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瘋喇嘛

這一次馬戲團式的草原巡遊不知持續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更不知是朝著什麼方向。它就像夢一樣,沒人知道從何時開始,只知道何時結束。

晨曦的第一束金黃色光芒自東方投下之時,月亮終於隱去了身形,那神秘的力量也隨之被屏蔽。柯羅威教士陡然停住了腳步,雙眸恢復了焦點。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頭纏紅色手帕的美麗女子,她正掀開蒙古包的簾子,探出半個頭來觀望天色。

教士和女子四目相對,兩個人一時都愣住了。女子的視線很快越過教士的肩膀,看到他身後跟著的那一長串動物。動物們此時也恢復了正常,它們茫然地左顧右盼。在隊伍末尾的虎賁似乎有點兒累了,朝陽讓它很想睡一會兒,於是它張開大嘴發出一聲低沉的吼聲,就地趴下。

那女子被虎賁的吼聲嚇了一跳,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連忙把頭縮回去,把簾子重新放下。

直到這時,教士才顧得上觀察一下眼前的建築。

這個蒙古包是藍白兩色,體積不大,坐落在草原上一處微凹的窪地裡,這樣可以避風。教士曾經在京城研究過這種遊牧民族的居所,還特意找了幾個蒙古人請教。眼前這頂蒙古包,支撐整體結構的哈納用的是細木條,沙柳製成的烏乃在頂上形成一圈傘蓋式的椽架,兩者之間用棕紅色的駝繩捆紮住,再鋪上一層毛氈。包門開向東南,天頂奧尼很小。

這個規制比正式的蒙古包要簡陋得多,應該是旅人在途中臨時扎的宿營地。不過那鋪在外面的一圈氈子可一點兒不簡陋:藍色來自於染青厚氈,白色來自於白氈胎,上面還繡著符號一樣的花紋與鳥獸,可見這個蒙古包的主人出身一定很高貴。教士還聞到一股奶茶的清香,從帳篷裡飄出來。

教士還沒來得及研讀那些符號的寓意,遠處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和叫喊聲。他抬起頭,循著聲音朝草原的方向望去,看到七八個身穿淺黑袍子的騎手匆匆朝這邊趕來。他們手裡拿著火槍和馬刀,用蒙語嚷嚷著什麼,看起來頗為著急。

他們的衣著和裝備要比昨天的馬匪強得多,身上卻沒有什麼血腥味和殺氣。教士猜測他們是那位身份高貴女子的護衛,清晨正牽著馬出去吃草,聽到女子尖叫,這才急忙趕回。

這些護衛從蒙古包背面的西北方向過來,然後突然扯住韁繩,馬匹前蹄仰起,發出唏律律的嘶鳴,竟然全數停住了腳步。

剛才被蒙古包擋住視線,他們以為只有教士一個人,可一繞過帳篷才看到,教士旁邊還站著一頭巨大的長鼻子怪物,還有兩匹花紋古怪的馬。最可怕的是,遠處一頭殺意肆起的猛獸正盯著他們胯下的坐騎,那一對綠色瞳孔正在收縮,隨時可能會撲過來。

護衛們猶豫了片刻,可責任心還是驅使他們硬著頭皮衝了上來。教士連忙高舉起雙手,用漢語大聲表明自己的身份,表示並無任何惡意。可騎手們在高度緊張之下根本沒有聽見,他們迅速圍成一個圈,想把教士和動物們團團包圍。還沒等包圍網形成,萬福突然發出憤怒的號叫,用長鼻子把其中一個人狠狠地抽下了馬。

這個舉動讓其他護衛大為緊張,四五把火槍同時舉起,對準了教士的胸膛,準備隨時扣動扳機。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那女子再次從帳篷裡探出頭來,大聲用蒙語交代道:「住手!」

護衛們對女主人的聲音反應迅速,紛紛放下火槍,後退了一步,可臉上的戒備仍在。其中一人跳下馬去,查看那個被象鼻子抽飛在地的倒霉鬼。女子看向教士,居然說出一串流利的英文:「請你的野獸安靜下來,不要傷害我的人。」

她的發音不算標準,可意思表達很清晰。教士驚喜之餘,伸手去撫摸萬福的耳朵,小聲地說了幾句。萬福從鼻子裡噴出一股氣,後退了幾步,可看向護衛的眼神仍舊充滿敵意。在她心目中,這些人和昨天的馬匪是完全一樣的。

誤會除以後,雙方都謹慎地收起自己的武器,隔開一段距離。女子從帳篷裡走出來,她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女,穿著一件紅邊縐綢短袍,頭上纏著一塊赤霞色的手帕,與烏黑的長髮形成鮮明對比。長髮朝兩邊分開,紮成兩條粗大的辮子,辮子裡還絞著幾根紅絲線,綴滿瑪瑙和細碎的玉圓珠。

女子警惕地問教士能否先把這些猛獸控制住,再來談話,不然沒人會放心。教士自然不會拒絕,他自從發現她會說英文,心中大為釋懷,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鄉一樣。

在護衛的幫助下,教士將萬福等動物用繩子拴在蒙古包附近的拴馬樁上。這是一種楔形木樁,一頭蓋著一層薄薄的鐵皮,敲進草原的泥土裡,可以作臨時掛馬之用。其實這種拘束對萬福來說形同虛設,只消輕輕一扯就能連根拔起。可是為了消除護衛們的戒心,這個處置還是必要的。

至於虎賁,教士向女子借了半扇羊肉,丟給它。吃飽喝足的虎賁比貓還要溫順,隨便你怎樣拴捆都無所謂。

等到所有動物都安頓好了,護衛們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各自散開。女子對教士嫣然一笑,邀請他進帳篷裡共進早餐。

