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塚?」
朱熹拈著這份雲箋,面沉如水。陸游解釋道:「這筆塚,乃是筆塚主人的居所,其中藏著萬千筆靈,是個至靈至情的洞天福地。靖康之時,筆塚主人突然封閉了筆塚,自己歸隱其中,至今已經快五十年了。」
朱熹問道:「那筆塚主人既然已然閉關,又如何能見人呢?」
陸游把情緒收回來,回答道:「那是個秦末活到現在的老神仙,一身本事超凡入聖。他平時只用元神與筆塚吏溝通,沒人見過他的本尊……你是這五十年第一個被邀請入塚之人。」
朱熹「哦」了一聲,把雲箋隨手擱在身旁,不置可否,絲毫沒表現出榮幸的神情。這種神異之地,在他看來終究是旁門左道,遠不及鵝湖辯論這種道統之爭更讓他有興趣。
陸游見他那副表情,便知道這塊頑石的古怪脾氣,只好拍拍巴掌,從座席上站了起來:「好啦,你也不必急於這一時答覆我,你們先去論道便是,老夫在外面等你們說完。」他掃了一眼陸氏兄弟,半是揶揄半是玩笑地說:「只是有一條,可不要用紫陽筆嚇唬我的這些賢侄哪。他們可是老實人,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懂。」
「學術上的事,自然要用學術上的道理去說服。」朱熹一本正經地回答。陸游的笑話撞到了鐵板,露出一副興趣索然的表情,無奈地擺了擺手:「你們繼續。」
說完陸游大搖大擺走出澄心亭,隨手抓住附近的一個小沙彌問道:「喂,小和尚,去給我找間住處來。不用太乾淨,不過得要能喝酒吃肉。」小沙彌縮著脖子顫聲道:「鄙寺戒律嚴,從無酒肉……」陸游瞪大眼睛怒道:「沒有酒肉,算什麼和尚!」拎著他後襟大步走出山門。
看到陸游離開,朱熹雙袖拂了拂案幾,不動聲色地對陸九齡、陸九淵道:「兩位,我們可以開始了。」他身子微微坐直,開始散發驚人的氣勢,就像是一位即將開始決鬥的武者。
鵝湖之會,一會便是三日。
這幾日,朱熹持「理論」,陸氏兄弟持「心論」,雙方引經據典,唇槍舌劍。陸氏兄弟知道朱熹的理氣已經修成了筆靈,氣勢上未免弱了幾分。好在朱熹事先承諾陸游,不曾動用紫陽筆,亦不曾運用浩然正氣,純以論辯對陣,一時間倒也旗鼓相當。
……一陣悠揚的鐘聲從鵝湖寺向四外傳開,這代表論道終於結束。眾人紛紛聚到鵝湖湖畔,議論紛紛。他們都來自全國各大書院學派,都想來看一看朱氏理學和陸氏心學之間的學術大碰撞,這將決定整個大宋王朝哲學道路的走向。
只見朱熹與陸氏兄弟並肩步出澄心亭,三人均是氣定神閒,看不出輸贏。陸游推開聚集在門外的旁人,搶先一步到了門口,連聲問道:「你們聒噪了三日,可有什麼結果嗎?」
陸九齡和陸九淵相顧苦笑,陸九齡拱手道:「晦庵先生與我們各執一詞,都有創見。」陸游把目光轉向朱熹,朱熹還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黝黑的面孔不見絲毫波動,淡淡道:「陸氏兩位,在心性上的見解是極高明的,只是他們所言剝落心蔽則事理自明的說法,拙者實在不能贊同,須知格物致知……」
陸游哪裡聽得懂這些,完全一頭霧水,不耐煩地打斷朱熹道:「誰要聽你們囉唆,直接告訴我誰贏了就好。」朱熹道:「我既不能說服他們,他們亦不能說服我。但拙者自信真理在握,以陸氏兄弟的智慧,早晚會體察其中精妙的。」
陸九齡和陸九淵一起躬身道:「晦庵先生謬讚了。他日有暇,我們兄弟自當再登門請教。」朱熹淡淡笑道:「我有志於將聖賢之學,廣播於九州,正打算在廬山五老峰開辦一所書院。兩位可以隨時來找我。」
「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你們這些人矯情不矯情!」
