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曾警官,How old are you?」馮斯苦笑著。

  「你怎麼關心起我的年齡來了?」曾煒還以微笑。

  「我不是問你的年齡,這是一個網絡笑話……」馮斯像看瘟神一樣看著他,「意思就是:怎麼老是你?」

  這個打開門來撞破了殺人現場的不速之客,正是警官曾煒,馮斯最害怕見到的人,沒有之一。從當初好友寧章聞被刺開始,曾煒就像影子一樣,始終陰魂不散地纏著馮斯,試圖探尋出這個看似普通的大學生背後隱藏的秘密。

  曾煒成為了馮斯最大的噩夢,此人雖然暫時並不瞭解守衛人與魔王的黑暗世界,卻偏偏是一個警察,是「正常世界」的秩序守護者。於馮斯而言,和邪魔外道們鬥智鬥勇倒也罷了,遇上曾煒這樣隨時可能剝奪他正常人生活權利的角色,反倒是束手束腳。畢竟他並不想當什麼天選者,並不想做魔王的走卒或者屠魔的英雄,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而已。曾煒,就是這憧憬中的普通人生活的最大阻礙之一。

  此刻曾煒已經把房內的一切盡收眼底。馮斯低聲說:「曾警官,這不是我幹的。確切地說,有可能是我幹的,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知道,這種軟弱無力的辯解是沒有絲毫用處的,尤其在精明狡詐的曾煒面前。他身處殺人現場,手上沾著死者的血跡,凶器上留有他的指紋,就算神仙也沒法替他辯解。在一片萬念俱灰的絕望中,他索性閉嘴了,心裡想著: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大不了回頭等著路晗衣他們來搭救我,從此做一個黑人,和正常的世界沉痛吻別,了此殘生……

  想到悲慘處,他只覺得鼻子微酸,一時間有點神遊物外,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的一切讓他大吃一驚。曾煒正在戴著手套以專業的手法清理現場。

  「曾警官,您這算是……破壞現場麼?」馮斯猶猶豫豫地問。

  「我是在救你。」曾煒冷冷地說。

  馮斯徹底傻眼了。

  曾煒很快把與馮斯有關的痕跡清理掉,然後把馮斯帶走。馮斯知道,在這位警官面前,除非得到守衛人的幫助,否則自己找不到任何機會,所以也並沒有耍什麼花樣,乖乖地跟在他身後上了車。他注意到,曾煒並沒有像往常一樣開警車,而是開著一輛不起眼的私家車。

  早有預謀麼?馮斯想著。不管怎麼說,已經上了賊船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悶悶地坐在副駕駛位上,一言不發,一向多話的曾煒也很難得地始終保持著沉默。汽車從馮斯學校所在的郊區駛入市區,四環、三環、二環、一環……穿過市中區後,又開始繼續往另一個方向的遠郊開去。

  汽車穿越整個北京城,一直來到了位於北京另一側的某老居民小區。這裡看起來比寧章聞家的宿舍樓還要破舊古老,有著老式的公用走廊,每家每戶甚至沒有獨立的衛浴,而是一層樓共用兩個水池和廁所——這就是傳說中的筒子樓。筒子樓裡的許多房子都大敞著門,不少連窗玻璃都已經沒有了,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窗框。整個大院裡骯髒、雜亂,遍地是垃圾。一陣風吹過,破爛的塑料袋在半空中起勁兒地飛舞,其狀冷清而淒涼。

  曾煒停好了車,帶著馮斯走了進去。雖然還只是下午,院子裡裡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個人影。曾煒解釋說:「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老房子,國營老廠的職工宿舍。這裡原本住的人就越來越少,最近又準備拆遷,所以已經基本不剩什麼人了。」

  「這樣才正好把俘虜帶回來,沒人會看見,是麼?」馮斯一邊說著一邊繞過一個不知倒塌了多少年的葡萄架。曾煒笑了笑,沒有答話,帶著馮斯走入大院盡頭的一棟樓,爬上二樓。

  「這個樓……不知道年齡有沒有你大?」馮斯問。

  「比我稍微小一些,我出生後才建的。」曾煒掏出鑰匙,打開門上銹跡斑斑的掛鎖,示意馮斯先進去。馮斯走進門,一股嗆人的塵土氣息撲鼻而來,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噴嚏。儘管太陽還沒落山,屋子裡卻已經十分黑暗,馮斯正想要在牆上摸索電燈開關,曾煒說:「沒有開關,只有拉繩,在屋子中間。」

  「我喜歡這種穿越感。」馮斯喃喃地說。他果然在屋子中央摸到了拉繩,伸手一拉,昏黃的燈光灑滿了整個屋子。他看到這間屋子裡擺放著一些陳舊簡單的傢俱,牆上還掛著一對老人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老兩口笑得親切而慈祥。

