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岑曠皺起眉頭,陷入了沉思。欺騙……欺騙……有施加欺騙的人,就必然會有被欺騙的對象,這是一個相互的關係,那麼就必須要找到可能引發出這種關係的兩個人,或者兩個陣營。

  她忽然一下子想到了葉空山最早曾作出過的那個後來被推翻的推斷:是文瑞殺害了嚴於德。由於文瑞也步嚴於德的後塵丟掉了小命,所以該推斷看似不成立了。但如果這當中也包含著欺騙的話……

  「我明白了!」岑曠叫出了聲,「你最初的那個猜測其實是正確的,嚴於德就是文瑞殺害的!不同的是,在這起殺人案中,嚴於德根本沒有絲毫反抗,因為他的本意就是要炮製一個假死的現場,但沒想到文瑞背叛了他,弄假成真了!」

  「說得很好,」葉空山拍拍巴掌,「這也正是我現在得出來的結論。前些天我對嚴於德和文瑞的調查並不是沒有成果的,除了發現了這兩人之間緊張的關係之外,我還發現文瑞找殤州的商人購買了幾株昂貴的腐心草。」

  「腐心草?能讓人暫時停止呼吸、陷入假死的那種藥物?」

  「就是它了。這兩個遭到追殺的玉石商肯定是想借助腐心草來裝死,把他們的死訊散佈出去,然後再隱姓埋名藏起來,大不了以後換個名字接著做生意好了。我估計,按照他們商量的順序,應該是嚴於德先『死』,後再輪到文瑞。」

  岑曠明白過來:「所以那天晚上嚴於德做出一副十分暴躁的樣子,趕走了其他人,其實就是和文瑞一起佈置這件事。但沒有想到,文瑞偷偷把腐心草調包了,所以嚴於德枉自送掉了性命。文瑞這麼做其實是一舉兩得,一方面除掉了一直與他不和的夥伴,另一方面嚴於德是真死,也會讓他的假死受到更少的懷疑。可是接下來馬大富又是怎麼死的呢?

  「我建議你跳過馬大富,直接去思考文瑞的死因。」葉空山說。

  「為什麼?」

  「因為馬大富的確是一個與嚴於德、文瑞無關聯的人,」葉空山說,「這就是我所謂的第三層欺騙。」

  「你是指……有人模仿嚴於德的死狀殺害了馬大富,以便混淆視線,把一樁毫無關係的兇案栽贓到羽族身上,而使自己擺脫嫌疑!」岑曠興奮地說,「這麼一說我就全明白了!這個人真正的目標是馬大富和羅爾立!」

  「這四名死者,其實是劃分成了毫不相干的兩撥,」葉空山說,「兩個玉石商是一撥,馬大富和羅爾立是另外一撥。只不過第二位兇手足夠狡猾,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羽族童謠上面去,他尤其聰明的在於,先殺死了馬大富,再回過頭去殺害文瑞,這種故意安排的次序很難讓人不把馬大富也當成兩名玉石商的同夥。」

  「文瑞也是第二個兇手殺的?」岑曠有些意外。

  「是的,文瑞殺死了嚴於德,而剩下的三個人都是第二個兇手殺的,」葉空山臉上的表情居然隱隱有點佩服,「這個人不但膽子大,還很細心,居然模仿了文瑞打的繩結。」

  「你是說,那種經常跑貨運的人才會使用的繩結?」

  「沒錯,文瑞發家之前經常親自押運貨物,打那種繩結他可是駕輕就熟。而第二位兇手就更不簡單了,只是在現場看了幾眼,他就牢牢記住了繩結的打法,並且在之後的案子裡如法炮製,堪稱滴水不漏啊。」

  岑曠領會著葉空山話裡的含義:「你是說,這第二個殺手……在嚴於德死去的那一天到達過案發現場,並且檢查過屍體?那會是誰呢?除了衙門的捕快之外,還有仵作,還有……」

  她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是那個人!是你前兩天讓我幫你調查的那個人!我還以為此事和本案完全沒有關聯呢!」

  「萬事萬物都是存在著關聯的,」葉空山說出了這句總被哲人掛在嘴邊的大廢話,「我之所以得出現在的結論,就是靠了你替我調查出的結果。當然了,我並不是故意要賣關子對你隱瞞,而是擔心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被對方發現破綻,你畢竟是個不會說謊的魅啊。」