陸游對這些客套話十分不耐煩,他一把推開陸九齡,把朱熹拽到一旁問道:「我也等了足足三天了。筆塚之邀,你到底要不要去?」朱熹不急不忙道:「這位筆塚主人,有什麼奇處?治過什麼經典?」
陸游一下子被噎住了,「呃」了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還從來沒人在接到筆塚主人邀請後,還會問這種問題。愣怔了半天,陸游才晃了晃腦袋,反問道:「你問這些幹嗎?」
「我要去見的這個人,倘若並非善類,豈不要壞了我的心性?曾子有云:『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不能輔仁的朋友,又見之何益呢?」
朱熹說得理直氣壯,陸游卻為之氣結。好在他畢竟也是個文人,轉念一想,便道:「筆塚主人自秦末起,專事搜集天下才情,舉凡經典,必有涉獵。秦漢以來的諸子百家精粹,盡集於筆塚之間。你既然有志於傳播聖賢之學,那裡實在是應該去看看的。」
朱熹似乎被陸遊說動,他低下頭去,凝神沉思。陸游見這個慢性子沉默不語,急得原地轉了幾圈,末了一拳狠狠砸在鵝湖寺的山門之上,震得那山門晃了幾晃,旁邊一干人等都嚇得面如土灰。陸九齡連忙勸道:「叔叔你幹嗎如此急躁,哪有這麼強迫請人的。」
陸游拽了拽自己的鬍子,又瞪著眼睛看看朱熹。他來之前誇下海口,說一定會勸服朱熹同去筆塚,眼下這傢伙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這讓陸游如何不急。若不是忌憚朱熹的紫陽領域,陸游真想用從戎筆狠狠地敲一下他的頭。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光景,朱熹終於開口說道:「那筆塚之中,可有鄭玄、馬融、王肅、孔穎達等人的筆靈?」他所說幾位,皆是歷代儒學大師。
陸游長舒一口氣,連聲道:「自然是有的。」朱熹點點頭:「既然如此,讓我瞻仰一下先賢的遺風,也是好的。」陸游大喜,拽著朱熹袖子就要走。朱熹連忙把他攔住,又問道:「只是不知那筆塚在哪裡?我不日將去廬山開書院,不方便遠遊太久。」陸游道:「只管跟我來就是,耽擱不了你的事情!」
於是陸游一扯朱熹袍袖,兩人一前一後離了鵝湖寺。陸游腳下有神通,幾息之間就躥出去很遠,而朱熹看似身法滯拙,卻始終不曾落後。兩人轉瞬間就消失在山路之中。陸九齡、陸九淵兄弟倆立在山門前,久久不曾說話。
「哥哥,他們已經走遠,我們也回去吧?」陸九淵忽然道。鵝湖之會後,他的銳氣被朱熹磨去了不少。那一場辯論,他感覺自己像是撞在礁石上的海浪,無數次的兇猛拍擊,都被輕鬆地化解掉了。朱熹沒有伶牙俐齒,甚至還有些口拙,但那種穩如泰山的氣勢,卻完全超越了自己。
陸九齡歎道:「這個朱熹哪,深不可測,未來的境界真是不可限量。」陸九淵不服氣道:「焉知我等將來不會修到那種程度?」
陸九齡搖搖頭道:「他們的世界,已非我等所能置喙……我們走吧。」
陸游和朱熹一路上也不用馬車坐騎,只用神通疾馳。一日內便出了鉛山縣,三日便出了江南西路,數日之內兩人已經奔出了數百里。
這一天他們進入荊湖北路的地界,沿著官道疾行。走過一處村莊,陸游突然放慢了速度,興奮得大叫大嚷。朱熹朝前一看,原來遠處官道旁邊竹林掩映處,有一個小酒家。這酒家只是茅屋搭起,規模不大,卻別有一番鄉野情趣。屋前一桿杏花旗高高挑起,隨風搖擺,伴隨著陣陣酒香傳來,對那些走路走得口乾的旅人來說,十分誘人。
陸游這一路過得很憋屈。他本想跟朱熹聊聊那紫陽筆,誰知朱熹是個悶葫蘆,沉默寡言,偶一張口,也大多是聖人言談、理氣心性之類,讓陸游好不氣悶。他本是個性子瀟灑的人,哪裡耐得住這種寂寞,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個鄉間酒館,怎會放過這大好機會,不讓香醇美酒好好澆一澆心中的塊壘呢?
