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忙活了好幾天,每天都是直到深夜才能休息。岑曠拖著疲倦的雙腿回到她那間簡陋的小屋,頭剛挨到枕頭就睡著了。但第四天,也就是十月九日的早晨,她醒來後回到衙門,看見葉空山正在和黃炯激烈地爭吵。

  「這個狗屁搶劫案,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可以去查,何必多我這一個!」葉空山嗓門很大,「倒是這個新案子好玩得很,我老人家不出馬,就憑你手下那群廢物,只怕誰也查不出來。」

  黃炯手下的廢物們一個個從他們身邊走過,投射出憤怒的目光,但葉空山視若無睹。黃炯靜靜地等待著葉空山嚷嚷完,皮笑肉不笑地說:「真的這麼想查這個案子?可以,把你的腰牌交出來,從今天起,解除編製。然後你就可以自帶乾糧去查個夠。我手下的阿貓阿狗多得要命,不缺你這一隻。」

  葉空山一下子軟了下來:「算了,我還是繼續服從您英明的領導吧……岑曠,過來!」

  岑曠一頭霧水地走過去,葉空山指著她對黃炯說:「既然現在抽調不出人手,就讓她去試試看吧,總比完全沒人查要好吧?」

  黃炯想了想,點點頭:「說的也是,反正她不在編制內,可以讓她試一試。不過,你確定她的經驗夠了?」

  「她的背後有我這個名師指點呢,」葉空山拍拍胸脯,「再說了,這不反正是死馬當活馬醫麼?如果不派她去,根本也派不出其他人手嘛。」

  「那就讓她去歷練歷練吧。不過你小子別借指導她的名義耍滑頭偷懶,我會監督你的進度的。」黃炯作恫嚇狀,然後慈愛地拍拍岑曠的肩膀,轉身走開。

  「又有什麼新案子了?」岑曠問。她從剛才兩人的對話已經聽明白了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也不說廢話,直接問主題。

  「一樁手段很殘忍的謀殺案,」葉空山說,「燕歸樓的紅牌名妓花如煙被殺了,死狀無比淒慘。」

  「怎麼死的?」

  「她的臉皮被人剝下來了,完完整整地剝下來了,而那張失蹤的臉皮至今還沒有找到。」

  「這個案子……是留給我的?」岑曠打了個寒戰。

  「捨你其誰。」葉空山壞笑一聲。

  燕歸樓是青石城最大的青樓,無論是姑娘的數量還是質量都堪稱第一,老闆倪燕歸自然也是見多識廣,經驗豐富。發現兇案的第一時間,她就命令人封鎖了現場,不許旁人進去破壞,直到捕快到來為止。

  只來了一個捕快,那就是岑曠,倪燕歸顯得有些失望,但也表現出了她通情達理的一面:「唉,我也知道,搶劫官庫的事情最大,我們草民當然得識大體、懂輕重。只是這個案子,我們真是損失慘重哪,花如煙是我們的頭牌紅姑,沒了她,我們的生意得下滑不少呢。」

  大概發現這句話說得有些過於赤裸裸,倪燕歸又擠出了兩滴眼淚,絮叨一番她如何如何喜歡這位死者,一直把她當成親女兒一樣看待,如今失去了她,自己是如何如何心如刀絞云云。岑曠按照葉空山的吩咐,不去理會她的聒噪,先細細勘察了一下現場。花如煙是青石第一名妓,房間一向佈置得典雅規整,富於書香氣息,走進來的人常常會有誤入大家小姐閨房的錯覺,這當然也為她增添了身價。

  「出事的時候她並沒有接待客人,因為她說身體不舒服,」倪燕歸說,「她可是紅牌,萬一病重了那就得不償失了,所以我趕緊讓她休息一晚上,來找她的客人都挺生氣的呢。」

  現在花如煙的屍身就橫躺在她的床上,這位風華絕代的青樓紅姑,如今已經變成了冰冷冷的軀體,曾經傾倒眾生的美貌面孔更是已經血肉模糊,猙獰可怖之處讓人觸目心驚。實在難以想像,誰會使用這樣殘忍的手法,把一位美貌女子的臉毀傷成這樣。岑曠看了一眼,就連忙把視線轉開,心裡想著,屍體留給仵作去檢查吧。

