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已經是初冬了,天氣越來越涼。岑曠把自己裹在被子裡,一邊想著自己應該再去買一床被子準備過冬了,一邊卻不自禁地產生一些很奇怪的聯想。她在半夢半醒之間,總覺得自己蓋在身上的不是用布縫成的棉被,而是花如煙那張慘白的臉皮。美艷如花的一代名妓只剩下了這張臉皮,纏綿悱惻地包裹著岑曠的身體,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從這個近乎夢魘的幻覺中擺脫出來後,岑曠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了。她很奇怪,鬼嬰案和童謠殺人案的詭異程度並不比這起案子差,甚至於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那兩個案子都沒有嚇到自己。
她仔細想了很久,終於有點明白了,那是因為葉空山不在的緣故。這一次,葉空山退居幕後了,只能在偶爾的時機裡給自己一些提點,絕大多數的事情都要靠自己來完成,這讓她十分不適應。她已經習慣了這個滿腦子鬼主意的壞東西領著自己前行,一旦身邊沒有他,自己就會感到分外孤獨,不得不一個人去面對這個紛繁複雜的,充斥著詭計、謊言、陰謀與圈套的世界。
「雖然你平時總是很討厭,但是離開了你,還真是難受啊。」這個從來不會撒謊的魅,在淒冷的冬夜裡對自己說。她把身子縮成一小團,以一種抗拒的姿態慢慢睡著了。
天亮了之後,岑曠離開家,開始在全城的客棧、酒店、茶鋪之類的地方打探那個缺了半隻耳朵的歪鼻子男人。這樣特徵醒目的人,一般而言是不難打聽到的,但岑曠花費了整整兩天,卻沒有任何客棧或者酒館反饋曾見到過這樣一個人。岑曠細細一想,突然明白了,這個人特徵如此明顯,進入青石城的時候必然也會做一些相應的掩飾,免得引人注目。他只有在去見上官雲帆的時候才會露出真面目,以便讓對方認清楚他。這倒更加證明了此人是上官雲帆的老熟人。
沒有辦法,她只好再從衣著方面下手。那個人的打扮很尋常,但在這樣的溫度下只穿草鞋,卻並不多見,一般來說,只有買不起鞋的窮人或者長門修會的苦修士會那麼穿。這樣的人數目很少,但一定比歪鼻子的或者缺耳朵的多,兩天下來找到了十來個,然後再來一一排除,比如那些能清楚看到臉上鼻子沒有傷的。
最後有一個人引起了她的注意。此人於九月二十八日住進了青石城西的一家低等小客棧,是一個人入住的,登記的名字是郭誠,很有可能只是一個隨手起的化名。這個人就穿著一雙草鞋,身著黑色布袍,臉上蒙著一塊布,連鼻子帶耳朵都蒙在裡面,自稱是不小心被熱油濺傷了,正在養傷。這個人一口氣付了半個月的房錢,命令店小二在任何時候都不許進去打擾他。他也果然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成天連樓都不下,人們甚至不知道他一日三餐吃些什麼。
「他真的從來沒下過樓?」岑曠覺得不可思議。
「其實他只是從來不走樓梯而已,」一個店夥計對她說,「我有一天去城東送貨,無意中見到過他。這個人肯定是跳窗溜出去的,就是不想讓任何人發現他的行蹤。」
說得對,這就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蹤,看起來,此人還真有很大可能就是她要找的那個歪鼻子男人。她忙問:「這個人已經離開了嗎?」
「誰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才算到半個月,在此之前誰也不敢去打擾他。」掌櫃的說。
「帶我去他的房間。」岑曠說。