「老朱,咱們連著跑了幾天了,就算雙腿不累,也得鬆鬆筋骨。前面有個酒家,你我過去歇息片刻如何?」陸游一邊說著,一邊已朝那邊走去。朱熹知道他的性子,也不為難,簡單地說了一句「好」。孔子說過「唯酒無量,不及亂」,偶爾小酌一下,無傷大雅。
兩人收了神通,回到官道上來,如同兩個普通的遠途旅人,並肩走進酒家。這天正值午後,日頭正熱,早有店小二迎出,帶著他們揀了張陰涼的桌子,先上了兩杯井水解解暑氣。
陸游把杯子裡的水一飲而盡,拍著桌子讓店家快上些酒食。朱熹卻雙手捧起杯子,慢飲細啜,不徐不疾。店家看陸游一身官員服色,不敢怠慢,很快就送來了兩大罈酒、四碟小菜。陸游也不跟朱熹客氣,自斟自飲起來。
他們正吃著,忽然門外有三個人走了進來。這三人俱是青短勁裝,頭戴范陽笠,背著竹書箱,斗笠一圈上都有素白薄布垂下,看不清來者的面容。店小二一迎上去,為首之人便冷冷道:「三碗清水,六個饅頭。」店小二很是乖巧,見這幾個人舉止古怪,不敢多說話,趕緊轉回廚房去。那三人隨便挑了張桌子坐下,把竹書箱擱在地上,只是不肯摘下斗笠。
陸游正喝得高興,忽然「咦」了一聲,放下酒罈,朝著那三人橫過一眼。朱熹亦睜開雙眼,朝他們看去,似乎覺察到了什麼。
那三人卻對陸游、朱熹二人毫不注意,只是低頭喝著水,嚼著饅頭。一人忽道:「時晴大伯,眼看就到宿陽城了,咱們可需要事先做什麼準備嗎?」為首之人冷哼一聲:「兵貴神速,在這裡稍微休息一下,就立刻趕路,爭取在傍晚入城。我不信諸葛家的人比咱們快。」另外一人又道:「可是幾位長老最快也得明日才到,就怕今晚諸葛家的人也到了,我們實力不足啊!」為首之人把水碗「砰」地擱到桌子上:「怕什麼,以咱們三人的實力,最不濟也能牽制住他們一夜。」
「嘿嘿,有意思。」陸游低聲笑道,他湊到朱熹身旁,「那三個人,你可看出什麼端倪?」朱熹道:「我的紫陽筆有所感應,莫非他們也是筆塚吏嗎?」陸游道:「不錯,應該是韋家的小朋友們。他們居然跑到這種窮鄉僻壤,不知有什麼古怪。」
筆塚主人在筆塚閉關之後,就一直靠諸葛家和韋家這兩大家族,只是兩族互相看不起對方,隱隱處於對立狀態。這些常識朱熹都是從陸游那裡聽到的。
陸游忽然露出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聽他們的交談,似乎在這附近要有一場亂子。怎麼樣,咱們跟過去看看熱鬧吧?」
「何必多事,我們還是早日到筆塚的好。」朱熹對這些沒有絲毫興趣。
陸游悻悻地閉上嘴,暗罵這傢伙就是塊冥頑不靈的石頭。可是他天生喜歡研究筆靈,眼看三個筆塚吏在身旁,就像強盜看到了黃金,心裡瘙癢難忍,便又壓低聲音道:「讓我去探一探他們的筆靈底細,看個究竟吧,這不費什麼事。」朱熹啜了口茶,夾起一塊醃菜放入口中,毫不關心地說:「君子非禮勿看,非禮勿聽,你不是君子,隨便好了。」
陸游笑瞇瞇地放下酒碗,閉目感應了一陣,咧嘴笑道:「兩個神會,一個寄身,卻是難得。」
「神會」指的筆靈自行認主,與筆塚吏融合度最高;「寄身」是強行把筆靈植入筆塚吏體內,能力便不及「神會」。
陸游掰起指頭細細數著:「帶頭的那個叫韋時晴,是司馬相如的凌雲筆;另外兩個年輕人,一支是王禹偁的商洛筆……嗯,那支寄身的,是顏師古的正俗筆。這陣容還不錯。凌雲筆是不消說的,商洛筆差了點,但勝在神會;那顏師古的正俗筆,也是不得了……」
朱熹聽到其中一人居然帶著顏師古的筆,不免多看了他兩眼。顏師古是唐初儒學大家,與孔穎達齊名,朱熹身為儒門弟子,自然格外關注。
「那支筆靈,是屬於顏師古的?」朱熹悄聲問,語氣裡多了絲恭敬。陸游得意地看了看他:「你不是君子非禮勿聽嘛,怎麼這會兒又來問我?」朱熹理直氣壯地回答:「非禮自然勿聽。顏師古撰寫過《五禮》,至今仍大行於世,乃是禮制宗師,我打聽他老人家,又豈能算是非禮?」
兩人正說著,那三位筆塚吏已經吃完了東西,起身上路。陸游問朱熹:「你說咱們這次跟不跟上去?」朱熹毫不猶豫地回答:「跟!」跟剛才的淡漠簡直就是判若兩人。陸游盯著他,無奈道:「你這人該說是太直率了呢,還是太無恥了……一點都不加遮掩嗎?」
