆烤五十串嘛……』」
文瀟嵐被逗樂了,伸手掏出錢包,然後一拍腦袋:「哎呀,我也沒零錢了,都給猴子了。」
「猴子?什麼猴子?」
「今天早上去文化廣場那邊買東西,路上見到一個耍猴賣藝的。那隻猴子雖然醜了點,但演得特別好……」
「丑?是不是身上斑禿、臉上有一個紅色的瘤子?」馮斯打斷了她。
文瀟嵐一愣:「是啊,你怎麼知道?你以前見過嗎?」
「不只是見過……」馮斯沉吟著,「猴子的主人是什麼人?你見到了嗎?」
「見到了,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長得挺可愛的。」
「小女孩?那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壯實的男人?」
「周圍的觀眾裡好像有個高個子壯漢,但我沒注意,給過錢就走了。」文瀟嵐說。
「你去替寧哥買串兒吧,他不喜歡肉串,喜歡肉筋和板筋,再加一串肥腰。」馮斯說著,轉身向門口走去。
「你是想要去找那隻猴子嗎?」文瀟嵐反應很快。
「不是我想要找那隻猴子,是猴子想要找我。」
馮斯騎上自行車,把附近幾個可能街頭賣藝的地點都逛了一遍,卻並沒有發現那隻猴子。不過,他在文化廣場從幾個跳舞的大媽嘴裡打聽到了白天發生的那場打鬥。
「那個大個子好厲害,就跟電視裡的特工一樣,一下子就把那兩個小流氓給整暈了。」大媽興奮地描述著,「那幫渾小子就是不學好,成天搗蛋,這回有人能治他們了……」
馮斯耐心地聽完大媽的聒噪,再一次確認了廣場跳舞大媽是超越人類認知的神一樣的存在。以眼前這位大媽為例,當旁人見到尋釁滋事的地痞時唯恐避之不及,她卻以看諜戰電視劇的心態圍觀了整個過程,並且牢牢記住了小女孩和大個子的長相特徵。
可惜的是,大媽畢竟不是職業間諜,沒有跟蹤到兩人一猴的去向,但馮斯倒也不著急了。很明顯,這兩個人的任務就是死跟著他,那麼他們遲早還會再現身。他只是隱約記得在地下室打倒自己的那個人似乎不算特別高,但也可能是當時看花眼了,無論如何,猴子是肯定沒錯的。
「謝謝您,下次你們表演的時候,我一定來捧場。」馮斯對大媽說。
大媽滿面紅光:「多叫點同學來。你們年輕人就該多聽點兒『紅歌』受受教育……」
第二天一早,馮斯坐上了去往瀋陽的動車,然後換長途客車到達小城。他按照審訊記錄上的地址去找,發現原址果然已經拆遷了,現在那裡是一片商用樓。他又找到當地派出所,以他招牌式的親切笑容和三寸不爛之舌,與極不耐煩的戶籍民警磨了半天,總算磨得對方嘟嘟囔囔地幫他翻找拆遷資料。
「算啦算啦,大學生放著假期不玩出來做社會調研也不容易。」他從一個文件櫃裡搬出一摞佈滿塵土的卷宗,「都在這兒了,你自己找找看吧。快點兒啊,要下班了。」
馮斯匆匆忙忙地翻閱著資料,終於找到了那個叫翟建國的人的去向。他所在的小區居民已經整體遷移到了另一處新建的高層住宅。當然,這個所謂「新建」,也已經是十來年前的事情了。
從派出所出來打上車,花了15分鐘才坐到翟建國所在的新小區,這個距離對於這座小城而言已經算遠了。眼前的高層建築外面看起來光鮮氣派,走進去卻看到牆皮到處都在脫落,某些牆體可以見到隱約的裂縫,甚至連電梯都壞了,建築質量可見一斑。
這又是一個窮人住的地方,馮斯得出了結論。
他腳步輕捷地爬上十一樓,來到翟建國家,敲了敲門,但等了一分鐘,門裡沒有任何反應。難道翟建國不在家?