她並沒有抱什麼此人還在的希望,因為既然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這個人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青石城,多半已經離去了。儘管如此,開門的時候她還是捏了一把汗,手上提前繪製好了秘術印紋,預備著和一個亡命之徒動手。
不過最後還是如她所料,房間是空的,而且桌上已經積了一層灰,說明這間屋子已經有好幾天沒住人了。
「你確定就是這間屋子?沒錯?」岑曠問掌櫃的。
「肯定是,決不會有錯的,」掌櫃的很肯定地說,「您看,他的行李還在床邊放著的呀。」
果然,床邊放著一個包袱,岑曠把包袱打開,裡面只有幾件尋常的換洗衣服和一些錢,沒有任何能表露身份的東西。
「按照你的估計,根據青石城的塵降速度,這間屋子該有多少天沒有住人了?」岑曠又問。
掌櫃的想了想:「青石城本來就不是個乾淨的地方,畢竟是販賣牲口的大市場……不過看這麼一層灰,至少也得有十天左右了吧,只多不少。」
岑曠怔住了。如果這個人已經十天沒有回到這個房間來了,那麼殺害花如煙的那兩天,他住在哪裡的,難道是在青石城另外找地方住去了?可如果那樣,他又何必要訂這個房間呢。
她開始覺得發生在這個人身上的事情有些複雜了,同時另一個可能性浮出水面:這個人會不會根本就和花如煙被害沒有關係?也就是說,很有可能他在和上官雲帆爭吵之後就已經離開了青石,殺害花如煙的另有其人……
岑曠很不希望這個結論是真的,那將意味著她找錯了方向,一切都不得不從頭再來。但她是一個從來不會說謊的魅,即便是欺騙自己也不行,所以她雖然很失望,還是決定不能放棄這個新的可能性。但不管怎樣,如果能找到這個人,證明他不是兇手,那也是收穫之一。
「辦案過程中,十有八九會遇到這種情況,你千辛萬苦找到的最大嫌疑人被證實沒有作案的可能。這種時候千萬不要灰心,你得反過來想,至少疑犯的範圍又縮小了一些嘛。」葉空山老師曾經這樣諄諄教導。岑曠現在只能拿這話來安慰自己了。
她在房間裡繼續搜尋,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弄得衣服和手上沾滿了灰塵。最後她在抽屜裡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我知道你是誰。今天正午,城北廢棄磚窯見。」
紙條上並沒有寫明日期。但岑曠敏銳地意識到,這張紙條一定和這個郭誠的下落有關,她得去城北看一看。
城北的確有廢棄的磚窯,而且不是一座,而是一片,規模還不小。許久以前,青石也有不少人靠燒磚來賺錢維生,後來隨著水質和土質的變化,青石出產的磚品質每況愈下,加上這座城市的牲畜貿易越來越發達,這些磚窯也就漸漸廢棄了。如今那些空空蕩蕩的磚窯,成為了流浪漢遮風避雨的地點。
時值初冬,青石城的夜晚已經變得有些難熬了,所以那些磚窯裡已經橫七豎八躺了不少的流浪漢。他們個個渾身骯髒,穿著破衣爛衫,身上蓋著黑乎乎的破被子,還有些擠在一起烤火,並在火上烤著不知道是什麼的食物。
換成其他的年輕姑娘,來到這樣的地方,只怕早就轉頭嚇跑了,但岑曠畢竟不是人類,內心深處從來沒有對於窮苦人群的歧視,而她凝聚成形的時候,也見到過太多的污穢和骯髒,所以見到這些流浪者並沒有覺得緊張。而且她還記得葉空山教給過她的一些經驗,來之前先掏錢買了一些食物。給流浪漢們分發完食物後,她也得到了他們的信任,可以向他們詢問當天的情況了。葉空山說過,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本能地都對官府十分抗拒,如果由於不尊重的表現而不能取得他們的信任,從他們嘴裡得到的一定只有假消息。
「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也就不害怕失去,不害怕付出代價。」葉空山是這樣說的。