「君子守正不移,略無矯飾。」
朱熹推開桌子,朝酒家外走去。陸游歎了口氣,扔出幾串銅錢給店家,也跟了出去。
這一次,一貫淡然的朱熹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積極態度,那種執著的勁頭連陸游都自愧不如。兩人緊緊尾隨著韋家的三位筆塚吏,一路潛行。他們一個是筆靈世界的老江湖,一個是生煉筆靈的天才,很輕易就藏匿了氣息。那三位筆塚吏渾然不覺,只顧趕路。
到了傍晚時分,官道前方果然出現一座小縣城,城門刻著「宿陽」兩個字。他們正好趕到城門關閉,混在最後一撥老百姓裡進了城。
那三位筆塚吏進城之後,卻沒去客棧,而是掏出幾方硯台,在小城巷子裡四處溜躂。陸游悄悄告訴朱熹,這硯台叫作聚墨硯,是筆塚吏用來搜尋筆靈的指南針。自古筆墨不分家,在這硯台的凹處滴上幾滴靈墨,這些墨水會自動朝著筆靈的方向聚過去。
「看來在這個宿陽城內,可能會有筆靈蟄伏哪!」陸游的語氣裡有著遮掩不住的興奮。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研究新出現的筆靈。朱熹奇道:「可你不是說每一支筆靈都是筆塚主人收在筆塚裡嗎?」陸游解釋道:「不是每支筆靈都會收歸筆塚,偶爾也會有例外。像是李白的那支青蓮筆,被煉化後立刻消失無蹤,筆塚主人都拿它沒辦法;如果筆塚吏在外面死亡,他的筆靈也可能會變成野筆,四處遊蕩。筆塚吏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世間搜集這些野筆,送回筆塚。」
正說話間,三名筆塚吏聚到了城中一處祠堂。這祠堂看得出是個小家族的產業,陳設不多,石碑也只寥寥幾塊。祠堂前的小空地落滿了殘葉枯枝,看來這個家族的子孫們對祖先的孝順不是那麼慇勤。
三人站定,環顧四周,為首的韋時晴喜道:「這靈墨已經在硯上聚做了一團,想來那筆靈就在附近。」其他兩個人聽他一說,立刻卸下背上的書箱,從裡面取出筆筒、筆掛,準備收筆之用。
朱熹伏在離祠堂不遠的屋頂,忽然壓低聲音問陸游道:「那支顏師古的正俗筆,是什麼功用?」陸游想了想道:「顏師古一生最擅長審定音讀、詮釋字義,他的筆靈沒有戰鬥能力,但卻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人的聲音,改變人眼中看到的文字。和別的筆靈配合起來,威力無窮。這次派他出來,韋家可真是下了血本。」
「一代宗師,就只落得會篡削的境地嗎……」
朱熹喃喃道,重新把身子伏下去,在陰影裡看不出表情。
不知何時,四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祠堂四周的山牆上,都是頭戴斗笠、一襲青衫,在夜空中矗立不動,說不出地詭異。站在祠堂空地正中的韋時晴正忙著勘定方位,突然心生警覺,抬頭一看,一聲大喝:「諸葛家的,你們來做什麼?!」
沒人回答。
四支筆靈「呼」地從四人頭頂沖天而起,霎時將整個祠堂籠罩其中。
祠堂空地中的三名韋家子弟均是面色大變。這四支筆靈出現得極其突兀,事先全無警兆,顯然是早有蓄謀。不待他們有什麼反應,另外又有六個人影躍入空地,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頎長身子,面色烏青。
「諸葛家的散卓筆童!」
韋時晴反應最快,他雙手一展,振聲怒喝。凌雲筆應聲而出,平地掀起一陣劇烈的風暴,祠堂外一時間飛沙走石,讓人幾乎目不視物。那幾個筆童被這大風吹得搖擺不定,韋時晴喝道:「才臣,上!」
那名叫韋才臣的筆塚吏迎風一晃,手中便平白多了一桿白棍。這棍子極直極長,渾身純白,不見有一絲瑕疵與節疤在上面,精悍無比。韋才臣雙手握住棍子,虎目圓睜,用的居然是本朝最為流行的太祖棍法。有一個筆童本來就被大風吹得站立不穩,又突然被商洛棍掃中雙腿,發出「辟啪」的竹子爆裂的聲音,腿部寸斷,立時跌倒在地。