在蒙古包的正中央,一個鐵鍋正咕嘟咕嘟煮著奶茶。女子從隨身褡褳裡掏出一把炒米和兩團錁子丟進去,攪了攪,再用一個鑲著銀邊的木碗盛滿,遞給教士。

教士經歷了一天一夜的磨難,早已飢腸轆轆。他不顧禮貌,稀里呼嚕地連吃四碗,感覺一股熱流在全身瀰散。第五碗見底以後,他打了一個飽嗝,然後滿臉羞慚地為自己的粗魯道歉。

看到教士孩子一樣的窘迫模樣,女子大笑。她有著一張蒙古人的典型面孔,眉長眼細,顴骨很高,年輕的五官瀰漫著鮮亮的活力,一笑起來如同草原上所有的鮮花都同時綻放。

女子先做了自我介紹。她叫薩仁烏雲,蒙語裡是「像月亮一樣」的意思,是喀喇沁親王貢桑諾爾布的一個遠房侄女。

這位貢親王的頭銜有喀喇沁右旗札薩克和卓索圖盟協理盟長,是赤峰周邊最有權勢的人。他是個開明的人,並不抱殘守缺,積極向外界學習。在他的主持下,報紙、學堂、電報等新生事物被引入漠南蒙古,給這個古老的地區注入新鮮活力。作為開化的舉措之一,貢親王開辦了蒙古第一所新式女校——毓正女學堂。薩仁烏雲的英文正是在這所學堂裡學來的。

和大部分蒙古人一樣,薩仁烏雲生性好動,喜歡四處遊走。趁著七月這個最好的時節,學堂又放了假,她決定深入到這一帶的草原,勘察地理情況。貢親王擔心會遇到馬匪,特意派遣了幾個王府最精銳的護衛跟隨。

沒想到馬匪沒遇到,她反而撞到一個落難的教士。

薩仁烏雲眼神閃動,充滿了好奇。她之前曾經接觸過不少教士,也在博物圖冊上辨認過大象、獅子這些草原沒有的動物,可是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教士會和這麼多動物突兀地出現在草原深處,連一輛馬車都沒有。

說起這個話題,教士的臉色黯淡下來。他先說了自己前來中國傳教的經歷,然後說到在前往赤峰的途中遭遇了馬匪。薩仁烏雲聽得很認真,中途還把護衛隊長叫進來,告誡他要加強戒備,那批馬匪可能還沒遠離。

「可你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薩仁烏雲發問。

根據教士的描述,他是翻越了塞罕壩之後的次日,遭遇了馬匪。可是現在兩人相遇的地方,距離塞罕壩有很長一段距離,失去了車隊的柯羅威教士,怎麼可能徒步帶著這麼多未經馴養的動物,在一夜之間橫穿草原?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柯羅威教士困惑地搖了搖頭,那一夜的經歷他完全不記得了,腦中一片空白,記憶似乎被強制抽取出來。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他絞盡腦汁地回想了半天,只模模糊糊記得有一片神秘的月光灑下來。

薩仁烏雲以為教士有什麼難言之隱,便沒有繼續追問。可她還是很好奇:「那麼,你為什麼要千辛萬苦把這些動物送到赤峰呢?」

教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從華國祥的電影放映機說起,講到教堂的那一場火災,講到萬牲園的變遷,然後攤開雙手,平視著薩仁烏雲,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我想在草原上建一個動物園。」說出這句話時,他原本黯淡的雙眼重新放射出光芒。

薩仁烏雲睜大了眼睛,忍不住讚歎道:「這是個多棒的主意呀!」她接受過新式教育,在書上見過動物園,但她沒想到居然有人有勇氣在草原上建一個。

「可是主並不贊同我的想法。」

說到這裡,教士重新陷入沮喪。他的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昨天的遭遇實在太可怕了,那恐怖的感受仍舊殘留在記憶裡,像一道不易痊癒的傷口。他下意識地雙臂抱住自己,嘴唇顫抖,一半是因為恐懼,一半是因為他意識到,所謂的啟示也許並非神的本意。

薩仁烏雲歪了一下頭,似乎想從另外一個側面觀察柯羅威教士。在鐵鍋騰騰的蒸汽中,教士的表情不停發生著細微變化,這個人的內心一定處於糾結與矛盾之中。

她為自己盛了一碗奶茶,卻只是沾了沾嘴唇:「可你一個人帶著這些動物,穿行了這麼遠的草原夜路,而且遇到了我。要知道,最大膽的牧民也不敢在夜裡這麼做,而你卻帶著這麼多野獸做到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它確實發生了。」

柯羅威教士怔住了。他對那一夜的事情實在是沒什麼記憶,事實上,他剛剛才從那種空靈的狀態中脫離出來,還沒來得及重新用理性審視自身的處境。經過薩仁烏雲一提醒,他才覺察到這其中的微妙味道。

教士閉上眼睛,努力地回憶,可最終還是沒有想起來。他腦海裡浮現的最後畫面是跪倒在老畢的屍體前方,任由崩潰的情緒淹沒自己。

「車隊遇襲確實發生了,老畢和他的同伴都死了,建動物園這件事已經注定無法實現。如果方便的話,希望你能把我帶到赤峰州,我要跟總堂聯絡……」柯羅威教士虛弱地說道。信心是一回事,現實則是另外一回事。