好在我們的岑曠小姐在這一點上做得非常好,所以流浪漢們也很樂於把他們所知道的統統說出來。不止一個人記得,大約十天前的時候,有那麼一個穿著草鞋的人來到了這裡,並且和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人有過接觸。經過幾個人的確認,那一天應該是十月一日。
「白色長袍?那個人長什麼樣?」岑曠連忙問。
「看不清楚,和那個穿草鞋的一樣,也是完全蒙住了頭臉的,」回話的流浪漢說,「只能看出身材比較高大。」
「他們兩人爭吵或者動手了嗎?」
「那我們就不知道了,」流浪漢說,「他們沒說兩句話就走遠了。」
「往哪邊去了?」岑曠問。
「往西北方向,我記得那邊有一座磨坊,不過也是很久沒有用過了,和這些磚窯一樣。」流浪漢回答說。
岑曠謝過了幾名流浪漢,按照他們的指點向西北方走去。走出大約兩里地之後,果然見到了一座荒廢的水力磨坊,周圍已經是雜草叢生,引水的管道自然是閒置在一旁,並沒有引來河水帶動磨盤。但走近之後,她卻一眼發現,管道上面的陳年灰塵被清理過,也就是說,這座磨坊有可能在近期被使用過。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頭生起。岑曠在地上仔細搜尋,果然在泥土上發現了兩個人的四行腳印,一淺一深,其中一雙能從紋路辨別出是草鞋。她小心地繞開這些腳印,走進磨坊裡,忽然一股濃烈的腐臭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傳入了鼻端。她定睛一看,心裡頓時一沉。
早已停轉的磨盤上,沾滿了早已變成深黑色的血跡,還有一些十分可疑的碎塊。岑曠循著地上的血跡走出磨坊,在血跡終止的地方,發現地上的泥土有挖掘過的痕跡。她猶豫了很久,想要回到衙門去找別人來,又想到現在衙門人手奇缺,所有在編的捕快都被抽調去偵破官庫搶劫案了,眼下能依靠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她在附近找到了一把銹跡斑斑的破鋤頭,開始費力地刨土。儘管她也會一些能把土層炸開的秘術,但那可能會傷害到土裡埋著的東西,所以只能手動了。到了這時候,她又開始情不自禁地懷念葉空山,因為葉空山雖然嘴很損,經常拿她尋開心,遇到這樣的體力活時總是會身先士卒的。而現在,只能靠岑曠自己,柔嫩的雙手握著粗糙的木柄,很快就磨起了好幾個大血泡。
岑曠一聲不吭,咬著牙忍著痛,努力向下掘土。大概挖到四五尺深的時候,她終於找到了她想要找的東西。
屍塊,被石磨碾得近乎粉碎的屍塊,或者乾脆說就是一攤肉醬,在泥土裡沉靜地腐爛著,已經不大可能辨認出它們究竟曾經屬於誰了。但岑曠基本可以肯定,這個倒霉的死者就是那名歪鼻子的男人,因為土裡還能看到一雙稀爛的草鞋。如果按照這樣的推斷的話,歪鼻子男人就並不是殺害花如煙的兇手,因為他早在花如煙被殺之前就死了,自己之前的猜測是錯誤的。
極度的失望和腐臭的血肉氣味混雜在一起,衝擊著她的鼻腔和腦子,她終於忍不住了,彎下腰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她覺得自己的嘴裡一陣陣苦澀,似乎已經快把膽汁都吐出來了。
歪鼻子男人死了,化為了磨盤碾壓下的肉醬,宣告著這條線索已經斷掉了。岑曠仍舊依照程序,把碎屍塊收集起來帶回了衙門,在此期間忍不住又吐了兩三回,假如葉空山在場,一定會陰損地宣佈岑小姐已經懷孕了。但現在岑曠小姐實在是沒有心情和任何人開任何玩笑,她的情緒糟透了。
果不出所料,經驗豐富的仵作在那堆碎塊裡找出了一隻殘損的左耳,確認了此人的身份。此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冬夜的風開始刮起,在衙門裡坐著能讓人感受到相當的寒意。但衣衫單薄的岑曠半點也不想回去,也似乎感覺不到飢餓,她坐在捕房過廳的寒風裡,不住地向門外張望,不知不覺中雙手雙腳都已經凍得麻木了。