「好一支商洛筆!」陸游不由讚道。
這支商洛筆的筆主,乃是宋初名士王禹偁。他開宋代詩文改革之先河,以文風耿直精練著稱,被蘇軾贊為「雄文直道」,所以臨終前也被煉成了筆靈。只可惜與歷代高人相比,王禹偁才學有限,所煉的商洛筆僅取其寧折不彎,化成一桿可長可短的直棍,成了筆靈中少有的近戰武器。
只見那商洛棍在大風之中舞成一團,棍法精熟凌厲,剩下的五個筆童只能勉強與之周旋,很快又有一個被一棍掃倒。
牆頭東北角的黑影一聲冷笑:「原來是凌雲筆和商洛筆,看來韋家今天就來了你們幾個。」
韋時晴面色一僵,這六個筆童,原來只是敵人用來試探虛實的。韋家與諸葛家這麼多年爭鬥,對彼此之間的筆靈都瞭如指掌,誰能先判斷出虛實,誰就佔有戰術上的優勢。如今己方兩支筆已經暴露身份,而對方仍舊實力不明,這仗便有些難打了。
韋時晴畢竟是老江湖,他舔舔嘴唇,鼓動著勁風在祠堂附近急速轉動。那四個人顯然對他的凌雲筆十分忌憚,一直不敢跳入空地,這是一個機會。他知道筆童這東西,與控制者一定會有靈絲相連,雙眼一掃,便發覺那幾個筆童的靈絲都與東北角的黑影牽連——這黑影顯然是控制這六個筆童的人。
「只要把他打倒,敵人就沒有優勢了!」韋時晴暗想,眉頭一豎,低聲喝道:「韋才臣,東北!」說完一道凌厲至極的烈風掃過牆頭。韋才臣二話不說,用商洛棍一撐地面,藉著風勢整個人朝著東北牆頭躍去。
彷彿早已算準了他們的反應,四支懸在半空的諸葛家筆靈開始了移動。韋才臣衝上牆頭,運足力氣,當頭用力一砸,那黑影居然碎成無數水珠,消失無蹤。
「是幻影!」
這一擊落空,韋才臣空中無處借力,復又跳回空地上來。他甫一落地,發覺腳踏到的那一塊青石板變得稀軟如粥,彷彿化作一片石液,雙腿如陷泥濘。韋才臣大吃一驚,想要把腿從青石中拔出來,石板卻陡然恢復了堅硬,硬生生把他裹在石中,動彈不得。
「大伯!」
韋時晴不待韋才臣求救,雙手已然出招。風勢變刮為旋,凝聚成兩道急速旋轉的錐形小旋風,朝著石板縫隙死命鑽去,想把整個石板撬開。
這時候,兩把幾乎透明不可見的小鎖悄無聲息地從背後貼近了他,它們的移動很慢,卻不帶任何波動。韋時晴一心想把韋才臣弄出來,同時還要分散精力去控制風勢,沒有餘裕的精力去觀察四周。
當韋時晴覺察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晚了,那兩把小鎖倏然一閃,已經鎖到了他的兩處神經。一股劇烈的疼痛襲上腦海,讓他忍不住慘叫一聲,神識大亂,原本凌厲的風雲登時衰減。幾個一直被風力壓制的筆童獲得解放,一齊朝著韋才臣衝去。韋才臣兩條腿動彈不得,只能靠商洛棍勉強抵擋,但終究寡不敵眾,被打倒也只是時間問題。
「居然是麟角筆啊!」
陸游眉頭一揚,看來這一次韋家和諸葛家都出動了好手。不過諸葛家明顯更加訓練有素,這四位筆塚吏配合默契,進退得宜,一筆負責控制筆童攻擊,一筆製造幻影掩護,一筆化石為泥牽制,一筆製造痛覺,各個擊破。整個攻擊手段如行雲流水,環環相扣。陸游精研筆陣,一眼就看出這四人陣勢的不俗。
此時商洛筆被困在石中,凌雲筆又因為韋時晴心神大亂而無法使用,另外一個人不知所終。大局已然底定,諸葛家的四名筆塚吏好整以暇地跳入祠堂中。
為首之人笑瞇瞇地對癱坐在地上的韋時晴道:「時晴哪,想不到這次你居然落到了我手裡。」他指頭一挑,韋時晴的痛楚又上一層,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流下來。韋時晴怒喝道:「諸葛宗正,你小子只會用奸計!有本事跟我正面單挑,卑鄙小人!」諸葛宗正悠然道:「這叫什麼卑鄙,我的麟角筆勝過你的凌雲筆,這次你們算是白……」
說到一半時,諸葛宗正的臉色突然一變,面部肌肉扭曲了幾分,用古怪的聲音對身後三人道:「你們三個,趕緊離開祠堂!」他身後的三名諸葛家子弟迷惑不解,明明場面大優,為何要走?
