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愁客思歸坐曉寒

韋莊內村,祠堂小室。彼得和尚這一聲「父親」喊得無煙無火、淡泊之至,也不知是佛性澄淨,還是心中存了憤懣。倒是把羅中夏嚇了一跳,他只知道彼得和尚在韋家身份不凡,卻沒料到這傢伙居然是族長的兒子。

韋定邦的大兒子韋情剛已經去世,豈不是說彼得和尚在韋家,相當於是太子之位?可他為何執意遁入空門,又為何與韋家這些老人的關係都這麼疏離呢?一瞬間有無數念頭湧入羅中夏的腦海。

「這些年來,委屈你了。」

輪椅上韋定邦臉上的表情被蚯蚓般的深色疤痕掩蓋,看不出喜怒,只能從聲音分辨出幾絲蒼涼的歎息。彼得和尚淡淡一笑,不再多說什麼,他身處密室仍舊執佛家禮,態度已經很明確了。韋定邦見他不願敘舊,也沒強逼,又恢復了威嚴的族長模樣,看了一眼羅中夏。

彼得和尚把前因後果詳細一說,這一說就是一個多小時。韋定邦聽罷,閉上眼睛道:「這麼說,殺人煉筆,是諸葛家的人所為?」

彼得和尚開口道:「關於這一點,我倒是另有看法。」

「哦?」

「若有諸葛家插手,以老李的手眼通天,不需要特意跑來法源寺偷偷摸摸干。我看那諸葛長卿殺人取筆的舉動有些古怪,搞不好他是背著諸葛家在搞事,背後策動者另有其人。」

「嗯。」韋定邦對彼得和尚的猜測不置可否,他調整了一下輪椅方向,聲音提高了一度,「放出你的筆靈來。」

在這位氣場強大的族長面前,羅中夏覺得自己沒什麼選擇。他運了運氣,放開念頭,兩股靈氣破胸而出,懸浮在半空之中。一支筆頂生出青蓮輪廓,一支隱隱有龍吟之響。在這斗室之內,兩筆交相輝映,熠熠生光。

韋定邦盯著這兩支筆靈,喃喃道:「點睛、五色、凌雲、麟角、畫眉、詠絮,以往幾十年都不會出一支,現在卻如此頻繁,難道真應了那句『青蓮現世,萬筆應和』的讖言?」老人的指頭在椅背上輕輕敲擊著,發出鈍鈍的聲音。

過了半晌,他才緩緩開口:「這麼說,青蓮遺筆是韋勢然找到的?」

「不錯,此人老謀深算,他這一次重新出現,必然是有所圖謀。」彼得和尚鄭重道。

提到這個名字,兩個人的表情都為之一凜,都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場軒然大波。彼得和尚只是聽說,尚且心有餘悸;韋定邦親身經歷,自然更加刻骨銘心。

韋定邦又道:「青蓮不必說,詠絮筆也是罕有之物。想不到韋家經營這麼多年,還不及勢然一人之力。」他神情有些黯然,又抬頭道:「那個韋小榕,是何等人物?」

彼得和尚搖搖頭:「我沒有見過,還是聽羅施主自己說吧。」

羅中夏對小榕的瞭解,其實也極有限,只能把自己知道的講述一遍。韋定邦聽完,又問道:「這個小姑娘,有什麼與尋常女子不同之處?」

羅中夏不太明白韋定邦為什麼一直追問小榕的事。他搜腸刮肚想了半天,除了不愛搭理人之外,小榕也沒別的奇異之處了。非說有的話,每次他靠近她時,總覺得有種冷清蕭索之感,少了些溫熱之感,可這說出去略顯猥瑣……韋定邦見他說不出什麼,便又抬頭看去,把那兩支筆都打量了一番,嘖嘖稱奇:「羅先生你身兼青蓮、點睛二筆,際遇之奇,世所罕見。老夫這麼多年,也是第一次見到。」

羅中夏苦笑道:「可這種奇遇我一點也不想要,更沒那個水平去駕馭它們。你們筆塚吏的爭鬥太嚇人。這支點睛筆的上一任主人,就在我眼前被殺,我可不想重蹈覆轍。我只想盡快退筆,回到正常生活。」

彼得和尚接口道:「韋小榕給羅施主留下一首詩,暗示其中有退筆的法門:不如鏟卻退筆塚,酒花春滿荼綍青。手辭萬眾洒然去,青蓮擁蛻秋蟬輕。我已經查過了,前兩句來自明代王叔承的《俠香亭是要離專諸梁鴻葬處為周公瑕賦》,後兩句則來自《東海遊仙歌簡王學士元馭王中丞元美》——究竟這四句詩如何退筆,始終晦澀難以索解,特來請教父親。」