  現場沒有任何搏鬥的痕跡,一應物品都擺放得十分整齊。岑曠的第一反應是:熟人作案。當然了,葉空山早就教導過她,凡事不可先入為主,所以這個念頭也只是存在心裡備用而已。

  經過仔細搜尋,她果然發現熟人作案的推斷未必正確,因為她總算是在窗口找到了一點攀爬的痕跡——花如煙的房間在三樓。但同樣的,熟人也可能翻窗進入作案,倒也不能就此完全排除這一可能性。

  她的腦子有點亂,第一次獨立辦案,難免各種複雜的心態攪合在一起,葉空山的種種指導不斷地蹦躂出來,讓她一會兒做出某種猜測,一會兒做出另一種。不過她還是不動聲色地勘察完現場。除了窗戶上留下的痕跡外,沒有太多有價值的東西了,花如煙是當紅妓女,屋裡的腳印駁雜凌亂,不可能分清最新的腳印是哪一雙。

  看來只能從社會關係入手了。岑曠伸手招來了倪燕歸:「你知不知道,花如煙和哪些客人的關係比較密切,和哪些客人有過爭執矛盾?」

  「這可不能說!」倪燕歸立即回答,「客人的隱私是不能隨便說出來的。青樓的規矩,不管客人們在這裡說了多少醉話胡話真心話,聽到的人都只能任它爛在肚子裡,決不能說出口,否則的話,在這一行的名聲可就沒了。」

  「那麼,能不能把她的客人名單給我呢?」岑曠愣了愣,又問。

  「那也是不行的,」倪燕歸好像看出了岑曠好對付,「那依然屬於客人的隱私。」

  岑曠無奈,只能先詢問一番燕歸樓的人,有沒有誰前一天晚上看到了或者聽到了什麼聲音,但整個燕歸樓從上到下簡直像是統一過口徑,眾口一詞的「我不知道」,「我沒看到什麼」,「我沒聽到什麼」。

  到最後忙碌了一天,一無所獲,岑曠拒絕了倪燕歸留她「吃頓便飯」的邀請,鬱鬱地走回家。此時的她已經不再是當初什麼都不明白的小傻瓜了,畢竟也經受了葉空山那麼久的熏陶。一路走一路想,慢慢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倪燕歸見到只有她一個人來的時候,臉上露出的表情是失望,但心裡面恐怕是求之不得的。

  因為她根本就不想調查清楚花如煙究竟是誰殺死的——完全沒有這個必要。花如煙活著的時候是頭牌,能夠給倪燕歸帶來可觀的利潤,死去了就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沒有一丁點用處了。對於一樣沒有用處的東西,何必要費力去弄清楚她是怎麼死的呢?

  更何況,萬一查出來花如煙真的是被她的某個客人或者燕歸樓的某個客人殺死的,讓衙門把此人抓起來,對燕歸樓能有半個銅錙的好處嗎?沒有,真是半個銅錙的好處都沒有;正相反,它會讓燕歸樓損失一名具備消費能力的大客戶,可謂有百害而無一利。因此倪燕歸一定是早就跟她的手下都打好了招呼,不許向岑曠透露半點有用的信息。

  「可怕的人心……」岑曠咕噥了一句,隨即覺得自己真是沒用,第一次出馬就這樣慘敗而回。她很不甘心,可是又想不到撬開倪燕歸的嘴的方法,只能坐在床邊恨恨地生著自己的悶氣。就在這時候,門被推開了,向來不愛敲門的葉空山拿著幾個紙袋走了進來,紙袋裡散發出熟食的香味。

  「怎麼了?又不是被扣薪水了,怎麼看起來那麼鬱悶?」葉空山問。

  岑曠沒有心思開玩笑,把白天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葉空山笑了起來:「沒關係,不用氣餒,對付那種老油條,你的經驗本來就還不足。走,跟我再去一趟。」