這幾天整個衙門裡的上上下下,尤其是捕快們,都處於一種非正常的狀態,幾乎沒有什麼上工時間和下工時間,只有實在疲累了才會稍微睡一會兒。但岑曠很瞭解葉空山,這個人對於不合自己胃口的案件是絕對會能躲就躲的。果然,在夜半之前,葉空山第一個回來了,他看起來滿身的疲憊,但估計其中有一半都是裝出來的。
葉空山打著呵欠回到捕房,看到岑曠坐在那裡,微微一愣,但很快從她的表情裡大致猜出發生了什麼。他走上前,看著岑曠那雙已經開始發青的手,皺了皺眉頭。
「跟我回家。」他簡短地說。
片刻之後,岑曠已經坐在了葉空山的家裡。她對於人類的禮儀仍然沒有掌握周全,不懂得一個淑女在男人面前洗腳似乎不雅,所以當葉空山把熱水打來之後,她乖乖地脫下鞋襪,把已經凍僵的雙腳放進了熱水裡。好舒服啊,她覺得自己渾身一激靈,一股熱氣從腳底直傳到全身。
而就在這時候,葉空山已經調製好了一種味道帶點清香的藥膏,拉過她的雙手放進他粗大的手掌裡,抹上藥膏慢慢揉搓起來。這種藥膏清清涼涼,搓進皮膚之後又帶著一絲暖意,手上頓時不那麼難受了。
「這是小時候我爹教我調製的藥膏,專門防止凍瘡的,」葉空山說,「你這雙手凍了那麼久,不塗點藥,一定會生凍瘡的。」
岑曠沉默不語,任由葉空山擺佈。等到葉空山給她打來了第二盆熱水,並且點上爐子開始下面,她才突然開口說:「我真笨,什麼都做不好。」
葉空山啞然失笑,用筷子攪動著鍋裡的麵條:「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什麼障礙了。辦案不遇到障礙是不可能的,除非全天下的犯罪分子都是傻瓜。第一次辦案,遇到點挫折很正常,說出來我給你出出主意吧,不過你先把這碗麵吃了。」
葉空山是個三十出頭的單身漢,大多數時候甚至不回家住,就在捕房裡擺張床過夜。岑曠有時候到這裡來聆聽師父的教誨,葉空山往往是去街上買一些現成的熟食——尤其是他最喜歡的燒雞——來打發一餐,有時候甚至燒餅就鹹菜就對付著過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葉空山動手做飯,難免有點小小的驚奇。
麵條煮得軟硬適中,很有韌勁,裡面放入了蔥花和麻油,還臥了一個雞蛋,香氣很是誘人。岑曠聞到麵條的香味,終於想起來自己已經一整天什麼東西都沒有下肚了,於是捧起碗唏裡呼嚕把一碗麵全都吃下肚了。
「怎麼樣,再來一碗?」葉空山看著岑曠的吃相,嘴角掛著笑。
「裝不下了。」岑曠搖搖頭,放下碗,長長出了一口氣。
「擦乾腳,然後說說吧,到底怎麼了。」葉空山找出一條乾淨布巾扔給她。
岑曠一邊穿上鞋襪,一邊開始講述她這兩天辦案的思路和過程,說到最後發現那具碎屍的時候,她一臉的懊惱:「我一直以為,找到這個歪鼻子男人就算了結了,沒想到又憑空冒出來一個白袍男人,而且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任何特徵。去掉這件白袍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了。現在上官雲帆發瘋了,和他吵架的歪鼻子男人死了,線索全斷了。」
葉空山仔細昕著她的敘述,從頭到尾都沒有打斷過她,等她說完了,他往椅背上一靠,閉目陷入了沉思。這好像是他的一個習慣,一到開動腦筋的時候就要閉上眼睛。
岑曠不敢打擾他,乖乖在一旁坐著,大氣都不敢出。最後葉空山睜開眼睛,微微一笑:「其實你並沒有做錯什麼,能夠挖掘出這個『憑空冒出來』的白衣男人,本身也是一種收穫。這又為這個案子指向了新的方問。」
「可是這個新方向根本沒辦法行進啊,」岑曠說,「根本就沒有人看清他的特徵,除了身材高大,這樣的人在青石城能找出上千個。」
「但是他殺了那個歪鼻子男人,不是嗎?」葉空山說,「當我們無法直接確認這個白衣人身份的時候,我們不妨退一步,從他做過的事情去倒推。」