薩仁烏雲突然俯身湊近柯羅威教士,讓他有點兒猝不及防。女孩的聲音很執著:「你的動物都在嗎?」

「嗯,是的。」

「你還活著,對不對?」

「沒錯。」

「那麼,你到底想不想在草原上建一座動物園?」

「想。」

「是因為別人讓你這樣做,還是你自己想這樣做?」

「當然是我自己。」

薩仁烏雲拍了拍身旁的羊毛靠墊,無比認真地說:「我不瞭解你所信奉的神明,可我是這麼想的,如果你的神不願意這樣做,他在一開始就會阻止你,不是嗎?」

柯羅威教士注視著姑娘的雙眸,她並非基督徒,可他能感到一股力量傳送過來。他忽然明悟,這不是一次挫折或否定,這是一次試煉。上帝從來沒有拋棄過他,只是在試探他的信心是否堅定。

他深深地為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愧。這是多麼明顯的一件事,任何一個信心堅定的教士都應該在第一時間想到。可自己呢?在遭遇挫折時完全崩潰了,居然還去質疑上帝的意旨,需要一位異教徒提醒才如夢初醒。

柯羅威教士仰起頭來,朝蒙古包的天頂看去。金黃色的光芒變成一條狹窄的光束垂落下來,刺痛了他的雙眼,讓他淚流不止。去赤峰州的意義難道不就在此嗎?教士跪在地上,懺悔自己的軟弱和動搖過的信心,乞求主的寬恕。

薩仁烏雲安靜地等在旁邊,直到教士完成懺悔,才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她拍了拍教士的肩膀:「昨晚長生天給我托了一個夢,夢見有一頭白象從西方而來,它化成一條哈達披在我的肩上。這是我的神給我的啟示,這就是所謂的緣分因果吧我會幫你實現這個夢想的。」

教士對這個承諾感激不盡,只是他對蒙古女孩口中的「神啟」略有不解。長生天是蒙古人的神祇,它怎麼會對一個傳播福音的基督徒發出啟示?不過他一轉念,想起了老畢拴在大車旁邊的三清鈴和盧公明評價中國人的話,他們確實沉迷於各種信仰,彼此相處融洽,毫不介意,這種性格自然會反映到他們所信奉的神明身上。

這是柯羅威教士的宗教精神所不能接受的。於是教士向薩仁烏雲表示感謝,並謹慎地說了一句:「願主保佑您。」他偷偷抬眼去看,發現女孩並無不悅,反而很高興地接受了。

薩仁烏雲決定幫助教士,不光是因為夢見白象的緣故。她相信緣分,也挺喜歡這個有點兒呆呆的教士,尤其是當他說起動物園時那發自內心的興奮,讓她想起自己的叔父貢親王。

她記得貢親王從日本考察回來以後,在王府與她聊了很多見聞。一說到那些外界的新鮮事物,貢親王就興致勃勃,說一定要找機會把它們都引入到草原來。他絮叨了許多方案細節:這個學校建在哪,那個工廠建在哪,道路該如何修整,怎麼從外面聘請教師——貢親王說話時那孩子一樣興奮而好奇的神情,和柯羅威教士一模一樣。

「我先帶著你去趟赤峰州,那邊的知州和我叔父很熟悉,他應該能幫上忙。州里有電報局,跟京城聯繫很方便。」薩仁烏雲高高興興說著自己的計劃。教士看著這個蒙古姑娘,苦笑著搖搖頭。運送動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光憑她和幾個護衛幫不上什麼忙。

他提醒說,最困難的是如何把這些動物從荒渺無人的草原運走。薩仁烏雲驕傲地伸長手臂,向四週一劃:「太陽光所及的草原,都會向薩仁烏雲這個名字獻出祝福。」

不待教士詳細詢問,薩仁烏雲已經行動起來。她把護衛們召集過來,宣佈這一次的出獵提前結束,接下來先護送教士和那些動物前往赤峰州。護衛們面面相覷,覺得這實在有些詭異,但是又不敢違背女主人的命令。於是他們拆掉蒙古包,扔掉不用的物資,派出一個最快的騎手去附近的蘇木(蒙古旗下一級軍事行政單位),徵調能用的大架車。

在等待期間,教士帶著薩仁烏雲簡單地參觀了一下動物們,他一一進行介紹,算是為日後的動物園做一次預演。教士說了它們的產地、種類以及一些基本習性,蒙古姑娘聽得饒有興趣,不時發問。

薩仁烏雲最喜歡的是那頭獅子,第一眼看到時就很喜歡。它那股懶惰皮囊下洶湧的野性,和這個蒙古姑娘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共鳴。可惜的是,虎賁對她顯然沒興趣,瞇著眼睛睡得正香——昨晚的長途跋涉對它來說,實在是破天荒。

她最不喜歡的是那條蟒蛇。薩仁烏雲一看到這條可怖陰沉的動物,就像被針紮了一樣跳開,渾身顫抖。教士知道有些人天生懼怕蛇,這是夏娃遺留下來的心理陰影。他連忙把薩仁烏雲帶開,去看萬福。

薩仁烏雲看到這一頭白象,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她相信這就是夢中從西方走來的那一頭。她走近白象,萬福沒有閃避,任憑薩仁烏雲撫摸自己的耳朵和長鼻子。薩仁烏雲想了想,從右側辮子裡捋下一條掛滿珊瑚和彩石的紅絲線,繫在了萬福嘴邊的凸起處——萬福是一頭母象,沒有象牙,只在嘴兩邊有微微的肉包凸起。

少女把額頭貼在萬福白皙粗糙的肌膚上,她細嫩修長的手指滑過紅線上的一枚枚飾物,好像在數念珠。她開始低聲念誦著什麼,教士聽不懂,大概是什麼玄奧的經文,然後誦經聲演變成了歌聲,或者說兩者本來就是一回事。