韋定邦沉思片刻,似笑非笑:「若說退筆塚的話,紹興永欣寺和永州綠天庵各有一處。不過那只是前人遺跡,和退筆沒什麼關係。老夫可從未聽過有筆塚吏能活著退掉筆靈的事。」

羅中夏聽到他這裡也沒有答案,一陣失望,正要告辭離去。韋定邦又開口道:「其實對你來說,退與不退,區別不大,注定要成為筆塚吏們覬覦的焦點。」

羅中夏大吃一驚:「這,這是從何說起?他們不是只要筆嗎?」就連彼得和尚都面露疑惑,轉臉去看韋定邦。

韋定邦拍拍扶手,語氣裡多出一絲詭異的敬畏:「你可知道筆塚吏為何一人只能擁有一支筆靈?」彼得和尚在旁邊回答:「才情互斥,性靈專一。」

「不錯。自古以來,那些才華橫溢之人,無不是把自己的性格、學識與天賦熔煉一體,形成自己獨有的鮮明風格。李太白的謫仙飄逸是一種,杜工部的沉鬱頓挫是另外一種;懷素的書法以狂放不羈見長,柳公權卻講究法度嚴謹。這些天縱英才探索出了自己的獨色,並燃燒到了極致,千古獨此一家,豈能容你別有分心?所以自古筆塚吏一人只能擁有一支筆靈,絕無例外。」

羅中夏點點頭,這個鐵律他聽很多人說過。正因為如此,他一人雙筆的遭遇,才會引起諸多筆塚吏的驚歎。韋定邦顫巍巍地抬起手腕,指向羅中夏:「可是你的體質,卻和尋常筆塚吏不同——你不是筆塚吏,而是渡筆人。」

羅中夏從來沒聽過這名字,他隱隱覺得不安,趕忙轉頭去看彼得,彼得也是一臉茫然,恐怕也是頭一回聽說。

韋定邦道:「不怪你們不知。整個韋家,恐怕都沒幾個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也是偶爾翻閱一本前人筆記,裡面曾語焉不詳地提過渡筆之事。老夫原來也不大明白,不過看到你的遭遇,忽然之間豁然開朗了。」

「什麼意思?」

「什麼是渡?是擺渡之渡,亦是讓渡之渡。要知道,才情雖不可兼備,卻可以諸家同時傳頌。比如有那愛畫之人,既可以頌揚閻立本的妙筆,也可以讚歎張僧繇的點睛,經他品題傳播,讓兩者皆是聲名遠播,叫九州之人一起領略丹青神妙。這傳頌之才到了極致,即是渡筆人。」說到這裡,韋定邦一點他的胸口,「渡筆人本身不具才情,無法與筆靈神會,但他們的心胸天生虛懷收納、包容百家,所以可同時承載數支筆靈,彼此之間不會互斥。」

說到這裡,韋定邦大為感慨:「韋家、諸葛家千年傳承,也不曾有過一個渡筆人,我原來以為這只是個荒誕不經的傳說罷了,沒想到今日竟然見到真身。古人誠不我欺。」

羅中夏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臉色有些蒼白。難怪青蓮遺筆和點睛筆這麼痛快地衝入自己身體,原來是把自己當成人肉筆筒了。

他見過諸葛長卿和秦宜收筆的過程,需要用到筆海、筆架、筆筒之類的道具,過程十分繁複,而且稍有不慎就被筆靈跑了。若有這麼一個隨意收儲筆靈的渡筆人在,對筆塚吏來說可就是太方便了。難怪韋定邦會說,退不退筆,他都會成為別人覬覦的對象。

羅中夏正自驚疑不定,彼得和尚忽然開口道:「既然渡筆人有收儲筆靈之妙,那豈不是說,退筆也是有可能的嘍?」

他一句話提醒,讓羅中夏眼睛一亮。對呀,渡筆人既然能儲筆,就必然能退筆,否則只進不出,這人肉筆筒便毫無價值了。韋定邦卻冷冷一笑:「渡筆人能不能退筆,古籍中的記載語焉不詳,沒人知道。不過你們得考慮另外一種可能。」

羅中夏聽到這話,悚然一驚。他畢竟不傻,只是略做思忖,便猜出了韋定邦的意思。

一個筆塚吏只能裝一支筆,渡筆人卻可以同時裝數支筆靈。而且從實戰來看,這些筆靈的功能可以同時發揮,自如切換,這若是推演下去,可實在太可怕了。

想想看,若是有心人刻意把各種筆靈送入他體內,裝五支,裝十支,甚至裝百支……就算渡筆人天生無法與筆靈神會,只能寄身,可架不住數量多啊,很快便能培養出一個同時發揮出幾十支筆靈功效的筆塚吏,其威能驚世駭俗,堪稱筆塚世界核武器級別的怪物。

這是任何筆塚吏都不願見到的局面,勢必要把渡筆人除之而後快。這與人性無關,實在是天生相剋。

想到此節,羅中夏頓時口舌乾燥,沒想到今天是自投羅網來了。他下意識想轉身拔腿跑開,可一低頭卻發現,雙腿被不知哪兒來的茅草給纏住了。這屋子裡明明是木製地板,上頭還打了蠟,光溜溜的,什麼時候長滿了這許多茅草?而且這一簇簇茅草豐茂厚實,葉寬梗韌,似乎已經長了幾年,比繩索還結實,羅中夏用力動了動腿,竟是紋絲不能挪。