  「你是對的,」岑曠說,「那現在我們應該做什麼?可以去抓人了嗎?」

  「我想應該是時候了。」葉空山點了點頭。

  尹良是青石城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磨坊主,但這兩天的日子卻過得提心吊膽毫不安生。原因無他,四處都在傳言要打仗了,青石城裡華族之外的其他異族被看得很緊。尹良自己是地地道道的華族人類,但他圖便宜,在磨坊裡僱傭了兩名逃荒過來的蠻族力工。蠻子力氣大,對生活的要求也低——每天管飽三頓飯就行,所以他甚至每個月不必支付工錢,讓兩個蠻子敞開了吃饅頭就行,平均算下來還不到一個普通幫工的一半價錢。

  這樣的小便宜他佔了有一年,眼下卻似乎可能給他惹來麻煩。他想要打發兩個蠻子回去,卻又怕磨坊裡一下子少兩個人顯得欲蓋彌彰、何況也捨不得損失那麼多人力,畢竟這樣便宜好使喚的蠻子以後再想要找著可就不容易啦。結果懷著僥倖心理拖了半個月,附近街道的裡正終於上門了,身後還帶著一個登記人口的衙門文吏。

  躲是躲不過去的。尹良只能先把蠻子們藏到地窖裡,硬著頭皮把兩人放進了門,心裡苦苦盤算著借口。然而借口還沒想出來,一名小工跑過來小聲匯報說,又有兩名捕快來找他了。

  完了,連捕快都驚動了,事情真的鬧大了!尹良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上,迎接瘟神一般再把捕快們也讓進來。

  「兩位大人……不知今天光臨……」尹良結結巴巴地從牙縫裡往外擠著話,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不過他很快發現,似乎新來的這一男一女兩個捕快對他絲毫也不感興題。尤其是那個身材微胖的男捕快,根本連正眼都沒有瞧他一下,倒是很奇怪地徑直走向了不久前先來的裡正和文吏。

  「你還真是盡職盡責呢,這當口了還一心撲在工作上。」男捕快用一種充滿挖苦的語氣說,然後刷地一聲拔出了腰刀。女捕快也配合著他的舉動,繞到後方,擋住了出口。

  這是要幹什麼?尹良糊塗了。他唯一能確定的一點是,自己的麻煩暫時過去了。看兩個捕快咄咄逼人的德行,一時間肯定顧不上去招呼他那點小事了。不過眼前又有裡正又有衙門的文吏,他們要找的到底是哪一個呢?

  一段長時間的靜默後,那個頭髮斑白的中年文吏緩緩開了口:「果然厲害,不知道你是怎麼懷疑到我身上來的?」仔細看去,此人其實也就是三十多歲,比葉空山大不了多少,但臉上的皺紋和頭上的白髮卻讓他看來就像五十歲一般。

  他又轉頭看看嚴陣以待的岑曠:「那天你來找我問詢你是否會被驅逐,我還真相信了,沒想到你竟然是來調查我的。」

  「我的問詢並不是假的,我是真的擔心,所以你才看不出破綻來,」岑曠搖搖頭,「忘了告訴你,我是個不會說謊的魅。當然了,不能說謊,並不意味著我必須告訴你所有的事。所以我只是在真實的擔心和詢問之外,又做了一點其他的工作而已。而且,雖然現在抓住了你,我卻仍然不知道為什麼會是你。」

  「我建議我們換別個地方說話,」葉空山說,「別老堵在這兒,耽擱別人的生意。」

  尹良巴不得聽到這句話。他充滿期待地看看兩名捕快一前一後,夾著那個不知道犯了什麼事的文吏向外走,把一頭霧水的裡正拋在身後。但三人剛剛走到門口,中年文吏卻突然發難,他飛起一腳踢向了葉空山的腰間。葉空山顯然有所防備,奈何身手實在不佳,雖然做出了格擋動作,還是被文吏踢到了手肘上。他這一下吃痛,不自覺地讓開了路,文吏猛地奪門而出,把磨坊的門撞了個稀爛。

  岑曠顧不上關照葉空山,急忙緊追出去,葉空山捂著胳膊,哼哼唧唧也跟了上去。尹良心想:這個捕快真是個廢物,看來還沒有女人頂用。他又想:只損失了一扇門,算是大幸了,但願兩名捕快把文吏收抬掉,從此沒人再來找他的蠻族雇工的麻煩。