「快走,否則家法伺候!」諸葛宗正怒喝道,臉色愈加古怪。諸葛家家法甚嚴,那三名諸葛家子弟也不敢多問什麼,轉身就要離開。可其中一名子弟臨走前回眸看了一眼,發覺諸葛宗正一手抓住喉嚨,發出呵呵的聲音,一手卻拚命衝自己搖擺,心頭大疑。他連忙叫住其他兩名子弟,回轉來看。
卻見諸葛宗正口中不住嚷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右手卻抓住一名子弟的袖子,眼神急迫,顫抖的指頭在衣服上畫來畫去。
那名負責控制筆童的諸葛家子弟心思最為縝密,皺眉道:「宗正叔似乎有話要說,快取墨來!」其他兩人連忙取來墨汁。諸葛宗正迫不及待地用指頭蘸了墨水,在袖子上龍飛鳳舞地寫下幾個字。
等到他寫完,三名子弟一看,原來是「速離無疑」四個字。三人再無異議,起身便要走。諸葛宗正看到這四個字,雙目赤紅,拽住一人袖子,又揮指寫了幾個字:「無須管我。」諸葛宗正氣得一口血噴出來,口中卻道:「你們再不走,咱們都要死在這裡!」
諸葛家的三名弟子還在生疑,祠堂空地中的風勢突然又興盛起來。韋時晴的聲音隨著風勢傳來:「臭小子們,受死吧!」
百丈龍卷平地而起,如同漢賦一般汪洋恣肆的雄渾大風,瞬間充滿了整座祠堂。司馬相如的凌雲筆靈號稱筆中之雄,極為大氣,很少有人能夠正面相抗。剛才諸葛家以眾凌寡,尚且不敢正面攖凌雲筆之鋒,要等筆主受制,才敢跳下祠堂。此時韋時晴趁著諸葛宗正分神之際,擺脫了麟角筆的束縛,帶著怒氣正面直擊,其威力可想而知。
三名子弟和諸葛宗正的身體被凌雲筆的風勢高高吹起,在半空盤旋數圈,然後重重撞到祠堂的山牆上。
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從祠堂石碑後站出來,在他的頭頂,一支淡黃色毛筆默默地懸浮在半空。
「嘿嘿,韋家這用正俗筆的小子,時機選擇得可真好啊!」
陸游忍不住讚歎,他看到朱熹還是一臉渾然未解,便給他解釋道:「正俗筆只能控制別人發聲與寫字,本來在戰鬥中的價值很有限。但這小子在己方不利的時候,竟能隱忍不發,一直等到諸葛家的人現身的絕佳時機,這才猝然出手。諸葛宗正被這麼一攪和,控制力度便大大減弱,給了韋時晴擺脫麟角筆正面攻擊的機會——沒人能跟凌雲筆正面相抗。」
朱熹道:「這孩子的正俗筆,只是寄身。倘若到了神會的境界,又會如何?」陸游道:「這我還真不知道,這筆自煉成以來,還沒人真正神會過,所以韋家才會放心地把它扔給家裡子弟寄身。」朱熹心裡劃過一絲嘲諷,想:「這是當然,誰配得上這位儒學大師呢?」
祠堂中的戰鬥仍在繼續。韋時晴一擊得手,立刻把束縛韋才臣的青石板用勁風掀開。韋才臣雙腿一經解放,手持商洛棍一陣窮追猛打,把那幾名失去控制的筆童統統掃倒,緊接著又揮棍朝著那四個諸葛家的筆塚吏砸去。
王禹偁何等剛直,他化成的棍子更是堅硬無比。那四人剛被凌雲筆撞到牆上,精神未復,又被商洛棍砸中,轉眼已有兩名弟子胳膊被打折。他們有心駕馭筆靈抵禦,怎奈韋才臣的棍法速度太快,如暴風驟雨。他們原本站在牆頭,靠筆童隔開距離,可以佔盡優勢,一旦陷入肉搏近戰,則劣勢頓現。點點血花,就在棍舞中濺現。
諸葛宗正怒極,他一咬牙,用麟角筆鎖定了自己的痛覺,硬挨著棍雨拚命站起來,渾身綻放出怪異的光芒,麟角筆在半空開始分解成無數細小物件,朝著韋才臣招呼過去。韋才臣生性堅毅,任憑這些麟角鎖撩撥自己的五感,憑著一口氣支撐,下棍更不手軟。兩個人都打紅了眼,完全不管自身,只是瘋狂地朝對方轟擊。諸葛宗正的筆靈,慢慢開始蛻變成許多的鱗片。
遠遠觀望的陸游看到這一幕,霍然起身,怒道:「糟糕,這些小子玩真的了,至於拼到這地步嗎?」