  「還去幹嗎?」岑曠不解。

  「姓倪的老鴇不是想要請你吃飯嗎?那咱們就去吃,」葉空山吞了口唾沫,「燕歸樓不但姑娘漂亮,飯菜也是大大的有名,老子正好餓了。」

  於是岑曠又跟著葉空山回到了燕歸樓。此時華燈初上,正是燕歸樓一天繁忙生意的開端,倪燕歸正在門口忙不迭地招呼客人,看到葉空山的出現便活像見了鬼,轉身想溜,卻已經被葉空山一把揪住。

  「我的女同僚告訴我,你打算請我們吃飯,所以我就不客氣地來叨擾了。」葉空山開門見山,說完之後,大搖大擺地在大廳中央最醒目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倪燕歸慌忙跟上來:「既然葉班頭您來了,那自然是要樓上雅間裡請了。」

  「不妥,不妥,」葉空山大搖其頭,「還是大廳裡吃飯最好,可以體察民情,雅間就沒有氛圍了。」

  倪燕歸無可奈何,只能命令手下整治酒菜。葉空山細嚼慢咽,細品慢酌,一頓飯吃了一個對時還沒完。倒是來燕歸樓找樂子的客人們,一進門見到捕快坐在大廳裡,膽小的立即就撤了,膽大的不害怕也覺得很煞風景。這一夜燕歸樓生意至少冷清了一半,倪燕歸終於扛不住了。

  「葉班頭,葉大爺!」倪燕歸用哀求的語氣說,「我要是有什麼地方得罪了您,您說出來,我一定賠罪!別用這法子折磨我了,我經受不起啊。」

  葉空山慢悠悠地對付著盤子裡的一隻雞腿,等到把它撕扯得只剩下一根光骨頭了,這才擦了擦嘴,扭過頭冷冷地看著倪燕歸:「倪老闆,這位岑捕快是我的助手,她出面就等於我出面。我告訴你,這個案子我一定會查到底,越早結案,對你越有利。不然的話,我天天來陪你耗,看誰更有耐心。」

  說完,他拿起一塊乾淨的熱毛巾,仔仔細細擦乾淨手臉,衝著岑曠說:「現在你可以繼續問了,這位倪老闆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我先回去睡覺了。」然後他推開椅子,揚長而去,留下一臉愕然的岑曠和一臉苦相的倪燕歸。

  葉空山的這一番攪局果然有用處,倪燕歸知道這位瘟神誰都惹不起,終於不再向岑曠隱瞞什麼了。她乖乖地列出了和花如煙有往來的客人的名單。鑒於花如煙的身價,能上這份名單的人非富即貴,岑曠知道頭疼的事情還在後頭。

  而樓裡的妓女和大茶壺們也終於修改了他們的口供,其中一名妓女的話引起了岑曠的關注。

  「昨天晚上我確實沒有聽到任何響動,但是前天……聽到花如煙和客人吵起來了,而且還吵得挺厲害的。」

  「和誰吵?內容是什麼?」岑曠趕緊問,「說詳細點!」

  「說詳細點?」妓女斜了岑曠一眼,「那就詳細點唄。那天晚上我的客人要包夜,沒想到他是個銀樣蠟槍頭,才不過一小會兒就……」

  「別那麼詳細了!」岑曠慌忙打斷她,「就揀著和案情有關的說說就行了。」

  妓女笑了笑,頗有些得意,對於她們來說,捉弄一下岑曠這樣的雛兒是輕鬆隨意的事。笑完之後,她接著說:「客人早睡了,我死活睡不著,就聽到隔壁房間裡花如煙和客人在吵架。花如煙好像很生氣,一個勁地大罵那位客人,聲音很大。花如煙一向對客人都很有禮貌,罵人這種事情實在罕見。」