「倒推?」岑曠一怔。
「你想想看,他給歪鼻男人的字條上,說他知道這個男人是誰,這話絕不是虛張聲勢,而是拿捏住了對方的把柄,逼得歪鼻男人不得已去赴約,」葉空山從桌上拿起一張涼透了的燒餅,邊嚼邊說,「說明他必然和這個男人存在著直接或者間接的聯繫,只要查出歪鼻男人的真實身份,就有可能順籐摸瓜把白衣人找出來。」
「可是,歪鼻子男人也死了啊。」岑曠想了想,有些沮喪地說。她還感到有些奇怪,葉空山親自動手給自己做了麵條,他自己卻隨手拿起一張燒餅解決戰鬥,這是為什麼呢?不過這樣的生活小細節,大可以留到以後再問,現在得解決最關鍵的工作問題。
「可是他畢竟留下了痕跡,比白衣人更多的痕跡,只要有痕跡,就一定能找到,」葉空山說,「我有一個法寶,本來是不輕易動用的,不過現在,可以傳給你了。」
「什麼法寶?」岑曠很是吃驚。在她的概念裡,所謂的「法寶」,大概會是魂印乓器或者法戒器一類的玩意兒,葉空山這個窮捕快怎麼會有那樣的好東西?而這樣的「法寶」又怎麼會和破案發生聯繫?
葉空山看出了她的心思:「法寶不是東西,而是人。捕快辦案,畢竟只有一張嘴兩條腿,是不可能跑遍整座城市問遍每一個證人的,這種時候,就需要更多的人去替你跑腿、替你打聽,然後你只需要總結他們匯報上來的情況就可以了。」
「這就是所謂的線人吧?」岑曠恍悟。
「是的,線人,但你不能什麼時候都使喚線人,」葉空山說,「線人也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讓他們感覺你把他們逼得太緊,把他們當成工具一樣使用,那樣他們會反感的。不過這一次,既然所有的捕快都被迫去忙那個狗屁搶劫案,我想是時候動用一下線人的關係了。你聽好了……」
兩人談完之後,已經是深夜了,岑曠想要回去,葉空山擺擺手:「那麼晚了,你就別折騰了,獨身的女孩子走夜路不好。我去捕房睡,你呆在這兒吧。」
不容岑曠推辭,他拿起一件外衣,開門出去,然後把門從外面帶上。岑曠愣了半晌,乖乖地溜上床。她總覺得,今天晚上的葉空山挺奇怪的,好像比起日常那個一肚子壞水的東西,多了幾分……人情味。這樣的人情味讓她覺得溫暖,卻也有點不適應。
平時岑曠來到葉空山家裡,總是細心聽著他的各種高談闊論人性哲理,或者是聽他分析案情。這一晚上特殊的心境,讓她禁不住細細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這時候她才留意到,雖然是個經常不回家的單身漢,葉空山的屋子居然收拾得很乾淨,床鋪被褥也都很整潔。
「簡直比我的被子還乾淨一點……」岑曠咕噥了—句。被子上仍然留有葉空山的淡淡的氣息,不知道怎麼的,那氣息讓她心裡略微有些煩亂,一些難以解釋的怪異情緒開始翻騰。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很晚才睡著,而天亮沒多久,她又不得不匆匆忙忙爬起來了。
等這樁案子了結了,我一定要好好睡個兩天兩夜,天塌下來都不管。岑曠對自己說,並且很快對自己會用「天塌下來」這樣的形容詞而相當驚訝。由於凝聚成形時的某些缺陷,岑曠完全不能說謊,類似「天塌下來」之類的誇張說法,在過去往往會被她判斷成謊言的一種,是根本不可能說出口的。而現在,她已經慢慢能分辨出什麼是謊言,什麼是非謊言的誇張修辭了,這裡面當然也有愛說大話自吹自擂的葉空山的功勞。
她按照葉空山給她的地址,來到城西的陳安坊,敲響了街口醃鹵店的門,裡面很快傳來回應:「早上不做生意,請中午再來。」
「不行,中午的話,東西就壞了!」岑曠按照葉空山教給她的切口說道。
店裡不再有回音。過了一會兒,門板被卸下來。一個人探出頭來。招呼她進去。岑曠看清楚了這個人的容貌和打扮,不由微微有點意外。在她的想像中,所謂線人,一定是長得很猥瑣很像街頭小痞子,或者根本就是個街頭小痞子,而且這地方是間賣滷菜的醃鹵店,也許還得加上全身的油膩和陳年的滷汁味道……