諸葛家和韋家雖彼此看不慣,但畢竟同屬筆塚。所以兩家雖然鉤心鬥角,卻很少鬧出人命官司。而眼下這個諸葛宗正要用的招數,陸游知道是麟角筆中最危險的一招,一經發出,方圓幾十丈內無非敵我,盡皆會被麟角分解的小鎖破壞掉五感,等於是同歸於盡。
「這些渾小子,怎麼跟見了仇人似的,下手如此之重。」陸游罵罵咧咧,對朱熹道,「你在這裡先看著,我得出手教訓一下他們。不然鬧出人命,世間平白又多了幾支無處可依的野筆。」
朱熹緩緩站起來,雙眼卻變得銳利起來:「這教化的工作,還是交給我吧。」
「啥?」
陸游還沒反應過來,朱熹已經袍袖一揮,整個人如同一隻大鳥飛了過去。
祠堂內的諸葛、韋兩家的筆塚吏正殊死相鬥,忽然之間,四下如同垂下了巨大的帷幕,所有人都陷入黑暗之中。他們愕然發現,週遭世界的運轉似乎變慢了,整個人進入一種玄妙的狀態,不能看,不能言,不能聽,唯有一個極洪大的聲音響起,彷彿從天而降高高在上:「子夏曰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禮之用,和為貴。爾等這等勇戾狠鬥,豈不違背了聖人之道?」
若在平時,這些筆塚吏聽到如此教誨,只會覺得可笑。可如今他們身在無邊黑暗中,心態大為動搖,卻覺得這真是字字至理名言,直撼動本心,鬥志一時間如同碰到沸湯的白雪,盡皆消融,剩下的只是溫暖如金黃色光芒的和煦氛圍。他們覺得身體一軟,精神完全放鬆下來。
「每個人都有兩心,人心與道心。合道理的是天理、道心,徇情慾的是人欲、人心。汝曹所為,無非歧途;筆靈種種,皆是人欲。所以應當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是正道。」
朱熹刻意把領域內的規則修改成無聲靜寂的懸浮狀態。在這種狀態之下,人的五感盡失,身體又無依靠,往往會對唯一出現的聲響產生無比的信賴。
那七個人懸浮在領域中,朱熹仰起頭來,一一觀察著他們。最讓他在意的,就是那個韋家少年——準確地說,是那個少年身上帶著的正俗筆。
那可是顏師古啊,那個勘定了五經、撰寫了《五禮》的顏師古啊!朱熹早在少年時代,就懷著崇敬之心閱讀他的諸多著作,從中體察真正的天道人倫,發現他無限接近孔聖的內心世界。
而現在,這位儒學宗師的靈魂,卻被禁錮在這麼一支可笑的筆靈中,被無知少年拿過來像玩具一樣戲弄。
「當我們連祖先都不尊重時,又怎麼能克己復禮,重興聖學。」
朱熹對著黑暗中的七個人大聲吼道,七個人都有些臉色發青,身子搖搖欲墜,就連他們的筆靈都隨之暗淡無光。
「喂,差不多可以了。」一隻手搭到了朱熹肩上。朱熹心念一動,整個領域立刻被收回紫陽筆中,七個人愣怔怔地坐在地上,眼神茫然。
陸游有些不滿地對朱熹說:「只要勸開他們就好,何必說這麼多話呢!」他覺得朱熹這一手,有些過分,這讓他想起「大賢良師」張角蠱惑黃巾軍的場景。
朱熹淡淡道:「總要讓他們知道,什麼叫作天理。」陸游沒好氣地說:「得,得,你又來這一套了。跟我家那兄弟倆你都沒辯夠啊?」說完,陸遊走過去,把韋時晴和諸葛宗正兩個人拉起來,給他們灌輸了兩道靈氣去。兩人渾身一震,這才清醒過來。
「陸大人?」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喊道。陸游雖非韋家和諸葛家中人,卻頗受筆塚主人青睞,平日裡與這兩家也多有來往,族中子弟對這位筆通大人都很尊敬。
陸游雙手抄在胸口,盯著這兩個小輩皺著眉頭道:「你們到底在想什麼,拚命拼到這種地步,嫌諸葛家和韋家人太多了嗎?」
韋時晴和諸葛宗正兩人互瞪一眼,同時開口道:「都是他們家不好!」陸游伸出拳頭,一人頭上狠狠鑿了一下,喝罵道:「你們兩個都四十多了,還這麼孩子氣!」他一指諸葛宗正:「你先來說。」