薩仁烏雲的歌聲忽高忽低,悠揚中還帶著一股蒼涼的憂鬱,只有草原上的風能配合上這節奏。正在姑娘的聲音逐漸低沉之時,萬福抬起長鼻子,搭在薩仁烏雲的肩上。這頭母象彷彿把握住了風的節奏,知道歌聲何時結束,挪動肥厚的腳掌,讓姑娘貼得更緊了。

教士站在旁邊,發現萬福的眼神更清澈了,透亮明快,所有的光芒都收斂在瞳孔中,就像月光。他忽然想起來,似乎昨晚在草原上聽到的就是這樣的歌聲。

「你昨晚是否唱歌了?」教士略顯魯莽地問道。

薩仁烏雲的臉頰貼在象鼻子上,笑著回答:「我每天晚上都會唱歌啊,這是我在草原上的使命。」

這個回答有些奇怪,不過她沒有進一步解釋,教士不好追問。他暗自揣測,也許昨晚就是薩仁烏雲的歌聲把自己引到帳篷附近來,那些幻象不過是過度疲憊而產生的幻覺。

那些護衛手腳麻利,很快就拆完了蒙古包。又等了一陣,找車的人也回來了。薩仁烏雲這個名字在草原上確實相當有影響力,附近蘇木一口氣派出了四輛大架子車和四輛勒勒車,幾乎傾其所有。

在裝卸這些難伺候的乘客時,其他動物都還好,只有虎賁著實費了一番周折。其實它只要吃飽了,並不介意在哪裡待著,可是那些拉車的轅馬卻不肯配合。它們一聞到野獸的氣味,就嚇得魂不附體。薩仁烏雲建議乾脆讓她牽著虎賁走算了,就像教士牽著萬福一樣,但教士堅決反對這個魯莽的行為。

最後薩仁烏雲決定把搭建蒙古包的染青氈子拿出來,蓋在虎賁四周,再在旁邊堆了一大堆香料。這樣勉強可以遮掩身形和氣味。

這個臨時組建的車隊,在正午時分隆隆地上路了。和之前不同的是,教士這回沒有坐車廂——因為沒有車廂給他坐——而是騎在了馬上。薩仁烏雲給了他一匹青灰色的駿馬,教士戰戰兢兢地伏在馬鞍上,一點兒都不敢撒手,生怕掉下去。護衛們都哈哈大笑,示威似的在周圍來回跑動。只有萬福看起來不太高興,她大概對另外一隻動物與教士如此親近有些不滿。

接下來的一整天,再沒有什麼意外發生。沒看到馬匪,補給也十分充足。沿途牧民聽到薩仁烏雲到來的消息,都紛紛跑出蒙古包,雙手獻上哈達和最美味的羊羔。不光是虎賁,就連教士也慢慢習慣了羊肉的腥膻味道,騎術也越發熟練。不過無論他怎麼努力,還是趕不上薩仁烏雲,她輕盈得就像是一朵大風吹動的白雲,輕輕一縱,便騎出去很遠,渾身的活力根本揮灑不盡。

當天晚上,車隊停留在一處避風的凹地中心,周圍是一圈橢圓形的草丘。護衛們七手八腳地把帳篷再次搭起來,還額外給教士搭了一個小的,離薩仁烏雲的住所不遠。至於那些動物,都老老實實留在車上,停放在帳篷後頭。只有萬福和虎賁身軀太大,教士特意把它們鬆開,只用繩索牽在地上的橛子旁。

這些工作做完時,太陽恰好沒人地平線一半。教士深深吸入一口已然變涼的青草氣息,向遠方看去。那昏黃晦暗的光芒像溺水者的手臂,絕望地從草原的邊緣伸出來,高高舉起,想要抓住燦爛的雲霞,彷彿不甘心自己的沉淪。可暮色正徐徐湧上來,不可阻擋地將光芒吞沒。

薩仁烏雲走到教士身旁,輕輕說道:「你知道嗎?這是草原上最美妙的時刻,既不是白晝,也不是黑夜,牧民們把這一刻稱為卜瑞——生者和死者會在這段時間看到彼此,任何人在此時祈禱,都能同時讓神祇和惡靈聽到。」

教士一邊努力理解著薩仁烏雲的話,一邊注視著眼前逐漸暗淡的光線。他從小就很迷戀黃昏,那種感覺像是走進一座暗房,他腦子裡那些異想天開的幻覺,在昏黃光線的沖洗下,慢慢在現實的底片中顯現出來,彼此疊加。

「來,我帶你去看個東西。」薩仁烏雲拽著教士的手,朝著夕陽落下的方向走去。

他們越過溝坎,爬上草丘。教士看到在草丘的頂上,矗立著一個大大的圓錐體石堆。它大約兩米高,尖頂上插著三根柳條枝,石塊彼此鑲嵌得很巧妙,縫隙之間還夾著幾條幾乎褪掉顏色的破爛哈達,正隨風飄舞。

薩仁烏雲告訴教士,這種東西叫作敖包,是寄寓著神聖魂魄的神物,同時也是茫茫草原上的路標,為旅人指引方向。每個牧民路過時,都要停下來祈禱,並親手添加幾塊石頭或幾捧土。此時黃昏籠罩,天地之間的邊緣都模糊起來,唯有這個不知何時建起的敖包,形體依舊清晰,與周圍格格不入——就像是混沌大海中的一座燈塔。

雕著花紋的皮靴踩在草皮上,薩仁烏雲一步步走到敖包近前,從腰帶裡掏出幾塊形狀各異的石子,虔誠地把它們一一塞進敖包的石堆裡。要知道,在草原上,石塊並非唾手可得,她一定是在白天趕路時就在刻意搜集了。

