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寧章聞最後一次檢查了一遍行李,確定各種應該帶的東西全部帶齊了,甚至為了以防萬一,連已經好幾個月都沒吃過的抗抑鬱藥物也帶了一瓶。不過他的表情始終有些猶豫不決。

  「要不然……就先緩緩,過段時間再走?」他吞吞吐吐地問文瀟嵐,「我可以先把票退了……」

  「不行!絕對不行!」文瀟嵐大搖其頭,「計劃早就定好了,小櫻也很期待這次旅行,你可不能事到臨頭打退堂鼓!」

  「我……我不是打退堂鼓。主要是想到小馮,他剛出了那種事,這幾天肯定心情不太好……」

  他還沒說完,就被文瀟嵐打斷了:「他又不是豆腐做的,這點小事就能打垮他的話,這幾個月他早就自殺了幾百次了。我會看著他的。」

  「就是你看著我才不放心……」寧章聞低聲嘟囔。但看到文瀟嵐瞪起眼睛,他也不敢多說什麼。

  「放心去吧,」文瀟嵐拍拍他的肩膀,「這是你第一次出遠門,也是小櫻第一次正經的旅行,意義重大,不要掃了她的興。家裡我會替你看好的。」

  寧章聞看了她一眼,眼神裡忽然多了幾分笑意,文瀟嵐微微一怔,隨即滿臉通紅,輕輕踹了他一腳:「想什麼呢?我當然會一個人過來!倒是你,好好把握機會啊,旅行是最容易促進感情的。」

  寧章聞微微搖了搖頭:「她……她還是更合適做我的妹妹。我不配。」

  文瀟嵐愣了愣,本想開解他幾句,但想到寧章聞畢竟臉皮薄,這種事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只能輕歎一聲:「別想多了,順其自然吧。趕緊先出門,一會兒趕不上車了。小櫻!準備好了嗎?」

  關雪櫻背著一個文瀟嵐送給她的色彩鮮艷的旅行背包袋,笑嘻嘻地從房間裡鑽出來,臉上充滿了興奮和期待。臨出門,她又回過頭,對著文瀟嵐比劃了兩下。

  「我知道我知道,」文瀟嵐一連串地點頭,「我會替你餵你的寶貝鴿子的!」

  這時候已經是這一天的傍晚了。兩人走下樓去之後,文瀟嵐坐在房間裡發了一會兒呆,掏出手機打開聊天工具。她已經給馮斯留了若干條留言,但從前一天下午球賽結束後直到今天,馮斯卻始終沒有回音,這讓她略有些擔心。雖然在寧章聞面前說得滿不在乎,但在她的心裡,其實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但沒想到的是,這一次,聊天工具上有了回音。

  「我沒事兒,放心吧,正給美女拎包呢。」馮斯的回答雖然簡短,倒也是他一貫的風格。

  胡扯八道,文瀟嵐想,不過這倒是說明這廝現在的狀態比較正常,果然不需要她擔心太多。於是她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今晚有空嗎?」她對著電話那一頭的周宇瑋說,「去看電影吧。」

  「今晚的電影……好像沒有你愛看的吧?」周宇瑋說。

  「你愛看就行,」文瀟嵐說,「陪你看。」

  這所學校附近的電影院憑學生證可以優惠,所以總能吸引不少學生觀眾。今晚放映的是一部有名的怪獸片,並不是文瀟嵐喜歡的類型,但男人們卻似乎總對奧特曼打怪獸的故事有著無窮的興趣。坐在電影院裡的觀眾,除了出雙入對的情侶,剩下基本全是男性。此類怪獸片基本都依循著一定的範式,影片前半截怪獸基本沒露過正臉,總是偶爾亮一下尾巴,偶爾露出幾枚鋒利的牙齒,就好似看情色片,看到美女脫衣服的時候,鏡頭突然拉遠了,總能讓人遺憾地歎口氣;而到了後半段,電影漸入高潮,怪獸開始頻頻正面出鏡,以龐大的身軀毀滅著城市,就像是之前遮遮掩掩的美女終於為了藝術而獻身,人們也終於可以發出滿足的尖叫。