  這位文吏雖然年紀不小,在衙門裡幹的又是文書工作,奔逃起來卻相當迅速,而他剛才賞給葉空山的那一腳也足具功力。岑曠一邊窮追,一邊小心戒備著對方可能的突然襲擊,耳中聽到葉空山跟在後面不知大呼小叫著些什麼。她這時候已經能確定,葉空山沒有找錯人,因為這個背影她見過,就在文瑞死亡的那天夜裡。

  文吏發足狂奔,但畢竟不如岑曠年輕,慢慢兩人間的距離開始縮小。此時三人兩追一逃已經進入了一條熱鬧的街市,街上到處是挑著擔子賣菜的菜農小販,文吏如果混進人群裡,只怕又要不好找了。岑曠正在焦急,忽然耳邊嗖的一聲,像是有什麼小器物飛快地掠過。而隨著這一聲響,前方逃竄的文吏卻一下子重重摔倒在地上,跌的頭破血流。岑曠快步上前,發現他的腿上紮著一柄小而尖銳的飛刀。

  「老子雖然不怎麼會打架,不代表就沒有絕活。」葉空山充滿得意的語調在耳邊響起。岑曠哭笑不鎝,倒也頗感欣慰,走上前去,準備把傷了一條腿的文吏捉住。文吏坐在地上,並沒有打算拖著傷腿強行逃跑。他的目光顯得出奇的冷靜,一面右手伸入衣襟撫摸著肋部的傷口,一面抬頭掃視著逼上前來的兩名捕快:「我想請教一下兩位的尊姓大名,好讓我明白自己栽在了誰手裡。」

  「我叫葉空山,這是我的助手。」葉空山大大咧咧地回答。

  「葉空山?原來你就是那個好幾次差點被除名的葉空山……我敗在你手裡,也不冤枉了。」文吏苦笑一聲,笑容忽然僵直,身體軟軟地倒了下來。

  「糟糕!他自殺了!」葉空山大喊一聲,衝了上去。果然,文吏剛才已經用偷偷藏在懷裡的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臟,只是倉促之間沒能吃準部位,一刀刺下後,還有一口氣在。

  岑曠看著從文吏的胸口不斷湧出來的鮮血,一時間手足無措;「怎麼辦?要不要趕快找大夫搶救?」

  葉空山翻開文吏的眼皮看了看:「來不及了。現在我們只剩一件事可做。」

  「什麼事?」

  「結他一點藥吊命,然後迅速查探他的記憶。好在人人都知道你從來不會說謊,所以你說出來的話大可以直接當作證據來用。否則的話,我們豈不變成了逼死國家公務人員的兇手?」

  「沒想到我的作用還有那麼大……」岑曠不知是在感歎還是自責。

  「所謂優秀的領導者,就是能讓每一塊廢銅爛鐵都閃耀出金子般的光輝。」葉空山煞有介事地挺了挺胸膛。

  瀕死者的記憶總是混亂而支離破碎,就像是一副被撕扯成了無數碎片的圖畫,想要重新拼出全貌幾乎已不可能。岑曠所能做的,只能是盡量深入到文吏的內心世界,挖掘出可能的犯罪證據。她就像是在一片凶險莫測的沼澤中穿行,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可能的落腳點。

  在穿越了一層層迷霧般的無效記憶後,她終於找到了這個叫做莊園的文吏的謀殺記憶。在這段記憶中,莊園悄悄潛入了馬大富家,很輕易地制服了馬大富。他以並不太熟練的手法把馬大富倒吊起來,因為手法不純熟,所以前後調整了好幾次,以確保繩結打得標準。他滿意地看著醉醺醺的馬大富頭浸在水裡,身體無力地掙扎,直到最終溺斃。葉空山的判斷是準確的,雖然到現在岑曠也沒想明白葉空山是怎麼懷疑到莊園身上的,但這些記憶並沒有摻假,馬大富是被莊園謀殺的。

  在這一段記憶裡,有一點在情理之中的發現仍讓岑曠比較費解:她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洶湧澎湃的仇恨,而且似乎已經蓄積了許多年了。仇恨?莊園這個默默無聞的小文吏怎麼會和養馬人馬大富有什麼不可化解的仇恨?