他哪裡還不明白,這是韋定邦發難了,下意識要驅動青蓮遺筆對抗。可就在選擇詩句的一瞬間,一股蒼涼淒苦之感如秋風吹入心扉,頓生憂傷鬱悶,一時間根本提不起吟詩的興頭。那茅草趁機又躥高了數尺,眼看要把羅中夏裹成一個草人。

羅中夏萬念俱灰,心道罷了罷了,竟然閉上眼睛束手待斃。

彼得和尚在一旁見勢不妙,沖韋定邦大叫道:「父親,你這是做什麼?」韋定邦坐在輪椅上,沉著臉道:「你這麼聰明,該知道渡筆人對筆塚吏來說意味著什麼。」

彼得和尚怒道:「羅中夏是咱們韋家的客人,豈能言而無信,見利忘義!」他平時總是那一副溫文優雅的面孔,這一刻卻化為金剛怒目。

韋定邦面對兒子質問,卻絲毫不為所動,繼續驅動茅草去纏羅中夏。彼得和尚一個箭步要衝到羅中夏身邊,雙手合十,要去擋住韋定邦的攻勢。韋定邦知道這孩子專心守禦之術,雖無筆靈在身,但若擺出十成守禦的架勢,尋常筆塚吏也奈何不了。

這個兒子性格倔強迂腐,用言語是說不通的。韋定邦微微歎息了一聲,分出一道茅草去纏彼得。彼得雙目厲芒一閃,扯開胸口佛珠,大喝一聲:「散!」那一粒粒佛珠竟然把茅草叢撞開一道縫隙。可這時韋定邦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情東,縱然你有心救他,可面對一族之長的筆靈,也未免太托大了。」

話音剛落,一陣秋風平地吹過來,屋中頓生蕭瑟之意。黃葉旋起,茅草飄搖,無數的碎葉竟在風中構成了一支長筆的輪廓。那筆桿枯瘦,頂端似還隱然有個斗笠形狀。

彼得和尚眉頭緊皺,雙手卻絲毫不肯放鬆守勢。他對韋定邦的筆靈再熟悉不過了,這支筆赫然是與李白齊名的杜甫秋風筆。

杜甫以苦吟著稱,詩中悲天憫人,感時傷事,飽含家國之痛,加上他自己際遇淒苦,曾有「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之歎,其筆靈遂得名「秋風」。至於那瘦筆之上的斗笠,其實還和青蓮筆頗有關係。當年李白曾經在飯顆山偶遇杜甫,戲贈一首調侃他的造型:「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杜甫一生十分敬仰李白,因此筆靈也把李白的形容保留了下來。

那如臂使指的茅草,自然就是杜甫所吟「三重茅」的具象。其實秋風筆的威力,遠不止此,它攻伐手段不多,強在守禦控場,必要時可以化出方圓數丈「沉鬱頓挫」的領域,能令對手深陷其中,動彈不得。這四個字,乃是杜甫自我評價,歷來為方家所推許,乃是杜詩之精髓所在,其形成的結界威力,自然不容小覷。

可惜自從那次大戰傷了元氣,韋定邦只能發揮出秋風筆威力十之二三,但對付羅中夏卻是綽綽有餘。

彼得和尚深知此節,因此拚命僵持,只要挨過一段時日,韋定邦殘病之軀必然後力不濟,便有可乘之隙了。韋定邦也看出自己兒子的打算,他冷哼一聲,抬起一個手指道:「兵!」

彼得和尚聽到這一個字,驚而抬首:「您怎麼連這個都恢……」話未說完,整個人已經被一團碎葉罩住,裡面車轔轔,馬蕭蕭,有金屬相擊的鏗鏘之聲,與哭聲匯成一場雜音合唱。

杜甫秋風筆展開的「沉鬱頓挫」結界,分作數型。這一型取的是《兵車行》意境,有車、馬、兵刃、哭別等諸多聲響混雜一處,此起彼伏,百音繚繞,最能削人鬥志。彼得和尚沒料到,一下子被困在其中。韋定邦抬起頭來,望著秋風筆喃喃道「居然還有力量使出這一型來」。

彼得知道秋風筆只能困敵,不能傷人,但若想闖出去也絕非易事。他心念電轉,朝著旁邊被困在茅草裡的羅中夏喝道:「快!沙丘城下!」

杜甫一生最敬仰李白,所以理論上青蓮筆是可以克制秋風筆的。李白寫過幾首詩給杜甫,彼得和尚讓羅中夏念的是其中一首《沙丘城下寄杜甫》,也是描寫兩人友情最真摯的一首。青蓮遺筆若是將此詩用出,當能中和秋風筆的《兵車行》結界影響,彼得和尚就能得以喘息。

可是羅中夏那邊,卻是置若罔聞,一點動靜也沒有,任憑茅草蔓延上來。彼得心中一沉,這傢伙本來就如同驚弓之鳥,鬥志不強,一心想退筆避禍,如今突遭襲擊,恐怕韋家人的信用在他心目中已轟然破產,再無半點戰鬥的慾望。

他猶不甘心,還想再努力一下。那秋風筆已是秋風勁吹,結界大盛,一股無比巨大的壓力壓在彼得和尚身上,有如山嶽之重。彼得實在支撐不住,終於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很快有無數茅草如長蛇攀纏,把他裹了個嚴嚴實實。