教士忽然注意到,這些石頭的形狀與他帶來的動物頗為相似。最大的那塊,拱起一條如同萬福臀部的大曲線。次大的石頭圓滾滾,如鬃毛完全展開的虎賁。其他的也各有神韻,能與這些動物一一對應。他數了數,一共是十一塊,最後那一塊石頭的樣子很像自己。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有些不安,想起從前讀過的一些博物書籍,似乎非洲或南太平洋的某些原始部落會用這種方式詛咒仇敵。不過這個念頭稍現即逝,這裡是草原,薩仁烏雲不會做這樣的事。柯羅威教士雖然只與這個女子相處不到一天,但對她卻抱有莫名的信任。

薩仁烏雲並不知道教士的心思,她在敖包前認真地擺佈著石塊,嘴裡還喃喃念誦著什麼。過不多時,所有的石塊都放入了敖包,使它的形狀發生了一點點改變。

她起身對教士道:「敖包是一扇大門,走過它,你就能看到真正的草原。」

教士開口問道:「你現在要祈禱嗎?」

薩仁烏雲唇邊露出一抹微笑:「不,我要跳舞。」

還沒等教士有所回應,她舒展雙臂,居然在敖包前跳起舞來。

她的舞姿相當緩慢,兩條長長的手臂交替在半空劃過,動作玄妙,體態婀娜,頭上的小掛飾叮噹地響起來。也許是黃昏光線折射的原因,以她白嫩的手指為中心,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漣漪正在向四周擴散開來。教士感覺,整個草原都開始變得不太一樣了,模糊扭曲,彷彿一位失望的畫家正在用抹布瘋狂地擦去畫布上的油彩。所有的東西都化為一抹含混的顏色,唯有薩仁烏雲和敖包還保持著清晰的形體。

在迷亂中,柯羅威教士恍惚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從敖包的石堆空隙裡鑽出來。它就像是縮小了幾十倍的虎賁,先是探出腦袋懶散地晃動一下,然後跳出敖包,發出一聲小小的嘶吼,朝著草原深處狂奔。那個深褐色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一片不斷旋轉的斑斕色彩之中,再也無從分辨。

隨後其他動物的身影也紛紛跳出敖包,義無反顧地投入到漩渦中去。最後只有兩個身影留了下來,一個體形巨大,似是一頭大象,還有一個人影站在大象旁邊。它們圍著敖包轉了幾圈,似乎有些猶豫。

柯羅威教士的嗓子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想吶喊,卻喊不出聲音。薩仁烏雲的舞蹈越發快速起來,似乎在催促它們。終於,那兩個黑影相互依靠著,一步步離開了敖包。那一瞬間,它們的形體跟隨周圍的漣漪一起顫動起來,逐漸潰散、消融……

就在這時,夕陽的最後一束光芒奮力地照射過來,它們的身形一震,再度凝結起來。它們想要調轉頭,可薩仁烏雲的舞蹈倏然中止,漣漪消失了,糾結在一起的色彩和形體再度散開。柯羅威教士從恍惚中恢復過來,整個草原已徹底落入暗夜之中。

「剛才一定是我的幻覺。」柯羅威教士心想。他定定心神,再次朝前看去。遠處可以看到隱約的火光,那是護衛們點起了篝火。整個世界恢復到他所熟悉的樣子。一直到現在,他都無法確定,到底是黃昏導致的恍惚,還是薩仁烏雲施展了什麼奇怪的法術。

薩仁烏雲從敖包旁走開,雙頰有些泛紅,呼吸急促。她對著教士嫵媚一笑,拖著他朝營地走去。—路上,她輕輕哼著歌調,腳步輕快,卻沒做任何解釋。教士也不好意思去追問。

回到營地之後,那些動物一個個睡得很香甜,只有萬福還醒著。她對剛才的異象似乎有所感應,直到教士摸了摸她長長的鼻子,她才發出一聲安心的低號,繼續埋頭吃草。

「你會明白的,教士先生,晚安。」薩仁烏雲鑽進帳篷,把簾子掛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這個車隊跨越了數不清的草原與河流,先後七次看到太陽和月亮,也看到很多敖包。然而那種幻象再沒有出現過。

很快風景發生了細微變化,丘陵與山地逐漸增多,草原的顏色也漸漸斑駁起來。當教士第八次在清晨跨上馬,迎著第一縷晨曦朝遠方望去時,他看到一座巍峨的紅色山峰矗立在地平線邊緣。它的每一塊石頭都是紅色的,像一團凝固的火焰,直衝天際。

無須言語,柯羅威教士一下子就明白了,那裡就是赤峰,他的應許之地。

他淚流滿面。這一段堪比摩西出埃及的史詩旅途,終於要結束了。

赤峰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它首先給人留下印象的不是建築,而是城市裡洋溢著的一股奇特味道。這味道混雜著青草、牲畜糞便、煙土、火藥和酥油,穿行於大街小巷,滲入每一戶人家。即使你把窗戶關緊,也無濟於事。

味道裡的每一點兒成分,都來自於不同的過客。赤峰城裡有出關的參客、走口的老西兒商賈、翁牛特旗的牧民、光頭的喇嘛、關內的農民、扛著土銃的旗丁護衛與蒙古王爺的儀仗。黃土道面上滿佈寬窄不一的車轍,就連房屋也個性鮮明。灰瓦山脊屋頂是自由平民的居所,有彩雕和紅柱子的都是貴族,如果院子裡還高高豎起竿子,那麼這個家族一定屬於皇室(這裡,柯羅威教士理解錯了滿族和皇室的區別)的後裔。蒙漢混居,各自都強烈地彰顯著存在感。

這些高高低低的建築堆積在一起,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間。整個城市,就如同柯羅威教士跌落的那一片海泡子,裡面混雜著極純淨和極污濁的東西。它們攪和在一起,不分彼此,卻又涇渭分明。