  很快地,岑曠又找到了莊園殺害玉石商文瑞的記憶,其過程和殺死馬大富的過程不大相同,因為文瑞自己佈置好了現場的一切,這一點也符合葉空山的猜想。但文瑞沒有料到會有人對他下手。就在他嚼下腐心草之前,早已埋伏好了的莊園突然出現,打昏了文瑞,搶走了腐心草,讓文瑞的假死變成真死。

  這一段記憶中還伴生著另外一段記憶,那是莊園之前也曾以衙門文吏的身份到文府調查人口,借此記住了文府裡的各處路徑。所以這一天,他其實是趁著天黑前就早已潛伏在文府裡了。

  難怪不得呢,岑曠心想,我那天只睡了那麼短的一點時間,根本不夠兇手安排的。原來兇手早在天黑之前就混進去了,而作案現場根本就是文瑞自己佈置的,當然可以輕而易舉地不讓旁人發現了。

  如此說來,最後一名死者羅爾立也是死在莊園的手裡的了。事實上,岑曠的確看到了這一段記憶,雖然已經殘缺,還是可以看到莊園潛入羅爾立家中的狀況。只可惜再往後的記憶隨著莊園的逐漸死去,都已經消散了。不過看到的這些已經足夠定罪。

  不對,還不足夠,岑曠想著,還缺少犯罪動機。葉空山總是對她說,除非是瘋子上街亂砍人,否則一切的犯罪都是有動機的。而對於捕快來說,多瞭解一些不同的犯罪動機,非但對今後的辦案大有好處,也能更方便她加深對人類的理解。

  對人類的理解……想到這裡,岑曠轉過身,向著莊園記憶的源頭奔去,想要探尋一下他殺人的理由。她一路穿越過若干紛繁複雜的場景,眼裡所見似乎始終都只是莊園坐在衙門那間陰暗的小屋裡,日復一日地佝僂著背,和各種各樣的官方文書打著交道。這個人的生活顯得平淡、乏味、毫無生趣可言,甚至連回家之後也只是讀書、吃飯、睡覺。

  這時候岑曠感受到了一股異樣的波動,她知道,那是莊園距離死亡又進了一步。一瞬間,無數正在閱讀的記憶灰飛煙滅,岑曠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被推到了一個很遙遠的記憶中。這記憶好像海裡的漩渦,一下子把她捲了進去。

  場景驟然發生了變化。之前的一切都是灰暗的色調,顯示著莊園生活的無趣和內心的孤獨,但在這一刻,金色的燦爛陽光猛然間越滿眼簾。

  岑曠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座漂亮的小花園裡,雖然栽種的並不是什麼名貴的花卉,但鮮花的芬芳混合著綠草的氣息,帶有一種溫馨的勃勃生機。花園位於一座宛州樣式的小院落裡,看來這裡是一戶尋常的住家。

  接著她發現自己的身量縮小了,好像變成了一個十來歲的男性孩童。她身不由己地跟隨著這段顯然在莊園頭腦中有著沉重份量和深刻烙印的記憶,奔向了花園的中央。在那裡,有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人,伸手把她攬入懷中。

  充滿感傷的溫暖情懷瞬間包圍了岑曠,那是一種她從出生之後從來沒有體會到過的情緒:甜蜜、美好、渾然天成、彷彿血肉相連般的牽絆。她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所謂的親情——而對於一個由精神遊絲凝結而成的魅來說,親情是永遠不可能先天存在的東西。

  這個少年就是小時候的莊園;這一對中年男女,就是莊園的父母。她得出了這個不容置疑的結論。

  更令人吃驚的一幕緊隨之發生,從花園一頭的一座小屋,奔跑出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小男孩。他的面目在這段記憶裡模糊不清,但能判斷出他在笑。莊園的父母報以同樣的笑容。這應該是莊園的弟弟。而在這個時候,莊園內心的愉悅和快樂達到了頂峰——顯然他很愛自己的這位弟弟。

  一家四口沐浴在陽光下,這看起來應當是一幅幸福而祥和的畫卷,但忽然間畫卷的顏色又發生了變化,天地間變得陰沉昏暗,花園裡那些盛開的花朵都瞬間枯萎了。

  岑曠看見花園在燃燒,火光沖天,空氣中佈滿了嗆人的濃煙,無數嘈雜的聲響充斥著耳膜。恐懼、驚惶、無助……各種各樣的情緒攪在一起,像一鍋正在沸騰的熱粥。少年時代的莊園正處在極度驚恐中。