  「她都罵了些什麼?」岑曠問。

  「說什麼『憑什麼要我跟你走?』『老娘陪誰睡覺,和你有什麼相干?』『沒錯,誰有錢誰就可以來找我,只要是給得起錢的男人都行,女人也可以……』」

  妓女學得似模似樣,好像還有自己的添油加醋臨場發揮,令岑曠不得不再次打斷了她:「好了好了,別再說了。那個客人是誰?」

  「這我就不知道了,」妓女翻翻白眼,頗有些妒意地說,「花如煙那麼紅,有錢人都喜歡她,我哪兒知道是誰。」

  岑曠只好回頭再去問倪燕歸。這一次倪燕歸絲毫不敢隱瞞,翻翻賬本,很快找到了答案:「那天晚上嘛……包宿的是……上官雲帆,上官大爺。他是花如煙的老相好了。」

  「上官雲帆?」岑曠吃了一驚,「你說的是青石城最著名的醫生、和胡笑萌齊名的神醫上官雲帆?」

  「就是他,神醫上官雲帆,」倪燕歸掩著嘴吃吃笑了起來,「這位大人,神醫到青樓裡尋樂子,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神醫也是人嘛,是人就得有七情六慾……」

  岑曠已經沒有注意到倪燕歸到底在說些什麼了,她在心裡迅速翻撿出了關於上官雲帆的記憶。這是宛州首屈一指的名醫,尤其精擅解毒,其實論醫術而言,比之另一位名醫胡笑萌還要略遜一籌,比如他治病喜歡走以毒攻毒的霸道招數,有時候難免會留下後遺症,胡笑萌在這方面就謹慎得多。但他的聲名可比胡笑萌響亮多了,胡笑萌雖然醫術精湛,但為人傲慢自負,品格卑下,總是索要高額的診金,而且私生話糜爛不堪,人們固然不得不向他求醫,在心底裡是很難對他產生什麼敬意的。

  上官雲帆就大不一樣了。此人在青石城行醫多年,除了醫術了得之外,尤其醫德令人肅然起敬。他為人治病從來不看身份,也不圖錢財,收取的診費往往比—般的庸醫都低,遇到窮人更是時常分文不取,還得倒貼藥錢。而每當青石城遇到疫病橫行的時候,也總是上官雲帆頭一個站出來,組織全城的大夫為病人們免費治療,還自己捐資購買藥物,大鍋熬藥提供給全城的人。多年以來,上官雲帆在青石城聲名卓著,就連葉空山這樣眼珠子長在頭頂上的角色,提到他時也會忍不住要翹起大拇指。

  所以當聽說上官雲帆竟然是青樓常客時,岑曠的心情多少有一點微妙。儘管誠如倪燕歸所言,人有七情六慾,神醫出入青樓也未必就有什麼不妥,但人的心理總是渴求完美的,她和人類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也受到了這種感染,多少有點希望心目中的高尚人物能真正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夜已經很深了,但岑曠卻毫無睡意,總還在想著花如煙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和上官雲帆的種種事跡。一代名妓和一代名醫聯繫在一起,總讓人覺得有點奇怪。她索性向倪燕歸打聽了上官雲帆的住處,直接前往上官宅,決意要問個清楚。

  上官雲帆一生從不貪圖錢財,不知道接濟過多少看不起病的窮人,所以自身並沒有太多餘財,所住的宅院也並不大,一共只有四間房。這四間房,一間他自己居住,一間僕人居住,一間用來做藥房,還有一間用來接待病人,連獨立的書房都沒有。進過他臥室的人,就會發現臥室裡滿滿當當全是醫書,甚至床鋪都有一半被書佔據了。

  岑曠站在門外,想到這位名醫忙碌了一天救死扶傷,也許現在才剛剛躺下,有些不忍心把他吵起來。但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搖響了門鈴。門鈴出奇的響,在靜夜裡格外刺耳,嚇了她一大跳,不過她很快想到,上官雲帆的僕人聽說是有點耳聾,所以門鈴聲不響不行。

  過了許久,這位有點耳聾的僕人才出來開門,臉上頗有不悅之色,因為自己耳背,所以嗓門也很大:「我家主人身體不舒服,昨天早早就睡了,不看病了。你過兩天再來吧。」

  岑曠摸出那枚假腰牌,在僕人面前晃了晃,大聲說:「衙門的,查案。」

  僕人狐疑地打量她一眼,還是開了門,讓她進去了。岑曠簡略說明情況,這位僕人顯然很清楚主人常去的地方,聽完後一聲不吭,也不替主人辯解,逕直把岑曠帶到了上官雲帆的臥室外。然後他敲響了門:「老爺!有個捕快說來查案的,老爺!老爺!」