另外一個讓教士印象深刻的,是赤峰的風。

無論四季,赤峰城上空始終吹著大風,人的眼睛可以輕易分辨出風的形體,因為它裹挾著大量黃沙,時而在天空飛舞變化,時而穿行於大街小巷。狹窄的街道如冬天的枯樹枝杈一樣密佈城區,兩側是一片片低矮的漢式房屋。為了防沙,每一棟房子的窗戶都開得很小,用寬寬的木簷遮住。遠遠望去,像是一群對外界充滿警惕的草原沙鼠。

柯羅威教士想起了自己剛離開北京時,在官道上看到的那一片混亂。雖然雜亂無章,其中卻蘊含著微妙的秩序。他相信,只有從亂流中將這條規律捋清楚,才能真正把握這座城市的脈動。

就在柯羅威教士好奇地審視這座應許之城時,城裡的居民也在好奇地觀察著他們。

運載奇特動物的車隊進入城市,還是大名鼎鼎的薩仁烏雲帶頭,這個奇異的組合轟動了整個城市。居民們爭相湧過來,無論是商舖掌櫃、夥計還是工匠、小販,都簇擁過來,就連一些披著紅袍的喇嘛也混在其中,向大車架上看過來,指指點點。

萬福毫無意外地成為重點,所有人看到這頭白象都毫不掩飾地發出驚歎。還有一些牧民對虎紋馬心存疑惑,他們從來沒見過這種花色的馬匹,懷疑是不是用泥灰塗抹的,想伸手去摸,結果被吉祥、如意噴著響鼻踹了回去。狒狒們從籠子裡伸出手來討要吃的,居民們慷慨地扔過去一些瓜果,然後樂呵呵地看這些傢伙爭搶。

幸虧虎賁被氈子給遮擋住了,不然可能會引起更大騷動。

在整個遊行過程中,車上的動物們面色淡然,人類卻不時發出驚歎和歡呼。教士發現,居民們看到這些不屬於草原的動物時,渾濁的眼神裡會透出一絲明亮的光芒,那是孩童式的好奇一單純、清澈,不摻雜任何用心,純粹是對未知事物的憧憬。那一張張常年被風吹成皴皺的臉膛,被笑容短暫地撫平。

這對教士來說,是個好消息。好奇心是個偉大的品質,只要還沒失去它,無論是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漁民還是南美雨林裡的原始部落,都有機會點燃內心的火花。教士的信心緩慢地恢復,他甚至冒出一個令他自己都很驚訝的想法:即使只是為了這樣的笑容和好奇心,而不是福音,他也會前來赤峰。

車隊在人群中行走了很久,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抵達位於頭道街的一處大車店。這個店舖是王爺府的產業,所以對薩仁烏雲言聽計從。動物們都在這裡卸下來,臨時安置在一處馬廄裡。這裡的乾草和羊肉敞開了供應,無論萬福還是虎賁都挑不出什麼毛病。

那些動物經過一系列長途跋涉,已經筋疲力盡。環境變化對動物來說是最可怕的殺手,如果不好好休息的話,恐怕會大量死亡。

安頓好動物以後,教士決定先去拜訪赤峰州的知州。薩仁烏雲還有別的事,就給他寫了一封書信,代表王爺府對這件事很關心。

知州姓杜,是個六十多歲的漢人儒生,留著一縷長長的花白鬍鬚。一般這個年紀的儒生都比較守舊頑固,對西洋事物普遍懷有畏懼和排斥。不過杜知州卻不是這樣的人,他曾經生過一場重病,後來被西醫治好了,因此對西方文明的各種事物很有好感,鼻樑上還架著一副精緻的玻璃眼鏡。

聽說教士的到來,杜知州很高興,大開衙門中門,予以熱情接待。尤其是接到薩仁烏雲的書信之後,態度便更加和藹了。

教士先簡單地講述了一下在草原上遭遇馬匪的事情。聽完他對那個馬匪首領的描述,知州面色凜然。他告訴教士,襲擊車隊的馬匪頭目叫榮三點,是整個草原最凶殘同時也最悍勇的匪徒,官府數次圍剿,都被他逃掉了,他手上的人命少說也有幾十條。

教士希望官府能夠派人去現場看看,好歹把老畢等人的屍身收起來。杜知州詳細詢問了出事的地點,然後叫進一位捕快,吩咐派人去查看。同時他拍著胸脯說,已經在周圍盟旗發了海捕文書,這些金丹道餘孽不日即可歸案。

說完了這件事,杜知州不露痕跡地把話題轉到動物上來,問教士帶著它們來赤峰到底要做什麼。教士猶豫了一下,想起了薩仁烏雲之前的叮囑。

她說過,不要跟這些官僚講借助動物園傳播福音的事,他們厭惡一切未知的東西,因為未知意味著風險,風險意味著不安穩。

但是柯羅威教士不願撒謊,他特意準備了一個圓滑的回答:它們是已故皇太后的遺產,這一次運來赤峰,是為了讓更多臣民「體沐慈恩」——他很費力地用中文說了這四個字。

這個答案並沒有撒謊,經得起查證。杜知州一聽是已故皇太后的遺產,面色變得嚴肅起來,立刻表示一定會盡全力配合。他又查看了一下教士帶來的許可布教文書和公理會總堂介紹信,在上面蓋了一個官印,整個流程算是順利完成了。

「赤峰州里曾經有過幾個教堂,可惜在之前的騷亂中都被焚燬,現在那些地方都被居民所佔據。如果教士您有相關地契文書,我可以讓他們盡快搬離。」

杜知州說得很委婉,教士明白,他這是在暗示城裡已經沒地方了。不過沒關係,教士原本也是打算把動物園和教堂建在城外的開闊地,以示區分。於是他謙卑地表示,不必如此麻煩,只要在城外撥一片無主之地作為教產即可,他無意和當地居民發生衝突。