  如果是在往常,文瀟嵐大概會嗤笑一下這些長不大的男孩子,但此時此刻,看著電腦動畫做出來的怪獸,她卻走神了,滿腦子想的都是馮斯給她講過的那些妖獸。銀幕上的怪獸是電腦特技做出來的,馮斯所見到的妖獸,卻是有血有肉真實存在的。它們的利爪能夠輕鬆撕開人的肌體,它們的牙齒可以把鋼鐵咬斷。在其他的同齡人還在電影院裡看著假怪獸歡呼驚叫的時候,這個總是一臉滿不在乎的傢伙卻在被真怪獸揍得頭破血流。

  而且他的身上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假如能像電影裡那樣擁有各種魔法、道術、超能力倒也罷了,但他真的就只是個普通人,普通到還得靠網游打錢來維持生計,普通到一場籃球賽都無法帶領球隊獲勝。他別無選擇,只能用自己脆弱的軀體去抵擋一切。他東顛西跑,疲於奔命,隨時可能陷入無法預料的危險。

  但這個人卻從不逃避。儘管嘴裡罵罵咧咧抱怨不休,他還是承擔了命運賦予他的一切。某種程度上而言,他並不像是個所謂的英雄,倒像是個混不吝的牛二,身上還帶著一些死強的驕傲,只有被楊志一刀拉了才能讓他停下來。

  想到這裡,文瀟嵐忽然一陣莫名的心酸,眼眶也微微有點濕潤。她想起馮斯從貴州和東北回來之後,兩人在夜裡的那一次談話。馮斯很輕鬆地告訴她,他們倆之間,不管關係怎麼親近,似乎都沒有辦法產生真正的愛情,所以建議她接受周宇瑋的表白。

  然而就在此事之後,馮斯卻始終在迴避著她,昨天打向周宇瑋的那一拳,更是明白無誤地說明了些什麼。這一拳,讓她堅定地下了決心。

  她出神地想著心事,沒有留意到電影已經來到了結尾處。龐大的怪獸再怎麼威武霸氣,總也敵不過人類,終於還是被幹掉了。看著那具山一樣的巨大身軀在地上徒勞地最後掙扎,超重低音模擬出來的怪獸心臟漸漸停跳,文瀟嵐禁不住想:倘若世事都能像電影那樣,無論怎麼危急,都能由編劇開掛來解決一切難題,該有多好。

  電影散場了。夜色已深。

  文瀟嵐和周宇瑋隨著人流一起離開電影院。文瀟嵐看了周宇瑋一眼,欲言又止,但對方還是敏感地注意到了:「有話要說?」

  「我們先走走吧。」文瀟嵐說。

  兩人慢慢走回學校,卻並沒有走進那片最適合情侶約會的小樹林,而是拐出另一個校門,走到一條相對偏僻的小街上,在深夜時分已經幾乎看不到人影了。在此過程中,文瀟嵐一直沉默著,周宇瑋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現在,你可以說了麼?」

  兩人停下腳步,在一個街邊廣告牌下站定。文瀟嵐一直緊咬著嘴唇,似乎是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怎麼開口,最後還是周宇瑋先說話:「沒必要這樣的。分手這種事,我又不是沒有經歷過。該說就說吧。」

  他的話語顯得很平靜,眼神裡卻仍然有著一種抹不去的落寞。文瀟嵐更加不忍,但還是咬了咬牙:「你肯定是在猜,我是為了馮斯,才想要……這麼做的,是麼?」

  「難道不是麼?」周宇瑋反問。

  「也對,也不對,」文瀟嵐低聲說,「我並不喜歡他,我不會做他的女朋友,但是,我也暫時不想再和別人在一起了。」

  「我有點不太明白,」周宇瑋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們是好朋友,我也知道他很可憐,從小沒了媽,現在完全成了孤兒。可是,好像也用不著你照顧他到這樣的地步吧。」

  「和孤兒什麼的其實沒關係,」文瀟嵐斟酌著詞句,「有些事情,沒辦法和你說明,但是……你怎麼了?」

  她發現周宇瑋的面孔突然間變得扭曲,牙關緊咬,太陽穴青筋暴起,像是在經受著極大的痛苦。沒等她反應過來,周宇瑋身子一軟,竟然倒在了地上,整個身體就像一灘爛泥一樣,完全不再動彈了。

  文瀟嵐大吃一驚,連忙蹲下身子,在心裡回憶著曾學過的急救方法。就在這時候,她的身邊傳來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不用擔心。他沒病。」