韋定邦看到大局已定,這才收起秋風筆,面容比剛才更加蒼白,忍不住咳出一口血來。他的健康狀況十分糟糕,剛才勉強用出《兵車行》,已突破了極限。韋定邦看了眼被茅草緊緊捆縛住的兩個草人,顫抖著抬起右手,想去摸摸彼得和尚的臉,可很快又垂下去了。剛才的一戰耗去太多精力,他已是力不從心。

「畏人千里井,問俗九州箴。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秋風啊秋風,不知我還能看你多少時日……」

這是杜甫的絕筆詩,此時韋定邦喃喃吟出來,那秋風筆在半空瑟瑟鳴叫,似有悲意傳來。韋定邦勉強打起精神,抓起旁邊一部電話,簡短地說了四個字:「定國,開會。」

當天晚上,韋家的幾位長老和諸房的房長都來到了內莊的祠堂內,黑壓壓坐了十幾個人,個個年紀都在六十歲上下。祠堂裡還有幾把紫檀椅子是空的,前一陣子因為秦宜的事情,族裡派出許多人去追捕,來不及趕回來。

韋定邦坐在上首的位置,韋定國站在他身旁。電燈被刻意關掉,只保留了幾支特製的紅袍蠟燭,把屋子照得昏黃一片。

聽聞渡筆人和青蓮遺筆此時就在韋莊,長老和房長們的反應如同把水倒入硫酸般沸騰,議論紛紛。也不怪他們如此反應,青蓮現世這事實在太大,牽涉到韋家安身立命之本,是這幾百年來幾十代祖先孜孜以求的目標。

更何況還有一管點睛筆在。

青蓮、點睛,管城七侯已得其二;如果湊齊管城七侯,就有希望重開筆塚,再興煉筆之道。長老、房長們從小就聽長輩把這事當成一個傳說來講述,如今卻躍然跳入現實,個個都激動不已,面泛紅光。唯有韋定國面色如常,背著手站在他哥哥身旁默不作聲。

「關於這件事,不知諸位有什麼看法?」韋定邦問道。

「這還用說,既然青蓮筆和點睛筆已經被咱們的人控制,就趕緊弄回來,免得夜長夢多!」一個房長站起來大聲說道。他的意見簡潔明快,引得好幾個人連連點頭。

 這時另一個人反問道:「你弄回來又如何?難道殺掉那個筆塚吏取出筆來?」那個房長一下子被問住,憋了半天才回答道:「呃……呃……當然不,韋家祖訓,豈能為了筆靈而殺生?」那人又問道:「既不能殺生,你抓來又有何用?」房長道:「只要我們好言相勸,動之以情,他自然會幫我們。」「他若不幫呢?」「不幫?到時候不由得他不幫。」「你這還不是威脅?」

另外一位長老看兩人快吵起來,插了個嘴道:「你們搞清楚,那可是傳說中的渡筆人,就算青蓮筆能放,他也不能放,萬一被諸葛家抓去,只怕就無人能制了。」

頭一位長老斜眼道:「既然渡筆人就在韋莊,為何咱們韋家不去改造一下,先發制人去幹他諸葛家?」另一長老道:「你打算怎麼說服渡筆人真心為咱們所用?」「嘿,這不是又回到剛才那個話題了!渡筆人該怎麼處置好?殺不得,勸不得!」

又一人起身道:「青蓮遺筆關係到我韋家千年存續,茲事體大,不可拘泥於祖制,從長計議才是。」他對面的人冷冷道:「如今是法治社會,你還搞那老一套?警察怎麼辦?你還想和國家機器對著幹?再說就算警察不抓,你為了兩支筆,讓手裡多一條人命,於心何安?」

這位身懷青蓮遺筆的渡筆人到底該如何處置,韋家的長老們吵吵嚷嚷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有個結論。韋定邦疲憊地合上眼睛,也不出言阻止。忽然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我來說兩句吧。」眾人紛紛看去,發現竟是一直保持沉默的韋定國。韋定國操持韋莊村務十多年,把整個村子管理得井井有條,威望卓著,所以他這無筆之人,地位並不比身上帶著筆靈的長老、房長們低。他一開口,大家都不說話了。

韋定國看了一眼自己哥哥,韋定邦點了點頭,於是他走上一步,用平時開會的語氣說道:「經驗告訴我們,走中間路線是不行的。想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徹底,不留一絲餘地,猶猶豫豫、搖擺不定,都不是應有的態度,會有損於我們的事業。」

說到這裡,他「光」的一聲把手裡端著的搪瓷缸子蹲在桌子上,嚇了眾人一跳。

「我在這裡有兩個想法,說出來給大家做個參考。」

韋定國環顧一下四周,看大家都聚精會神,輕咳了一聲,徐徐道:「第一,既然青蓮筆是開啟筆塚的關鍵,那我們韋家就該排除萬難,不怕犧牲,以奪筆為第一要務。至於那個渡筆人,既不能為我所用,早晚是個麻煩。我的意見是,直接殺人取筆,不留隱患。」