  他開始聲音並不大,但到後來幾乎是扯開嗓門大吼,並且用手用力砸門,可上官雲帆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岑曠漸漸意識到了不對勁,她攔住了僕人,用秘術搗毀門鎖,然後猛地一腳把門踹開。然後她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僕人已經嚇昏在地上。

  其實她也幾乎就要尖叫出聲了,只是最後強忍住了,總算是維護了衙門的尊嚴。在她的眼前,是一幕噩夢般的場景。

  神醫上官雲帆癱坐在地上,披頭散髮,衣服被撕成碎條,滿臉滿身都是疑似指甲抓出來的血痕,喉嚨裡發出奇怪的呵呵聲,地上摔碎了一樣東西,好像是一隻玉蝴蝶。在他面前的一張書桌上,放著一個透明的水晶瓶,裡面盛滿了液體,液體當中泡著一樣東西,一樣曾經是明艷無比,如今卻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那正是被剝下來的燕歸樓頭牌花如煙的臉皮。

  花如煙,女,真實姓名不詳,真實年齡不詳,籍貫不詳,青石城燕歸樓頭牌妓女。自稱十六歲入行,雖然真實年齡已經不小,但駐顏有術,看起來仍然像是十八歲的少女;兼之色藝雙絕,與青石城眾多達官貴人皆有往來,她並沒有明碼實價的贖身費,因為倪燕歸說了,多少錢也不能讓這樣的紅牌贖身走人,幾千幾萬金銖都不行。

  上官雲帆,男,五十三歲,籍貫越州九原城,青石著名神醫,並無子嗣,也沒有其他親人在身邊。三十歲來到青石行醫,醫術精湛,品德高尚,救人無數,被百姓稱為「活神仙」。

  現在,燕歸樓名妓花如煙死了,臉皮被剝了下來。一天之後,青石神醫上官雲帆瘋了,在他發瘋的現場,恰恰擺放著用防腐藥水浸泡著的花如煙的臉皮。而這兩人關係密切,根據燕歸樓老闆倪燕歸的交代,上官雲帆從五年前就開始成為燕歸樓的常客,而他從頭到尾只找過一個姑娘,那就是花如煙。

  這就是擺在岑曠面前的這樁奇特的案件。她把上官雲帆帶到衙門病號房裡安置好之後,天色已經發白了。她隨便找了一張床,躺了一個對時,然後立馬趕往停屍房去瞭解花如煙的驗屍情況。

  「死因是被極細的鋼針刺穿心臟,」仵作對岑曠說,「臉皮是在死亡之後才被剝下來的。」

  這個說法總算讓岑曠感覺稍微舒服一點,儘管她還是不願意正視這具恐怖的屍體。那根鋼針現在已經被拔出來,正等待進行鑒定。岑曠知道,以自己淺薄的見識,不大可能認識那根針的來歷,也就不在這上面費心了。她去了病號房。

  上官雲帆的手腳都已經被布條束縛起來了。從被帶走的那一刻開始,他始終一言不發,也不像很多精神失常的人那樣砸東西什麼的,但卻總是克制不住地用指甲去抓撓自己的臉和皮膚,他身上的那些抓痕,全都是自己幹的。大夫沒辦法,只能把他的手腳都捆住,不然說不定他會把自己的臉抓得像花如煙那樣。

  「有辦法治好嗎?」岑曠問。

  大夫一臉的為難:「發瘋這種事情,誘因很多,有人是因為精神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有人是因為腦傷,有人是因為中毒,都是很難治的。不過有你在,也許能有點機會?」

  「我能做什麼?」岑曠連忙問。

  「我聽說過一種秘術,可以進入發瘋者的思想裡面,減輕他的症狀。你不是會讀人心嗎?是不是也可以照著做?」

  岑曠想了想,黯然搖頭:「我不行。事實上,對於這種發了瘋的人,我根本不敢進入他的精神世界,否則我也會被捲進去的。」

  拿手的本事派不上用場,仍然只能用常規手段去辦案。岑曠開始想,假如這時葉空山在,他會怎麼辦呢?