聽到這個回答,知州便放下心來。這個教士和其他教士不太一樣,對於搶奪熱門地段沒那麼熱衷。他慷慨地攤開一張赤峰州周邊地形圖,教士湊過去,看到無數線條彎彎繞繞。知州沉思片刻,拿起一管毛筆,點在了地圖上的某一處。

這是紅山腳下的一片淺淺的盆地,方圓大概二十多畝,距離赤峰城約有兩里半。這裡名叫沙地,因為一鏟子下去全是黃沙。英金河就在不遠處流淌而過,這裡卻連一點兒水都存不住,連草原上最耐活的胡楊都活不成,放眼一望,極度荒涼。所以沒人在這裡耕種或放牧,很久之前就是無主的荒地。

知州誠實地把實際情況告知教士。教士對此並不介意,當年聖彼得也是在一塊磐石上立起的教堂。更何況這片沙地足夠寬闊又安靜,對於動物園來說最合適不過。

杜知州甚至還準備了一小筆錢,作為教士遭遇馬匪的補償。

看到這筆錢,教士想起了一個非常棘手的麻煩,如坐針氈。不過他沒有當場表露出來,而是謝過知州,先行告辭。杜知州熱情地說,過兩天衙門會派專人嚮導,帶教士去實地勘察一下,再辦地契,七天之內就可以把所有手續走完。

柯羅威教士回到大車店時,薩仁烏雲還沒回來。他走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開始仔細地盤算這個棘手的麻煩。即使是當年的聖彼得,恐怕也會面臨同樣的窘境。

麻煩只有一個:錢。

教士在美國的身家很豐厚,不過他帶來中國的錢幾乎都用來買動物和準備車輛了,只剩下很少的一筆,和公理會的撥款以及會督的私人饋贈擱在一起,存放在老畢馬車的一個箱子裡。這些自然全都被馬匪搶了個精光,此時教士身上只剩極有限的一點點銀圓,連維持動物們的日常開銷都不夠。

好在赤峰州已經通了電報,他可以通知北京的公理會總部,讓他們重新匯一筆款子過來。不過公理會本身的預算有限,尤其是會督曾經激烈反對運送動物,從他們那兒得到的援助不會太多。這些錢,再加上杜知州的補償,教士很快得出一個結論:

短期內能湊出來的經費,只夠修一個建築。

要麼是教堂,要麼是動物園。二選一。

對於普通傳教士來說,如何選擇顯而易見,但柯羅威教士卻猶豫起來。建教堂是他的職責,可剛才進城時赤峰居民注視動物的好奇眼神,讓他在茫茫草原上看到一條金黃色的道路。柯羅威教士想起《浮士德》裡的一句話:「多麼美好啊,請讓我停留一下。」

「你究竟是為了建動物園而去赤峰傳教,還是為了去赤峰傳教才建動物園?」會督的質問又一次迴響在教士的耳邊。柯羅威教士沒了頭緒,他抓了抓頭,把計算過的紙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筒,然後起身前往馬廄。

此時馬廄裡一片安靜,那些可憐的動物在經過將近一個月的艱苦跋涉之後,這才能夠在一個安穩有遮蔽的地方休息。從虎賁到虎皮鸚鵡都沉沉睡去。淡淡的乾草味瀰漫在四周,狹窄的窗格有陽光照射進來,透著一絲溫馨。

教士在畜欄裡一一檢查過去,打開籠門,把食物投到它們面前,說著它們聽不懂的話。最終他停在了萬福的身邊。她非常疲憊,可依舊保持著站立。教士一走近,她立刻睜開了眼睛,溫柔地發出一聲低吟,挪動巨大的身軀朝教士靠近。

一陣風吹過窗格,吹進馬廄。一人一象視線交錯,那一晚的月色似乎就停留在萬福的眼睛裡,盈盈欲滴。教士感覺自己就像來自東方的三個賢者一樣,被聖靈感召,來到這個馬廄。他幾乎在一瞬間就做出了選擇。他俯下身子,摘下胸前的十字架親吻了一下,然後把它掛在萬福的另外一側牙包上,和薩仁烏雲的紅絲線左右相配。在這個狹窄的馬廄裡,教士決定,先建一個動物園。

這是個驚世駭俗的選擇。他默默地向上帝禱告,請求主原諒並做了解釋:他覺得與其把教堂建在沙地上,不如建在人心裡。柯羅威教士對上帝的篤信毋庸置疑,可這一刻,他樸素的好奇心卻超越了信仰本身。

晚上薩仁烏雲返回客棧,聽到教士的這個決定,並不覺得意外。經過這麼多天的交往,薩仁烏雲早就瞭解柯羅威教士的秉性——這就是一個善良頑皮的孩子,有著無窮的好奇心,並渴望與人分享。

她當即表示,以個人名義捐贈一筆錢給教士,然後會盡量說服貢親王,說不定還能獲得王爺府的撥款。柯羅威教士非常感激,可是他摸遍了全身,除了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沒有什麼值得送給她的禮物——而且她膜拜的是長生天和佛祖,送十字架是不是有些冒犯?