他這番發言苛烈之至,就連持最激進態度的長老都瞠目結舌,面面相覷。韋定邦道:「定國,你的意見雖好,可現在不比從前,擅自殺人可是要受法律制裁的,韋莊可不能惹上什麼刑事麻煩,這點你比我清楚。」

韋定國慢慢把搪瓷缸子拿起來,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才笑道:「既然族長您有這層顧慮,我還有另外一個想法。」

他背起手來,開始繞著桌子踱步。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位房長的肩膀,問道:「青蓮筆對我們家族的意義是什麼?」那個房長沒料到他忽然發問,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回答。韋定國也沒追問,自顧說道:「或者我換個方式問,沒有了青蓮,我們韋莊的生活是否會有所改變?」

「不,不會改變什麼。」韋定國自問自答,「奪取青蓮筆,就能開啟筆塚,而筆塚中有什麼東西?誰也不知道。就算能煉筆吧,又能怎麼樣呢?能幫咱們村子增長GDP嗎?說到底,咱們也不過是為了完成祖先的囑托罷了,這麼一代代傳下來,都習慣了,習慣到不去思考它的意義在哪裡。韋莊從建立起時就沒有青蓮,一樣延續到了今天,是不是?」

韋定國見長老們都沉默下來,笑了笑,拋出第二個建議:「索性忘掉青蓮筆、點睛筆和管城七侯,忘掉筆塚,就像一個普通的村子一樣生活。現在我正在和一個公司談韋莊的開發,以我們這裡深厚的人文氣息和古鎮風貌,絕對可以做得很大,全村人也都能受益。其他的事,不要去理。」

這一番發言,比剛才更讓人震驚,把在座者連人帶思想都完全凍結。筆靈本是韋莊安身立命之本,如今竟然被完全否定,實屬大逆不道,可韋定國說的話卻又讓人覺得無可辯駁。

「要麼盡全力去把青蓮筆追回來,不惜賭上整個韋家的命運;要麼乾脆放棄,從此不理筆靈,安心生活。無論怎麼選擇,千萬不要首鼠兩端,猶豫不決。族長你的決定是什麼?」

韋定國說完,剛好圍著桌子轉了一圈,回到原位。祠堂裡一片寂靜,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注視著韋定邦,雖然他們現在分成兩派,但哪一派都沒有韋定國的提議那麼激進,只好默默地把球踢給族長。

韋定邦卻是一臉平靜,好似對他弟弟的這番言論早已瞭然於胸,他平抬手掌,兩側的紅燭猝然熄滅,在短暫的黑暗之後,祠堂裡的日光燈大亮。所有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暴露在光亮之下,還沒來得及調整原本隱藏在黑暗中的真實表情,顯得有些狼狽、扭曲。

韋定邦掃視一圈,口氣虛弱而堅定:「此事干係重大,容我再仔細考慮一下。今天我身子有些倦,明天早上再請諸位來議。」他雙手操縱輪椅朝後退了一段距離,轉了半個圈,又回頭道:「定國,你隨我來。」

於是韋定國推著他哥哥的輪椅,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祠堂裡間。眾多長老和房長目送他們離開,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紛紛離去。很快祠堂裡空蕩蕩的,只剩一張供在正中的筆塚主人畫像,畫中人神態安詳,清風明月。

……又一次,羅中夏見到了幻影。

這幻影只有輪廓,形體飄逸不定,似是霧靄所化。羅中夏發現自己居然變成了一個孩童,被它牽著手,站在一處孤崖邊緣。它娓娓說著什麼,羅中夏仰著頭細心傾聽,可惜那聲音縹緲,難以辨認。他只好舉目遠望,遠處雲濤翻湧,縹緲間似乎有一處開滿桃花的村落,時隱時現。

那幻影又說了幾句,忽然鬆開羅中夏的手,就這麼邁出懸崖邊緣,凌空飄然而去。羅中夏化身的孩童大急欲追,可那身影很快消失在雲濤之間,不見了蹤跡。孩子癱坐在地上,不由得大哭起來……

「莫走,莫走!」

羅中夏大叫一聲,猛然醒來。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立在族長的屋子裡,週身被堅韌的茅草捆得嚴嚴實實,旁邊彼得和尚也是一樣被捆綁起來,兩個人好似兩隻大粽子似的,立在屋子裡,動彈不得。大概是秋風筆靈特有的壓製作用,青蓮和點睛都暫時呼喚不出來。

彼得和尚見他醒了,轉頭過來苦笑道:「我若知道你是渡筆人的體質,便不會帶你回來了。沒想到是我害了你,唉……」羅中夏定了定神,啞著嗓子問道:「接下來你們要把我怎麼樣?殺了煉筆還是活著裝筆?」

彼得和尚咬牙道:「既然是貧僧帶你來的,就算拼了性命,也會把你活著帶出去。」羅中夏卻冷笑一聲,只當他是哄自己,韋莊的筆塚吏少說有二十之數,一個沒有筆靈的和尚,怎麼對付得了他們?