  「你睡左邊的那間屋子,」曾煒說,「不過現在床上還沒鋪東西。你在家裡等著我,我出去給你買被褥,順便買晚飯回來。你把那台老冰箱插上電,應該還能製冷。」

  說著,他真的邁步向門外走去,馮斯連忙伸手攔住他:「曾警官,我能先問你兩個問題麼?」

  「我知道你要問哪兩個問題,」曾煒悠悠然地掏出香煙,「第一,你想問我我帶你到這兒來幹什麼?這個你不必多管了,老老實實在這兒呆著就行,反正我也不會吃了你;第二,你想問我怕不怕你逃跑,這個問題麼……」

  他啪的一聲點燃打火機,深深吸了一口煙之後,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沾著你的指紋和死者血跡的水果刀,就在我提包的證物袋裡。你想跑隨意,跑了之後根本用不著我去追你,我在全國的同行會替我找你的。」

  「你不會那麼做的,」馮斯說,「你別有企圖。」

  「我的確別有企圖,但是,你不會拿自己的後半生來和我賭。」曾偉說著,又吐出一個煙圈,瀟灑地轉身走出去。馮斯站在原地呆了半晌,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媽的……這年頭好像人人都是心理專家。」

  曾煒的推斷是正確的。馮斯果然不敢逃跑,只能在房裡無聊地上著網。他想要把這半天裡一波三折的離奇遭遇告訴他的朋友們,但轉念一想,即便告訴了他們,他們也無能為力,還不如不說。現在落在了曾煒手裡,實在是讓人無法可想,只好以不變應萬變了。

  他枯坐在連彈簧都露出來了的老舊沙發上,又開始琢磨在哈德利教授的房間裡發生的一切。在此之前,他不只一次進入過幻覺的世界,但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當自己的精神處於幻覺中時,肉體還在自行行動,甚至能做出殺人這樣的行為。

  真是活見鬼!他狠狠一拳頭砸在沙發上,只覺得心裡的憋屈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哈德利教授並沒有在十多年前的追殺中死去,並且活生生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這原本是個絕好的機會。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洋鬼子老頭身上,一定藏著許多尚待挖掘的秘密,用路晗衣的話來說,這些不走尋常路的世俗專家們,在全然不知道魔王存在的前提下去研究那些「反科學異象」,可能反而更加容易跳出窠臼,尋找到探訪魔王本質的特殊方法。

  可是哈德利教授也死了,又一條重要線索中斷了。作為一個所謂的天選者,老子混得還真夠失敗的,馮斯悲憤地想。

  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了些什麼,開始在房裡四處翻找,但如他所料,曾煒不會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供他去偷窺。翻檢了一陣子之後,除了一些雜物和幾本陳舊的家庭相冊之外,並沒有發現其他物件。他反正也無事可做,索性打開相冊瞎翻。

  第一本相冊裡的照片以黑白居多,大多是曾煒的父母還比較年輕的時候拍的。那時候曾煒也還只是個少年人,身材瘦瘦小小,在相片上總是顯得分外拘謹,並不像現在看上去那麼老到成熟。

  從第二本開始,彩色照片逐漸多了起來,照片上的曾煒的年紀也在不斷加大,可以看出他從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到戴著團徽的中學生,再到一身制服的警校生的逐步轉變。這個人開始一點一點地褪去稚嫩,眉宇間逐漸有了一個警察該有的英氣。

  突然之間,一張令馮斯絕對沒有想到的照片一下子映入眼簾,他登時愣住了,心臟開始狂跳起來。這是怎麼回事?馮斯想著,我之前的種種猜測,難道全都是錯的?這張照片所傳遞出來的信息,實在是太令人震驚……

  馮斯正在陷入沉思中,忽然感到頭頂上似乎有什麼陰影掠過,他抬起頭來,卻什麼都沒有看到。頭頂只有掉了許多牆皮的天花板。

  是我眼花了麼?馮斯有些疑惑。他放下手中的相冊,站起身來四處張望,終於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客廳正對房門的牆壁上,有一塊牆皮的顏色好像稍微有點不大對勁。他向前走了幾步,打算看個究竟,但那塊牆皮卻猛然間脫落,彷彿無視重力法則一般,橫著向他飛了過來。

  馮斯反應倒也不慢,一個狗啃屎的動作趴倒在地,躲開了這塊巨大的「牆皮」。他就地一滾,鑽到了飯桌下面,然後回頭一看,這才看清楚了,那塊東西並不是牆皮,而是某種具有生命力的奇怪生物。

  這個怪物呈四四方方的薄片狀,大約兩米見方,色澤是輕微的淡黃色,難怪剛才馮斯會在黃色的燈光下看花眼。此刻它懸浮於半空中,身子伸展開,整體有點像一塊草蓆,雖然並無四肢,卻給人一種張牙舞爪的錯覺。馮斯不知底細,竄進廚房拿出一把菜刀握在手裡,心裡在算計著:這傢伙沒頭沒尾沒眼睛沒鼻子,我到底往哪兒砍才算是要害呢?