面對陸游,諸葛宗正大氣都不敢喘,恭恭敬敬答道:「數天之前,我家有人在宿陽附近遊歷,忽然看到一隻靈獸,這只靈獸狀如白虎,口中銜著一支毛筆,進入這宿陽城內,便再不見了蹤跡。您知道,靈獸銜筆,非同小可。我家中自然十分重視,便派了我與三名子弟先赴宿陽調查,族中長老隨後便來。」
「靈獸銜著毛筆,你確定?」陸游瞳孔驟然放大。諸葛宗正看了眼韋時晴,說道:「他們韋家當時也有人目擊,當然,那是先偷聽到我家的情報,再去確認的。」
韋時晴一聽,勃然大怒,兩人眼看又要吵起來,被陸游一人一從戎筆,打得不敢多說。這件事看來是兩大家族都有人目擊,基本排除了作偽的可能。
陸游捋著花白鬍子,表情變得嚴峻起來。這事蹊蹺,筆靈向來獨來獨往,罕有別物相伴。如今竟然出現靈獸銜筆。
要知道,靈獸其實並非是獸,它和筆靈一樣,也是靈氣所化。只不過筆靈是取自人類的才情,而靈獸則多是天地間自然的靈氣偶然凝結而成,幾百年也不見得能碰到一回。靈獸口銜筆靈,這說明很可能是筆靈本身的力量太強,外溢出來,形成筆靈獸,所以這靈獸才會與筆形影不離。
力量強大到能夠誕生靈獸,可想而知那筆靈是何等的珍貴罕見,無怪諸葛家、韋家拼了命也要得到它。
那支受靈獸眷顧的筆靈究竟什麼來頭,想來只有筆塚主人才能查到了,可他如今閉塚不出,無從索問。看來只有先收了這筆靈,再做打算。陸游一向愛筆成癡,如今一想到要碰到這前所未見的神秘筆靈,渾身都興奮起來,充滿期待。
「你們說,這靈獸,莫非就在這祠堂之內?」陸游問。
「正是,在下用聚墨硯反覆勘察過,整個宿陽城就數這個祠堂靈氣最盛。」韋時晴取出墨硯,上面的墨水聚成一團,已是濃度的極致。
陸游滿意地點點頭:「嗯,不錯。古硯微凹聚墨多。」諸葛宗正知道這是陸游自己寫的詩,連忙恭維了一句:「陸大人這句詩,真是切合實景。」陸游拍拍他肩膀,得意道:「你這馬屁拍得有些明顯,不過老夫喜歡。」
「請問,剛才出手阻止我們時,陸大人用的是什麼筆?」諸葛宗正恭敬地問道,他對剛才那奇妙的領域與聲音記憶猶新,這種震徹人心可是他從來沒經歷過的。陸游呵呵一笑,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朱熹道:「這是我一位同行朋友,剛才就是他出手。」
諸葛宗正和韋時晴看到這中年人貌不驚人,手段卻如此了得,都十分欽佩,上前一一施禮。陸游道:「你們可別小看了他,他的筆靈,乃是自己煉的。」
「生煉筆靈?!」韋時晴錯愕萬分,不禁疑道,「筆靈是人心所化,難道說先生可以一心二用嗎?」朱熹道:「我剛才便跟你們說了。人都有道心,有人心。追求天道的,就是道心;追求貪慾的,就是人心。我堅心向道,滅絕慾望,這筆靈裡,蘊含的正是我一心求證大道的道心。」
兩人齊聲道:「這生煉筆塚的法子,實在叫人佩服。先生高明之至。」朱熹沉聲道:「剛才我與你們講的道理,不是什麼筆靈的法門,而是至理,你們可不要忘記。」兩人連連點頭稱是。
陸游怕朱熹又是長篇大論,心想趕緊找個別的什麼話題,忽然發現他正站在擁有正俗筆的少年身旁,便笑瞇瞇道:「老朱,這趟熱鬧,咱們得好好摻和一下。你既然那麼關心正俗筆,等一下我們收筆的時候,那小孩子就交給你照管了。」朱熹「哦」了一聲,不再有什麼表示,只把右手搭在他肩上。那可憐的韋家少年被朱熹站在身旁,覺得威壓實在太大,面露畏懼之色,卻不敢動彈。
把朱熹安排妥當,陸遊走到祠堂門前,來回踱了幾步,觀察了一番,開口道:「筆靈有靈獸守護,想來收起來也有難度。我這一次出來得急,身上只帶了從戎筆。你們把筆靈都借給我,我要擺下一個筆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