彼得和尚還要繼續說,羅中夏卻斷喝一聲:「你別說了!臨死之前讓我清淨一下行不行?」他此時心裡煩得不行,恨不得拿把刀來把胸膛劈開,把那兩支惱人的筆靈丟出去,誰愛要誰要。沾了筆靈,果然一點好事都沒有。

這時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有輪椅腳輪的「咯吱咯吱」聲傳來。兩人抬頭一看,韋定邦臉色複雜地進了屋子。

羅中夏閉上眼睛,知道自己亡日已到,不由得心如死灰。彼得和尚正要怒目大喊,韋定邦卻一抬手,止住彼得的呼喝,一揮手,那些捆人的茅草頓時鬆弛開來,化為無數碎條消失在地板上。

羅中夏活動了一下全身,不明白他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前日老夫出手捆你,只因無論青蓮筆還是渡筆人,對筆塚吏來說都干係重大,不容有任何閃失。」韋定邦淡淡地解釋了一句,然後把昨天韋家長老們在會上的爭論簡單說了說。

彼得對此並不意外,韋家一直有出世和入世兩派思潮,尤其是最近幾十年,外界衝擊太大,韋莊想要保持超然獨立已不可能。幸虧有韋定國這麼一個擅長庶務交際的人物,才算能勉強維持。

「這麼說,他們都在等您做決定?」

「不錯。」

「而且您已經做出決定了?」

韋定邦點頭:「不錯。老夫仔細想了一夜,筆塚終究是留存才情之地,不是什麼屠場。若為此殺人煉筆,可就有違先祖初衷了。我雖然不能讓韋家復興,也不能沾著這些因果——羅小友,你可以走了,韋家不留你。」

羅中夏渾身一顫,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韋定邦又看向彼得:「我等一下就召集長老,把族長之位讓給韋定國,以後韋莊如何發展,就看他的想法了。」他說完這一句,疲態盡顯,面孔似乎又蒼老了許多。看得出,這個決定對他來說,下得有多麼不容易。

彼得嘴唇嚅動一下,終究沒說什麼,只是雙手合十。他已是出家之人,韋家的事不宜置喙。

羅中夏死裡逃生,正琢磨著是不是趁族長沒變卦離開。韋定邦又道:「你體內那支青蓮遺筆,勾連著真正的青蓮筆,而真正的青蓮筆,又勾連著管城七侯,七侯又勾連著筆塚最大的秘密。所以你想求平安度日,只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羅中夏聞言,把抬起來的腿又悄悄放下去了,苦笑道:「所以我才來這裡請教您,到底該怎麼退筆才好,可沒想到後來您……」

韋定邦微微一笑:「退筆的法門老夫雖無頭緒,但既然捆了你一夜,也該有些賠償。你過來一下。」

羅中夏警惕地湊近了幾步,生怕他又變卦發難。韋定邦從旁邊一個螺鈿漆雕扁盒裡,取出一沓宣紙信箋來。這宣紙白中透黃,紅線勾出字格,紙上隱隱還有香氣。

「這是仿薛濤箋,全國如今也沒有多少張,老夫珍藏的這些,都送給你吧。」韋定邦道。羅中夏有點莫名其妙,這不就是一沓紙嗎?能值什麼錢?真有心賠償就給人民幣啊!

韋定邦看出這人胸無點墨,搖搖頭,指向他胸口道:「你身為渡筆人,胸中除了青蓮筆,尚有一管點睛對不對?」

羅中夏點點頭。

「你可知道點睛筆有何神妙之處?」

這個問題把他給問住了。之前在法源寺戰諸葛長卿時,他是用青蓮筆幻化成一條龍,假裝是點睛筆發威——畫龍點睛——但到底這支筆是做什麼用的,卻茫然無頭緒。他這一路上試圖跟它產生聯繫,它也是愛搭不理。所以韋定邦這麼一說,他立刻好奇起來。

韋定邦道:「點睛筆位列管城七侯,自然有緣由。它沒有鬥戰之能,卻擁有看破未來的預見之力。倘若在人生困惑處,請出點睛筆指點迷津,點向未來那一點明昭之處,這其中價值,可比其他任何一支筆靈都要大。這才是畫龍點睛的真意所在。它點睛的不是龍,而是命運。」

「合著它原來是筆仙啊?」羅中夏一陣失望,可很快又想明白了,「就是說,到底退筆之法在永州還是紹興,它能夠告訴我嘍?」

「它沒法給你具體指示,它只能觀望你的命運之河,並辨認出一條未來最好的方向。至於那流向會發生什麼事,到底該怎麼做,還是看你自己。」

「那,那有什麼用啊!」羅中夏很是沮喪。

「年輕人,你可知道一次抉擇錯失,命運會偏差多少?古今中外多少聖賢大德,欲求一句啟示而不得,你就不要撿便宜賣乖了。」韋定邦到底是老族長,訓斥起來言辭嚴厲,羅中夏只能唯唯稱諾。

韋定邦又抖了抖手裡的仿薛濤箋:「點睛筆開示命運,一定要有靈物相載。老夫珍藏的這幾張仿薛濤箋,乃是一位老紙匠臨終所制,又在韋莊文氣濃郁之處浸潤了幾十年,雖不是什麼名紙,但裡面蘊藏的靈氣,足夠引出點睛筆了。」