  文瀟嵐急忙起身,只見路燈昏黃的光線下,站著一個奇怪的人影,一看到這個人影,她就趕忙伸手摀住嘴,以免自己尖叫出聲。事實上,一般人如果看到這樣一個人,恐怕會立即嚇暈過去。而文瀟嵐雖然也被驚嚇得夠嗆,總算沒有暈過去,那是因為她對這個人好歹有點心理準備。馮斯曾經多次提到過這個人,對他有著各種添油加醋的形容。

  「那傢伙是個怪物,一個真正的怪物,」馮斯說,「我寧可看見妖獸也不願意見到他。」

  當時文瀟嵐聽到馮斯的說法後,還覺得他是在誇大其詞,現在親眼見到這個人之後,她算是相信了。這個人除了怪異的外表之外,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氣場,能讓任何一個人在這樣一個夏末的夜晚感受到嚴冬般的刺骨寒意。

  「對不起,我一下子忘了你的名字,不過我知道你是誰。」文瀟嵐的聲音有些顫抖。

  「哦,我叫范量宇,」站在路燈下的雙頭怪人說,「初次見面,文小姐。」

  是的,這就是雙頭人范量宇,四大守衛人家族中力量最強、性情最凶殘暴虐的。文瀟嵐之前聽馮斯說到這些人時,留下的不過是語言描述的印象,而眼下親眼見到真人時,她才能意識到范量宇到底有多可怕。

  「你……是來找我的嗎?」文瀟嵐努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伸手指了指仍然倒在地上周宇瑋,「他有沒有什麼問題?」

  「他大概會昏迷幾天,不過應該沒有後遺症。」范量宇淡淡地回答。但不知怎麼的,他說起話來似乎有點中氣不足,甚至能聽到壓制不住的喘息聲。

  「『大概』會昏迷幾天……『應該』沒有後遺症……」文瀟嵐琢磨著,「這可不太符合馮斯對你的形容。他曾說過,你對力量的控制十分精確。」

  「受重傷的時候,就沒有那麼精確了。」范量宇說著,又喘了一口氣。

  文瀟嵐有些疑惑:「受重傷?居然還有人能讓你受傷?那你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簡單說,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受重傷,所以一向習慣性地單獨行動,現在附近沒人能幫我了,但我必須立刻找一個地方休養,還不能被別人發現。」范量宇說。

  文瀟嵐明白過來了:「啊,你知道寧哥的房子是空著的。可是,我連你是敵是友都還判斷不清楚,為什麼要幫你?」

  「我當然是敵人了,這還用說嗎?」范量宇邪惡地一笑,「雖然我受了重傷,要殺掉你們兩個還是不費吹灰之力的。我現在就是在赤裸裸地威脅你啊,聽不出來麼?」

  「也就是說,我不答應都不行了?」文瀟嵐喃喃地說,「那就跟我走吧。可是他該怎麼辦?」

  「我說了,他不會有大事,」范量宇不耐煩地揮揮手,「一會兒自然會有路人把他送到醫院,躺幾天就行了。」

  躺幾天就行了,說得倒是真輕鬆,文瀟嵐想,反正對你這樣的怪物來說,不死都不是大事——或許死了都算不上大事。但是眼下,的確沒有別的選擇了,這個怪物能留下周宇瑋一條命,就算是足夠仁慈了,他不可能還有耐性容忍自己撥打110等待救護車到來什麼的。

  歡迎來到非人的世界,文瀟嵐對自己說。

  十多分鐘後,兩人走進了寧章聞的家門。范量宇穿著一身帶帽兜的套頭衫,一路上用寬大的帽兜遮住他那一大一小兩顆醒目的頭顱,再加上此時已經是深夜,路人稀少,倒也沒有引人注目。

  文瀟嵐一路上都在想著,一會兒范量宇進門之後,自己應該怎麼做。她之前只見識過大個子俞翰發狂的樣子,但俞翰在守衛人中只能算是低等級的,他的附腦甚至還無法產生蠹痕,只是讓他的體魄異常強壯而已。儘管如此,當附腦失控的時候,他們還是拿俞翰毫無辦法。而范量宇,是精英中的精英,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能有什麼辦法對付他。哪怕這會兒有人給她一把手槍,估計也派不上用場。

  唯一可以用來安慰自己的在於,范量宇雖然不是馮斯的朋友,或者用馮斯的話來說,「那個死變態就是看不起我」,但至少有一點:馮斯可能對他有用。所以他對馮斯以及馮斯身邊的人,總還會稍微手下留情那麼一點點。