  「首先要思考,」葉空山曾經說過,「理清楚案件的內在聯繫。除非是真正的瘋子,否則,犯罪者都是有特定的犯罪動機的。如果暫時沒有看到動機,可能是調查得還不夠深入。簡單的案子只憑現場證據就能找到兇手,但是複雜的案子,往往需要去猜測兇手。動機,就是這種猜測的依據之一。」

  如果我假定上官雲帆就是兇手,我能為他找到什麼樣的動機呢?岑曠開始了假設。根據燕歸樓那位妓女的說法,這兩人曾發生過激烈的爭吵,好像是上官雲帆想要帶花如煙走——用青樓的行話來說,大概是想為她贖身——卻被花如煙拒絕了。非但如此,花如煙還說了不少很難聽的話,足夠對上官雲帆造成極其強烈的刺激。所以,上官雲帆完全有理由因為獨佔花如煙不得而產生殺心。這樣的動機是存在的。雖然不能就此認定他就是兇手,作為最大疑犯進行調查應該不會有錯,何況那張被剝掉的臉正放在他的臥室裡。

  但這當中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懷疑上官雲帆,那他是自己作案呢,還是指使他人作案暱?根據岑曠所掌握的上官雲帆的資料,此人雖然治病很拿手,自己的身體卻一向不好,有點久病成良醫的味道,也從來未曾展現過任何武功。而岑曠檢查了上官雲帆的雙手,明顯是文人的手,沒有任何練過武功的跡象。要說這樣一個五十多歲的病弱老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人多眼雜的青樓殺死一名紅牌妓女,再割下她的臉皮帶走,幾乎不留下任何痕跡,未免過於牽強。

  所以,他至少還應該有一個幫手,一個身手敏捷矯健,手段凶狠殘忍的幫手。鑒於上官雲帆已經神志不清,自己只能去找那位有些耳聾的老僕人問個究竟了。這又是一樁頭疼的事情。

  老僕人無疑對岑曠十分反感,雖然這樣的反感毫無理由:假如不是岑曠及時趕到,也許他的主人早就巴自己的臉皮也揭下來了,從這個意義來說他還得感謝岑曠才對。但這個固執的老人似乎認為岑曠是把霉運帶給上官雲帆的那個人,所以對她十分不客氣。

  幸好岑曠一向是個脾氣極好的人,她默不作聲地聽完了老僕人所有的抱怨乃至於詛咒,才開口說:「老先生,你記恨我沒什麼關係,但現在,我們最要緊的是找到事實的真相,想辦法醫治你的主人。只有弄清楚到底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我們才有可能對症下藥。你不希望他就這樣一直瘋瘋癲癲直到死去吧?」

  這句話起到了不錯的效果。老僕人雖然還是氣哼哼的,卻終於開始回憶起來:「前些天,確切說是九月三十日的中午,的確有一個人來找主人,而且不是為了看病。那一天本來來求診的人很多,但那個人剛剛一出現,主人就面色大變,推說身體不適,讓我把所有病人都請走了,只留下那個人。他把那個人領進房裡,一談就是一下午。」

  「你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嗎?」岑曠問。

  「我不知道,我從來不會去打聽不該我知道的事情,何況我的耳朵也不好,」老僕人說,「但是那個人離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顯得很是生氣,重重地摔門就出去了,主人也壓根沒有送他。這一點很不尋常,主人是知書識禮的人,如果來了什麼訪客,他肯定都是會送出門的。」

  看來這個人身上大有文章,岑曠想著,又問道:「那個人,你知道他的身份嗎?還記得他的相貌和衣著嗎?」

  「身份我不知道,別的還記得一點,」老僕人說,「那個人大概五十來歲,個子很高,身材瘦削,左邊的耳朵缺了一半,鼻子看起來也有點扭曲,也許是之前受過傷。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布袍,赤腳穿著草鞋……」