  這時候兩張熟悉的臉出現了,岑曠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但她很快確認了。自己沒有看錯,眼前出現的一群人中,打頭的正是童謠殺人案中的兩名被害者:養馬人馬大富和將門之後羅爾立。那時候兩人看起來比他們死亡的時候年輕許多,以岑曠的粗淺經驗,相隔可能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他們帶著滿臉猙獰的殺意,嘴裡露出尖利的獠牙,背後伸展開蝙蝠一樣醜陋的黑翼,從天而降。

  這一幕剛開始讓岑曠迷惑不已,但她緊接著意識到,這是莊園內心深處對那段久遠回憶的塗抹修飾,馬大富和羅爾立不可能真的嘴裡帶著獠牙、背後長著翅膀,那種在記憶裡經過扭曲的形象,表達的是莊園對二人刻骨的仇恨與憤怒。

  莊園為什麼會那麼恨這兩個人?岑曠正在想著,記憶已經給出了答案。她看見莊園的母親跪在兩人身前,苦苦哀求著些什麼,但顯然當時的莊園自己也沒能聽清母親和兩人之間的對話,所以記憶裡只有一些刺耳的嗡嗡聲。

  可是父親呢?莊園的父親此刻又在什麼地方?岑曠的視線隨著莊園的目光四處游移,很快在院子的另一個角落見到了那個中年男人。男人正站在一口水井前,而他的手上正在做的動作讓岑曠大為吃驚。

  ——這個男人手裡倒提著他的小兒子,也就是莊園的弟弟,正在往井繩上栓!孩子小小的身軀很快被捆紮起來,倒吊著放入了井口,而男人沒有絲毫猶豫,兩手一鬆,孩子的身體就像石頭一般墜入深井。

  接下來的記憶變得無比破碎駁雜,垂死的莊園的精神走到了盡頭。岑曠最後注意到的一個畫面是,少年的莊園站在已經淪為廢墟的家裡,面前時兩個土堆,或許是他父母的墳塋。然後,他用瘦弱的身體吃力地推著一車磚石向那口深井,把磚石傾倒了進去。無邊無盡的悲傷與痛苦伴隨著黑暗籠罩了一切。

  葉空山默不作聲,耐心地聽完岑曠講完了她所見到的一切。他的神情鎮定而從容,似乎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但當聽岑曠講到最後一幕,也就是少年莊園埋葬了父母又埋葬弟弟的場景時,他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

  這個動作並沒有逃過岑曠的眼睛:「怎麼了?覺得太慘了?」

  「的確慘,但並不是由於這個故事本身,」葉空山長歎,「莊園很可能犯了一個錯誤。」

  「什麼錯誤?」

  葉空山擺擺手:「先不提他。我先來解釋一下這樁案子吧,想必現在你的腦子裡滿是疑問。」

  「跟著你辦案,我已經習慣了。」岑曠淡淡地說。

  葉空山笑了笑,扭頭看看門口:「再等等,黃老頭兒驗完屍馬上就要來了。我省得給他重複多講一遍。」

  黃炯進門時沉著臉,看來是憋了一肚子氣無處發洩,葉空山給他倒了一杯茶:「想罵人趕緊罵,罵完了老子好給你講故事。」

  「這個故事你最好講得圓一點,」黃炯哼哼著,「雖然莊園是自殺的,但他畢竟也是衙門的人,不能那麼不清不楚地就死掉。你要是解釋得不乾淨,會惹來麻煩的。」

  「沒關係,您老解決麻煩的能力天下第一,」葉空山故作諂媚狀,「小人的前途一次次都仰仗您老了。」

  「滾蛋!」黃炯把喝乾了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碰,「快點交代!」

  葉空山替他續上茶:「這個案子剛一開始的時候我犯了錯誤。因為它擺佈得太像是種族仇殺了,我反而認為與此無關。當然了,最後的兇手的確不是羽人,但案件的源頭卻被我忽略了,這是我的錯,不容否認。」

  「難得你也有認錯的時候。」黃炯晃動著他肥碩的大腦袋。

  「我們首先來談第一位死者嚴於德,他是被合夥人文瑞殺死的。根據我的調查,嚴於德和文瑞長期對羽族驚醒被朝廷禁止的玉石走私生意,並因為一起意外事件惹惱了羽人,羽人委託殺手組織血羽會,試圖以童謠殺人的方式對兩人進行懲戒。但血羽會是一個唯利是圖的組織,他們不願意失去兩人每年交納的數目可觀的保護費,那名殺手更是敏銳地嗅到了其中賺更多錢的法門,兩名玉石商進行了談判。最後的結論是,玉石商們付出一大筆錢,並按照這首童謠的方式假死,以此逃過羽人的追殺。」