但出乎意料的,來開門的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年輕小伙子,面容稱得上清秀,乍一看像是個書院裡的書生。她跟著這個年輕人穿過醃鹵店的門店,來到後院裡坐下,年輕人給她泡了一杯茶,微微笑著問:「是不是我的長相和你想像中不大一樣?」
「的確是,我以為我會見到一個小流氓呢,但你看起來就像個讀書人。」從來不會說謊的岑曠很誠實地說。
「其實這二者都沒錯,我曾經是個讀書人,也曾經是個流氓,因為讀書讀不好,索性到街面上鬼混去了,」年輕人說,「幾年之前,整個青石城城西,沒有哪個在道上混的沒聽說過我丁文傑的。被我用磚頭木棍把腦袋砸開花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其中就有我現在的大哥葉空山。你是不是不相信?」
「不,我相信,」岑曠回答,「葉空山雖然腦子很聰明,但打架實在不行,我就親眼見到過他被幾個小地痞打得頭破血流的慘狀。」
丁文傑哈哈一樂:「沒錯,所以後來他捂著流血的腦袋告訴我他是一個捕快的時候,我完全不能相信,還認定他的腰牌是假的……不過他真的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也很懂得如何尊重他人,最初我只是被迫幫他忙,現在卻已經把他當成大哥一樣看待了。」
岑曠想起前一天晚上葉空山為她揉搓手掌和煮麵的情景,點了點頭。丁文傑又說:「你一定就是他漂亮的女助手岑曠岑小姐吧?比傳說中還要好看,走在街頭一定有很多男人會為你而回頭的吧。」
岑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想起黃炯總告訴她「做人要謙虛」,又想起葉空山說的「謙虛個屁!覺得自己好就應該大聲說出來」,最後只能隨意點點頭。好在丁文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今天他讓你來找我,一定是官庫搶劫案讓他脫不了身了。你有什麼要問的?」
這個人果然腦子也很聰明,一開口就能抓住實質,岑曠想著,把歪鼻子男人的有關特徵形容了一遍,丁文傑點點頭:「一般可能不好找,但這個人既然在大冬天還穿著草鞋,並且始終捂著臉,就一定會被注意到。兩天之後,還是這個時間來找我,我會給你結果的。」
「謝謝你。」岑曠說。
丁文傑把地送出門去,在她剛剛跨出門時,突然發問:「你現在有情人了嗎?」
岑曠身子一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她很清楚自己並沒有聽錯。於是她只能停住腳步,慢慢轉過身來回答說:「沒有。」
「你覺得我怎麼樣?」丁文傑又問。
「恐怕不行,」岑曠說,「我還沒有……」
她本來想說「我還沒有任何戀愛的打算」,但突然之間,這句話梗在了喉嚨裡,死活說不出來。她很震驚,因為這種反應通常意味著這句話是假話,所以她才沒有辦法說出口來。但是一直以來,她的確是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去對另一個人產生愛情——因為愛情似乎是人類最複雜的一種情感,她並不奢望自己能在短時間內體會到這種情感——那麼這一刻究竟是怎麼了?
她又試了試,想說「我還完全不懂愛情這種東西」,但又是說不出口,好像這句話依舊被她的意識判定成為謊言。她沒有辦法,只能換成這種直白的說法了:「我剛認識你,不可能那麼短時間就對你產生感情。」
丁文傑倒並不顯得怎樣失望:「如我所料。不過我很欣賞你的誠實,這是一種很可貴的品質。後天見。」
「後天見,」岑曠點點頭,「我現在有點能想像你當年做流氓時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