  正在胡思亂想,事情的發展卻超出了她的預計之外——她剛剛回身關上門,就聽到背後傳來一身沉悶的鈍響。她急忙扭過頭,只見范量宇已經以一種難看的姿勢臉衝下倒在了地上,肆無忌憚地暈了過去。

  文瀟嵐愣了好半天,先把門鎖牢,然後壯著膽子走到范量宇身邊蹲下,費力地把他的身體翻過來。范量宇的套頭衫捲了起來,露出了腰部,文瀟嵐無意中瞥了一眼,被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范量宇的腹部有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幾乎是橫貫過整個腰際,甚至可以通過這道傷口看到內臟。文瀟嵐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能在活人身上看到如此駭人的傷口,她一陣噁心,忍不住衝到衛生間一陣嘔吐。

  馮斯平時所見到的,都是這樣的場面麼?文瀟嵐想。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勁來,重新回到門廳,強忍著恐懼和噁心,查看范量宇的傷口。很奇怪,一般人身上有一道這樣深的傷口,恐怕血早就流乾了,但范量宇卻並沒有怎麼出血,這大概是出於附腦賦予的特殊體質。但另一方面,按照馮斯的說法,范量宇在被妖獸傷害後,身上的傷很快就癒合了,這道傷口卻沒有半點癒合的跡象,或者說,癒合速度慢到用肉眼分辨不出來。

  說明這次的對手與眾不同,擁有比妖獸更強的特殊力量或者毒性,以至於范量宇的體質都駕馭不住,文瀟嵐猜測著。可是現在該怎麼辦呢?幫他包紮傷口、救他一命嗎?

  最簡單的辦法當然是等著他死掉,然後報警。這個暴虐危險的傢伙,現在暫時不對馮斯出手不過是因為馮斯「還可能有點用」,一旦確認馮斯沒用了,第一個殺人滅口的搞不好就是他。現在讓他死去,可以永絕禍患。

  但她卻有些猶豫。這倒並非是因為該如何向警察解釋范量宇的來歷這樣的細節問題,而是因為馮斯曾說過的話。

  「這個人雖然很討厭,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恨他,反而有些同情他,」馮斯說,「有些時候,我覺得,他和我有點像。」

  文瀟嵐的視線滑過范量宇的臉,這是一張醜陋而猙獰的面龐,脖子上那個小一點的頭顱更是怪異恐怖,即便是在昏迷中,也能讓人感到巨大的威脅,就像是一隻色彩斑斕的巨型毒蜘蛛。她忍不住搖了搖頭:「你們倆到底像在哪兒?」

  她一時拿不定主意,決定先搜一搜范量宇的身,看看他身上帶了些什麼再說。一番搜身後,並沒有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這個怪物身上也有錢,也有汽車鑰匙,也有一隻手機,不過有鎖屏密碼打不開。看起來,似乎也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但在搜找的過程中,她摸到范量宇的胸前有一塊硬硬的東西,那是一根項鏈上掛著的金屬吊墜。

  這樣一個怪物也會戴項鏈?文瀟嵐有些好奇地拽出這塊吊墜,那是一枚銀色的項墜,看得出來是便宜貨,不少地方都開始掉色,鏈子上也磨掉了許多色彩,就像一連串的斑禿一樣,但范量宇卻把這樣一根近乎醜陋的項鏈帶在身上。

  文瀟嵐想了想,拿起掛墜,想要把翻蓋打開,但這個掛墜似乎很久沒有打開過了,咬合得很緊。如果是在往常,文瀟嵐的選擇多半是「打不開就算了」,但此時此刻,不知怎麼的,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她就是想要打開掛墜看看裡面藏著什麼。她用盡渾身的力氣去掰著掛墜的蓋子,連指甲被劈了都沒有發現,終於,翻蓋還是被她硬生生掰開了。

  她喘了口氣,把掛墜迎向燈光,看清楚了裡面放著的東西。那樣東西讓她一下子愣住了。

  掛墜裡藏著一張早已泛黃的寸照。照片上是一個美麗而清純的長髮少女,正在對著鏡頭羞澀地微笑著,有若一朵淡雅秀逸的百合花。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雙頭怪物,竟然貼身收藏著這樣一張照片。

《覺醒日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