  沒等他盤算清楚,怪物已經猛撲了過來。馮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菜刀跺了下去,怪物並沒有躲閃,這一刀重重砍在它身上,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力,立即把它的身體砍穿。

  馮斯正在竊喜,卻發現怪物並沒有絲毫受傷的樣子,反倒是被一刀砍穿的部位以驚人的速度迅速癒合,反而把馮斯的手腕裹夾在其中。馮斯感到一股膠水一樣的粘糊糊的力道粘住了自己的右手,怎麼拔也拔不出來。掙扎了好半天,始終無法把手抽出來,想要踹上一腳,卻明白這一腳的結果多半是腳也被粘住。

  於是他只好選擇靜止不動,右手還插在「草蓆」的身上,那副樣子活像是正在掏兜卻被事主抓了現行的小偷。他只能尷尬地咧嘴一笑,然後提高了聲調:「不管你是誰,出來說話吧,我沒有蠹痕,不可能對你有威脅。」

  對面的「草蓆」忽然震動起來,發出一陣沉悶但還可以分辨的聲響:「出來?我不是一直在你面前麼?」

  馮斯楞住了:「你說什麼?你不是一隻妖獸?你是……一個人?」

  手鬆開了。「草蓆」向後退出去半米,整個身體卷在了一起,隨即開始像液化一樣的融合、變型,顏色也越來越深。半分鐘之後,幾乎沒有厚度的「草蓆」消失了,站在馮斯面前的是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長著厚嘴唇和獅頭鼻,頭髮油油膩膩的看來很長時間沒洗了。

  「這種變形能力,也是附腦的作用嗎?」馮斯鎮定地問。其實在他心裡,見到這樣活生生的變形秀,還是難免震驚的,但好歹也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天選者,表面上不願表露出絲毫的驚訝。

  「是的,附腦沒能給我帶來蠹痕,卻把我的身體改造成了這個樣子,」矮胖的男人說,「在我看來,這個能力比蠹痕還好使。」

  「看起來,附腦還真是挑戰各種人類的極限呢……」馮斯哼了一聲,「那你豈不是可以變成任何人的模樣了?」

  「我倒是希望如此,可惜現在能力還不足,無法精確控制細節,尤其是人類的細微面部區別,」矮胖男人說,「比如你想要我變成你喜歡的妞陪你睡覺,恕我無能為力。」

  「你還真粗俗……」馮斯歎了口氣,「不過我好歹稍微放了點心,你不至於冒充國家元首挑起第三次世界大戰什麼的了。說說吧,你是哪個家族的,抓我想要幹什麼?」

  「看來果然如他們所說,你雖然沒什麼本事,膽量倒是不錯啊。」矮胖男人有些詫異地看了馮斯一眼,「換一個人的話,恐怕都得尿褲子了。」

  「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我的人了,」馮斯微微一笑,「我都已經習慣啦。」

  「習慣了就好,我也不必多費唇舌了,」矮胖男人說,「不想受到傷害的話,就跟我走吧。」

  馮斯無話可說。不管表面上如何鎮定自若,他內心深知,面對著這些移植了附腦的怪物,自己沒有半點逃脫的機會,只能乖乖跟著對方離開。那種時時縈繞於心裡的屈辱感再度湧現,天選者,他念叨著這三個字,還不如說是天選豬……

  矮胖男人的左臂像橡皮泥一樣伸長扭曲,化作一根長長的觸手,把馮斯的腰部捲住。馮斯逆來順受,不由自主地被他拖著向門口走去。

  矮胖男人伸手拉開門,突然之間,馮斯的耳邊響起砰砰砰好幾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隨即臉上濺上了好幾滴熱血,似乎還有一些硬硬的渣子。他側頭一看,不由得差點吐出來:矮胖男人的頭顱被整個打爛了,上半截的顱骨完全被掀開,露出裡面紅白混合的可怕事物。他也知道,這些噁心的玩意兒此刻肯定糊了他一臉,不過也沒時間去顧及了。

  他把視線轉向門口,果然,門口站著的是曾煒。曾煒手裡握著一把還在冒出青煙的手槍,目光裡帶著馮斯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冷峻和威嚴。直到這時,矮胖男人的身體才僵直地摔倒在地上。

  「腦袋爛了,這種怪物也就死透了,」曾煒沉聲說,「但是他肯定還有同黨。快跟我走!這裡不能留了!」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不然我不走!」馮斯說著,抓過一卷衛生紙擦拭著臉上的血液和腦漿。

  「命都快沒了你還要囉嗦什麼?」曾煒眉頭一皺。

  馮斯霍然上前,手裡揚起剛才從相簿裡抽出來的那張泛黃的照片,一字一頓地問:「告訴我,你為什麼會認識我爸爸?」

  照片上,年輕的曾煒和年輕的馮琦州並肩而立,作意氣風發狀。從兩人勾肩搭背的姿態來看,至少在那個時候,他們應該是關係親密的好朋友。

《覺醒日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