  「嚴於德照做了,他沒有想到的是,因為長期以來的矛盾,文瑞其實早就想幹掉他,眼下出了這檔子事,正好是一舉兩得。他可以換掉嚴於德的腐心草,讓他由假死變成真死,而事實上,他辦到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過上兩天,他再對自己導演這麼一出,不過這次他應該嚼下貨真價實的腐心草,然後隱姓埋名,避過了風頭後再東山再起。這個如意算盤是打得不錯,但他萬萬沒有料到,一出偶然的巧合、一個意外的現場目擊者,非但徹底粉碎了他的計劃,還將童謠殺人演化成了血腥的系列案件。」

  「偶然的巧合?意外的目擊者?你指的是莊園嗎?」黃炯問。

  「沒錯,就是他,」葉空山把岑曠所閱讀到的記憶講了一遍,「從我們的岑曠小姐所探查到的情況來看,莊園童年時代的悲劇記憶被保藏得非常完整,對於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而言,記憶那麼清晰非常難得。而反過來說,之所以那段記憶保藏得那麼完整,很有可能是因為,它們被封存在了記憶的最深處。」

  「你的意思是說……」黃炯琢磨著用詞,「他受到了刺激,所以……很長時間內根本不去觸碰到這段記憶。但實際上,它們一直……一直……」

  「一直在沉睡,」岑曠插嘴說,「它們始終存在,卻又被刻意地封存起來,或許是莊園的一種自我保護,防止再次受到慘劇的刺激。但時隔多年後,一樁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案件卻由於相似的場景而令這段記憶復甦了。」

  「你是說,他的弟弟被倒吊著拋入井裡的那段?」黃炯似有所悟。

  「莊園很愛他的弟弟,」葉空山說,「這種愛令他在掩埋那口井的一瞬間,就不自覺的封閉了自己過往的記憶。我特意讓岑曠調查過莊園,這個人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少年時代以及之前的經歷,記錄在案的解釋是他的頭部曾經收到過撞擊,以至於失憶了,這正好和我的推測相吻合。而他所能記起的是三年的流浪生涯以及機緣巧合成為文吏後的十六年平凡人生,在這十九年中,他的生命之舟始終無比平穩地運行著,毫無波瀾,毫無亮點,因為他的全部歡愉都在那個時刻隨著童年的記憶同時被封閉了。」

  「可是,倒吊著被溺死的嚴於德,讓這段記憶驟然復活了?」黃炯一拍大腿,「倒還真是差不多的場面,你是怎麼想到這一點的?」

  「我首先懷疑到,馬大富和嚴於德毫無關係,這兩起案子表面近似,卻很可能是出自兩名不同的罪犯之手,而第二名罪犯是在模仿第一起案件,」葉空山回答,「但如果仔細想想,為什麼單單要挑這個時候來模仿?為什麼恰好要選擇這種時候?恐怕不會是巧合。於是我開始想,會不會是這一幕場景對罪犯產生了強烈的刺激。於是我的懷疑範圍轉到了曾出現在嚴於德命案現場的人中間。尤其增加我這種懷疑的,是死者身上的繩結。」

  「繩結怎麼了?」

  「我已經認定馬大富是死於另一名兇犯的手裡,但他身上的繩結和第一起案件裡一模一樣,這一點很奇怪,因為就算他也聽說過那首童謠並能寫出來,沒道理繩結也碰巧手法一致。最後我覺得,要麼是我判斷錯了,要麼第二名兇犯曾經到過現場,觀察過嚴於德身上的繩結,並決意模仿,以便打亂我們的思路。」

  「沒錯,莊園那天早上的確是和裡正一起上門,最早發現了嚴於德的屍體,但是有很多人到過現場,而至少也有仵作和其他捕快仔仔細細查看過屍體,」岑曠提出疑問,「為什麼你那麼快就懷疑到這個文吏身上呢?」

  「因為他還得查找自己的仇人所在的位置,」葉空山回答,「別忘了我這個猜想是基於突發的刺激,而非長時間的謀劃。在這種情況下,假如我一段過去的記憶突然復甦,想要去尋找兇手,時隔二十年,怎麼能在幾天內就找到我要殺的人呢?」

《九州·黑暗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