羅中夏大喜,接過薛濤箋,立刻就要喚出點睛筆來問話。韋定邦又提醒道:「點睛每開示一次命運,便要掉落一根筆須,消耗一點你的壽數。等到筆須全禿了,你的壽數也就到盡頭了,須知天機嚴密,不可多問……」

羅中夏這才明白,為何彼得和尚說點睛筆的筆塚吏更換很頻繁。想必他們都是耐不住誘惑,頻頻詢問點睛筆未來之事,以致壽數耗盡。

羅中夏一聽這個,臉色變得謹慎許多。他心想就問這一次,退完筆就不用再問了,然後胸中一振,喚出了點睛筆。

這筆活脫脫一支圭筆模樣,筆頭尖弱,末端細至毫巔,只餘一縷金黃色的毫尖高高翹起。羅中夏駕馭著它,朝著那薛濤箋上點去。點睛筆原本只是微微有光,一見到這薛濤箋,突然光芒大盛,「嗖」的一聲自行飛過去,筆尖遙對紙面,不時點畫,似乎有一位無形的丹青大手在心中打著草稿。

羅中夏望著這一番景象,開口道:「筆仙,筆仙,接下來的路該往哪裡走?」

彼得和尚撲哧笑了一聲,韋定邦卻是一臉無奈。

這時點睛筆動了,它在薛濤箋上飛快地寫了兩個字,然後一根閃耀著靈光的筆須飄然落地,化為微風。

薛濤箋上的兩個字螢光閃閃:「東南。」

紹興永欣寺在浙江。這「東南」二字,顯然是說羅中夏該去的退筆塚,是在永欣寺裡。

羅中夏大喜過望,只要有個方向就好。他正要轉頭道謝,卻看到點睛筆又寫了一個「西南」。永州綠天庵在湖南,難道它的意思是去永州?

羅中夏徹底糊塗了,這點睛筆什麼意思?難道說命運的指引,是同時在這兩個地方嗎?可他只有一個人啊,怎麼分身前往?

「這點睛筆不是壞了吧?」羅中夏狐疑地問。

韋定邦堅定地說道:「點睛筆不可能指示錯命運。它這麼指,一定有它的道理。」彼得和尚在一旁也是滿臉疑惑,可惜點睛筆不會說話,寫出方位,已經是它表達的極限了。

「羅施主,或許我們可以……」

他話沒說完,韋定邦突然被電擊一般,四肢「嗖」地無形中被一下子伸直,雙目圓瞪,整個身體開始劇烈地擺動。

羅中夏大驚,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彼得和尚大驚,連忙衝過去按住他雙肩。可韋定邦的抖動幅度絲毫未減,雙眼已經開始渾濁,嘴痙攣般地張大,發出「呵呵」的呻吟聲。

彼得和尚沒有選擇,只得雙手一起按住他脖子兩側,通過頸部動脈把「力量」注入韋定邦體內,試圖壓制住這股來歷不明的衝動。這是相當冒險的行為,彼得和尚身無筆靈,貿然把力量打入一個筆塚吏的身體,極有可能遭到筆靈的反擊,何況還是韋家族長的筆靈,威力勢必極大。可事到如今,已不容他猶豫了。

可他的手剛搭到脖子上,彼得和尚就驟然覺得自己按空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重新試了一回,力量仍舊透過老人空蕩蕩的殘破身軀流失一空,就像是對著一個網兜兒潑水一樣,涓滴不留。

彼得和尚額頭冒出了一滴汗水。

這種現象只有一種解釋,韋定邦體內沒有筆靈。

彼得和尚卻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這怎麼可能?昨天他還亮出秋風筆,制住了他們兩個人,怎麼今天身體裡就沒有筆靈了?

疑問如潮水般紛紛湧來,把彼得和尚的神經回路深深浸入驚疑之海:

他人尚還在世,筆靈卻去了哪裡?人筆兩分,怎能獨活?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彼得和尚越想越心驚肉跳,雙手不知不覺收了回來。韋定邦沒了束縛,全身抖得愈加厲害,如颶風中的一張樹葉,梳理好的白髮也完全散亂,有如狂暴的海草,嘴邊甚至開始流出鮮血。

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來自筆靈的攻擊!

「羅施主,快趴下!」

彼得和尚提醒了一聲,然後像貓一樣蹲伏下去,試圖發現攻擊者的位置。膽敢在韋家內莊攻擊韋家族長,這個人膽子相當大。這時,韋定邦的瘋狂抖動突然停止了,整個人癱軟在輪椅上,幾似敗絮。彼得和尚撲過去,雙手仍舊按住他脖頸,同時在屋子裡展出一圈波紋,試圖探測出是否有人藏在附近。

羅中夏手裡抓著薛濤箋,也一步邁過去,亮出青蓮筆來,在心裡琢磨著用哪一句詩禦敵比較好。

就在這時,外面一陣腳步響動,昨天那個護士推門進來,軟語相呼:「族長,到吃藥時間了。」她說完這一句,才看到彼得雙手按在族長脖子上,一聲尖叫,整個人癱軟在地板上。彼得和尚衝她「噓」了一聲,護士卻看到了韋定邦嘴邊的鮮血,顫聲道:「你,你殺了族長?」