  看來老僕人雖然耳朵不靈光,記性卻很好,他所記得的這「一點」,已經足以描摹出此人的特徵了,尤其是缺了一半的耳朵和扭曲的鼻子,應該是很醒目的特徵。但這個人如果和上官雲帆爭吵得很凶,那又不像是他的幫手了,倒像是個什麼仇家……

  可以換一種思路!岑曠突然想到。假如此人是上官雲帆的仇家,有沒有可能是殺了花如煙來向上官雲帆報復呢?她覺得這個思路可能更加貼近事實。比如這個人在那天的爭吵之後,對上官雲帆一直耿耿於懷,想要尋機報復,於是一直跟蹤著他,無意中發現了他和花如煙之間的密切關係,於是決定通過殺死花如煙來給上官雲帆這個沉重的打擊。事實證明,他的這次報復行動相當成功,上官雲帆因此而陷入了精神崩潰中。

  岑曠反覆回想著前後的細節,覺得這個推理實在是很符合邏輯,能夠完美地解釋前後發生的一切。那麼,只要能找到這個人,也許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怎麼樣了,你的案子?今天早上我也見到那張臉皮了。」晚上的時候,岑曠和葉空山在衙門裡碰頭了,葉空山發問說。

  「還不錯,找到了一些線索。」岑曠把她這兩天調查的結果向葉空山擇要講述了一下。葉空山閉上眼睛,把岑曠所講述的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緩緩地點點頭:「到目前為止,大致上是沒有什麼錯的。」

  「大致上沒錯?」岑曠問。

  「我的意思是說,從常規思路上來講,你的推斷的確是符合一般人的思維模式的,」葉空山說,「兩人發生了爭吵,可能意味著某些重要的談判破裂了,那個歪鼻子男人對上官雲帆恨之入骨,決意要報復他。他知道上官雲帆最愛的人是花如煙,於是就殺害了花如煙,用花如煙的臉皮把上官雲帆嚇瘋,或者說氣瘋。」

  「這樣有什麼不對嗎?」岑曠說,「我覺得是可以說得通的。」

  「除了一點,」葉空山說,「那張剝下來的面皮。」

  「那張臉怎麼了?」岑曠不解。

  葉空山有些陰森地齜牙一笑:「關鍵就在於,為什麼他要費勁剝下那張臉皮?要知道,把一張臉皮完完整整地剝下來可是個技術活,不但花費時間,而且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損壞。但這個兇犯就在妓院裡耐心細緻地把整張臉皮一絲不苟地剝了下來,更重要的是,他還用了昂貴的水晶瓶來裝。我打聽過,光是那個水晶瓶,就值上百金銖呢。如果只是單純報復,至於費那麼大的力氣嗎?把人頭砍下來送過去不就行了嗎?砍頭可輕鬆多了。」

  「也許這個人……就是心理變態呢?」岑曠斟酌了一下之後說,「或者剝下臉皮對他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前段時間我們破獲的童謠殺人案,不也是這種麻煩無比的殺人方式嗎?」

  「我們尋求任何解釋,都是先找常識容易解釋得通的,再找極其不尋常的,」葉空山說,「當然了,用心理扭曲的變態殺人狂是可以解釋的,但如果還有更好的解釋呢?多動動腦子吧!不管怎麼說,你的辦案大方向是正確的,那個上門拜訪的歪鼻男人關涉重大,一定要打聽到他的行蹤。」

  岑曠似懂非懂,但既然葉空山肯定了她的辦案方向,總算是一種鼓勵,也讓她多了幾分信心。這畢竟是她第一次真正經辦屬於自己的案子,緊張之外,也有一種小小的興奮。她期待著自己能漂亮地抓獲那個疑犯,解決這樁案件,讓葉空山這個該死的傢伙以後看自己的目光中多幾分敬意,不要總是像在看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儘管從實際年齡上來說,以成年女性身體為模板凝聚而成的她的確算得上是嬰兒。

《九州·黑暗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