他很不甘心,又繼續敲了十多下,屋內終於有了響動。一陣拖沓的腳步聲後,門慢慢打開了,開門出來的是一個白髮稀疏的老人。他弓腰駝背,臉就像一張風乾的橘皮,渾濁的眼球裡充滿了警惕。
「你是誰?」老人用嘶啞的嗓音問。
「我……我是來找翟建國先生的。」馮斯說。
老人瞇縫著眼睛,打量了馮斯好一陣子:「我不認識你,你走吧。」
他顫巍巍地向屋內退了一步,準備關門,馮斯連忙伸手擋在了門板與門縫之間。門板狠狠地夾到了他的手,他顧不上疼痛,大聲喊道:「我是為了19年前的事情來找你的!」
翟建國愣住了,手上停止了用力。馮斯接著說:「我見過一份和你有關的審訊記錄,但沒能看全。雖然不知道你當時為了什麼被捕,但我想告訴你,我的生日就在你被審訊的前一天!」
翟建國臉色大變。他站在原地,佈滿皺紋的臉頰輕輕抽搐了幾下,眼神裡充滿痛苦和驚懼,像是回憶起了一些極其不愉快的往事。馮斯不敢打擾他,靜靜地站在門邊等候。大約過了一分鐘後,翟建國突然大吼一聲:「我不知道什麼19年前的事,也不知道什麼審訊!你快點滾!」
他雙手揪住馮斯的外衣領子,用力把他往外推。這雙顫抖的手並沒有多大的力氣,但馮斯沒有辦法和這樣一個衰邁的老人角力,只能隨著對方的推搡一步步向後退。
「翟先生,我知道那可能是一段讓人不太舒服的記憶,但是我求求你幫助我,」他一面退後一面說,「這件事對我非常重要,為了它我已經……」
他沒能把這段話說完,因為翟建國驟然鬆開了手,摀住自己的心臟,一臉的痛苦,身子已經搖搖晃晃的,眼看就要倒下。馮斯忙扶住他,把他扶進房裡平放在沙發上,然後四處尋找藥物。
這間房子裡沒有任何值錢的物品,唯一一台18英吋的彩電估計年紀比馮斯都大,正在用明顯失真的色彩播放著本地新聞。低瓦數的節能燈發出慘白而黯淡的光,照亮了到處都是各種雜物和垃圾的房間,灰塵幾乎鋪滿了每一個角落,牆角的蛛網摞得層層疊疊。但馮斯注意到,有一處地方卻打掃得十分乾淨。
那是一個木質的佛龕。佛龕和擺放在佛龕中的觀音像一起,被擦得一塵不染,面前的三炷香剛剛燃完一半。檀香味兒混雜在充斥房間的霉臭味當中,顯得十分奇特。
馮斯在翻箱倒櫃找藥的時候,還注意到這間屋子的牆上貼著許多神像:貔貅、秦瓊、尉遲恭、鍾馗、西藏活佛,甚至還有我國開國領袖的畫像。除此之外,道教辟邪的符紙和各種亂七八糟的護身符也隨處可見,這些東西馮斯在他的騙子老爹手裡早就看熟了。
這個翟建國還真是病急亂投醫呢,馮斯想著,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他害怕成這樣,恨不能把古今中外的守護神全都堆在家裡?
他終於在臥室的抽屜裡找到一瓶硝酸甘油,不管三七二十一往翟建國的嘴裡塞了好幾片。過了一會兒,翟建國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終於睜開了眼睛。
「需不需要打120?」馮斯問。
「不必了,躺一會兒就好,」翟建國擺擺手,「120的錢我給不起。」
馮斯給他倒了一杯熱水,翟建國慢慢地喝完水,臉上稍微有了點血色。他看著馮斯,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話,卻又沒有說出口。
「您不必感到有什麼愧疚,」馮斯說,「喂你吃藥是做人的本分,拿來施恩要挾就太讓人噁心了。以前的事,您實在不想提就算了,我再去想辦法吧。」
他又從臥室裡拿出一個枕頭,給翟建國墊在背後,然後向大門走去。手剛剛放到門鎖上,翟建國忽然在身後說:「等一等!」
背向翟建國的馮斯臉上露出一絲喜色,看來各種垃圾影視劇也不只是光騙人,他想,欲擒故縱這一招真的管用了。
當他走回到翟建國面前時,翟建國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仔細審視了他一番,忽然說出了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脫褲子。」翟建國總共就說了三個字。
不是吧,這麼大年紀還剛犯了心臟病,居然有這種嗜好?馮斯的毒舌險些就要發動,但突然之間,腦海裡靈光一閃,他明白了翟建國說這句話的用意。
「不必脫了,我知道您想要問什麼,」馮斯說,「我的右腿內側,靠近膝關節部位的大腿皮膚上,是有一個暗紅色的胎記,形狀有點像海星。」
翟建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眼神裡再次泛出之前那種恐懼的光芒。過了好一會兒,他扶著沙發慢慢站起身來,走到觀音像前,費力地跪了下去。
「菩薩保佑……神明保佑……妖邪退散……」他嘴裡喃喃地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