彼得和尚還想分辯,護士已經開始大聲呼救:「來人啊,有人掐死了族長!」他暫時顧不得分辯,忙去探韋定邦的脈搏和心跳,發現兩處均悄無聲息。一代族長,已經溘然逝去。

他心中一酸,幾乎不忍抽手而去。

羅中夏知道這誤會大了,想過去跟小護士解釋,可護士一看他頭頂懸浮的青蓮筆,又喊道:「不好了!筆靈殺人了!」羅中夏大急,過去想抓住小護士胳膊,可她一甩手,掉頭跑了出去,聲音喊了一路。

這時門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還有少年人的喘息和叫嚷。此時天色尚早,最先聽到護士呼救的是那些晨練的韋家少年,可以迅速趕來。

羅中夏還要站在門口分辯,彼得和尚卻把他給叫住了,苦笑道:「別去解釋了,那是自投羅網。咱們只怕是被人算計了。」

這一連串事件趕得太巧,小護士的反應又頗不自然。彼得和尚心細如髮,已經覺出其中味道不對。族長只怕是被人陰謀害死,然後再栽贓在他們兩個身上——這動機太明顯了,族長昨晚開會商議青蓮筆是殺是放,今天就被羅中夏給殺了,這不是很合理的推論嗎?

一個熟悉的影子出現在彼得和尚心中,難道是韋定國?

彼得和尚心中一歎。韋定國雖無筆靈,卻與許多長老交好,家中流傳他覬覦族長位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若他是幕後黑手,只怕早就做好了後續計劃,要把這次栽贓敲定轉角,釘得十足,他們無論如何解釋都是無用。

看來眼下只有先逃出去,才有機會洗清冤屈。

彼得和尚跟羅中夏飛快地交代了幾句,然後身形一矮,把散佈在屋子裡的氣息收斂到週身,屏息凝氣。等到少年們衝到臥室門口,一腳踢開房門的一瞬間,彼得和尚騰空而起,雙腿如彈簧一般蹬踏而出,羅中夏也緊隨而出。

那群少年驟然見兩個黑影衝出內室,都下意識地紛紛閃避。彼得和尚趁機從人群縫隙中左轉右旋,來回穿插。幾個來回下來他就已經突破了走廊,衝到了院門口,動作如行雲流水。羅中夏雖沒他那麼靈活,但靠著這些小孩子對筆靈的敬畏,也順利逃了出來。

他們一出院門,正趕上另外一撥族人匆匆趕到。這回是幾個住在附近的長老,看他們的裝束,都是聽到呼喊後匆匆起床趕來的。

彼得和尚認出其中有兩個人是有筆靈在身的,如果被他們纏住,只怕就逃脫無望。他心念如電轉,甫一落地,腳尖一旋,整個人朝著另外一個方向飛去。羅中夏之前為了逃命,著實背了不少擾亂敵人的詩句,如「煙濤微茫信難求」「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現在正是用的時候,很快便造出一大片遮蔽視線的水霧。

那幾位長老尚不明形勢,反應不及,竟來不及出招阻攔,被他們從反方向逃走,很快就失去了蹤影。

很快,整個內村都被驚擾起來,得知族長遇害的村民紛紛聚集到村口祠堂前,議論紛紛。這實在是韋莊五十年來所未有的大變。

韋定國也從外村匆匆趕來,他一來,全場立刻都安靜下來。一位長老把整件事跟韋定國說了說,他皺了皺眉頭,卻仍舊面沉如水:「彼得和羅中夏呢?」

「逃走了,現在應該還在村裡。」

韋定國沉穩地擺了擺手:「內莊三面圍山,只有村口一條路,咱們派人把橋截住,一層一層搜進去,不怕找不出他來。」

兩小時過去,彼得和尚感覺到有些絕望,羅中夏也喘息不已。眼前的路越走越窄,而且再無岔路,兩側都是高逾十米的石壁與翠竹,身後是整個內莊的村民。

原本他想帶著羅中夏趁亂衝出莊去,可村民們在韋定國的指揮下,層層推進,環環相連,連一絲空隙也沒有,逐漸把他逼至莊子深處,走投無路只是早晚的事。

「咱們怎麼走?」羅中夏問。

「羅施主你放心,我把你帶進來的,就一定把你帶出去。」

彼得和尚深吸一口氣,自己誤闖的這條小路不能回頭,只好硬著頭皮朝著裡面逃去。走了不知幾個一百米,這條窄路的終點豁然開朗,眼前視野一片開闊。

眼前是一處赤灰色的高聳峭壁,石壁上有一個看似極深的半月形洞窟,洞口距地面足有十幾米,還用兩扇墨色木門牢牢關住。遠遠望去,這個洞窟隱有異氣,就連空氣流動都與週遭環境大為不同,彷彿一個連接異空間的入口。

這裡彼得和尚只來過一次,但是印象極深。

洞口兩側是一副楹聯:印授中書令,爵膺管城侯。

洞眉處有五個蒼勁有力的赤色大篆,但羅中夏不認得。彼得和尚苦笑著念道:「韋氏藏筆閣。」

《七侯筆錄(筆塚隨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