薩仁烏雲倒是完全不在意,她笑盈盈地接過十字架,在手心摩挲了一下,鄭重其事地收好,然後回贈了一條哈達。教士渾身像觸電一樣,猛然哆嗦了一下,試圖後退。可是薩仁烏雲的動作太快,輕輕一撩,就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身黑袍的教士脖子上掛著白巾,看起來並不違和,反而有一種異樣的莊嚴。薩仁烏雲拍手笑道:「下次我帶個相機來,你這個扮相可真不錯。」

教士只得站在原地,苦笑以對。

薩仁烏雲忽然抬起頭來,朝著馬廄外面望去,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然後她把視線收回來,略帶憂慮地說:「城市和草原是不一樣的,在這裡我的力量很難庇護你,你可要多加小心。」

「這裡難道會比草原更危險嗎?」教士反問。

「人心可是比草原的風還難預料。」薩仁烏雲的手指向窗外,「你看,雲在動。明晚的月色大概會和那天晚上一樣吧?你做好準備了嗎?」

「一切聽憑上帝的安排。」

她看教士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為了盡快落實撥款的事,薩仁烏雲沒有多待。次日一早她就匆匆趕回喀喇沁。她剛一走,赤峰州衙門的長隨就到了客棧門口,要帶教士去實地勘察情況。

正如杜知州描述的那樣,沙地是紅山腳下的一小片沙漠,幅員不算廣闊,卻顯出拒人千里的凜然。它的周邊有星星點點的稀疏樹林與草地,可任何堅韌的植被都沒辦法再前進一步,它們全被頑固的黃沙擋在了邊境。

整個沙地上,鋪滿了顆粒均勻的灰黃色沙粒,高低不平,形成浪花一樣起伏的沙丘群。只要有風吹過,整個沙漠就會沙沙作響,好似精靈藏在沙下吟唱。長隨告訴教士,這裡的位置正對著紅山的一個埡口,所以日夜風力都很足。尤其是一到晚上,能聽到鬼哭一樣的嗚嗚聲,還有好似妖怪小步疾走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居民們都嫌不吉利,就連最擅長找水的野駱駝都不願意靠近。

唯一能給沙地帶來一點兒活力的,是附近的英金河。它在夏季豐水期的水量很豐沛,浪花翻騰,跟武烈河比起來並不遜色。教士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英金河岸距離沙地也就兩里路的樣子,而且前者的地勢更高一些,為什麼沒人挖一條水渠過來呢?長隨回答,這裡不臨近商道,沙地又種不了什麼作物,誰會花那麼大代價挖條用不上的水渠?

柯羅威教士點點頭,用隨身的一把鐵鏟往下挖了數尺,土層始終是黃沙,只是顆粒變得更加細膩。長隨說:「您還是別費力氣了,從前不少人都看上這片地,也打過好幾口井,可惜一點兒水花都沒冒出來。只要一颳風,黃沙就能把井口填滿,白白浪費人力。」

教士對地質學略有瞭解。他總覺得這種地質條件,應該有豐富的地下水才對。於是他圍著沙地轉了幾圈,不時抓起幾把沙子放進口袋。直到長隨開始覺得不耐煩了,教士才走回來說:「我們回去吧。」

回到客棧之後,教士也沒閒著。他把採集來的沙子樣本倒出來,仔細地研究了很久。他的肚子忽然發出咕嚕的叫聲,教士才意識到該吃飯了。他吩咐客棧夥計送點吃的過來,一轉身,無意中想起一件事。

司鐸曾經寫了一封信交給他,收信人姓汪,就住在赤峰,曾經是司鐸的信徒之一。可是這封信在馬匪劫掠中遺失了,柯羅威教士除了知道那位信徒姓汪之外,其他一無所知。

赤峰州沒有自己的報紙,教士又不可能直接去貼啟事,想要找到這位汪信徒,恐怕只能再請承德的那位司鐸寫一封信過來了。於是他簡單地吃了點東西,走出客棧,想要去找電報局。一來聯絡承德司鐸,二來向公理會總部報告自己平安抵達,還要請他們轉達噩耗給老畢以及其他車伕的家屬……一想到那些家屬悲痛欲絕的臉,教士都覺得胸口發悶。

柯羅威教士走在街上,發現赤峰的市容比想像中要文明得多。道路用碾碎的煤渣鋪就,被絡繹不絕的過往大車碾壓得極為硬實,就算下雨也不會造成泥濘。兩側商舖多為二層灰瓦小樓,招牌旗幌鱗次櫛比,教士居然還能認出幾家洋行。在這些建築的間隙裡,還能看到一些電線桿,說明電力已經延伸過來了。無論是橫平大街還是豎直小巷,街面都很乾淨,很少看到大堆大堆的垃圾——當然,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常年大風吹拂——唯有空氣裡的那股腥膻味揮之不去。總之,相比京城,赤峰州的個性更為單純,它很年輕,沒有歷史包袱,因商路而起,因商路而活,一切都以商業便當為要,而商人從來都是最活潑的。

赤峰的街道分佈簡明扼要,頭道街,二道街,三道街……就這麼按照數字排列下去,一直到九道街,這是自乾隆年間就有的規模。柯羅威教士對此特別欣慰,靠數字記憶,總比去記那些典雅而富有內涵的名字更容易。

電報局就在二道街的東頭,是一間不大的綠色門面,院內有高大的電報線桿。它的東邊路北,是一座簡易的天主教堂,這是數十年前聖母聖心會修建的,現在早已挪為他用,成了一處會館。杜知州之所以那麼慷慨地把沙地劃給教士,就是怕他來爭這塊地。

教士走進電報局,裡面很安靜。他很快填寫好了兩張單子,遞給電報員。電報員接過去看了一眼,抽出一張道:「你要找這個姓汪的,不必發報去承德了,我恰好認識他。」

教士喜出望外,連忙請教。電報員先收下半吊銅元,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那人叫汪祿文,原先是我的鄰居,在教的。後來鬧金丹道,他嚇壞了,為了自保就進了馬王廟,呶,就在隔壁。」他朝電報門外一指。

教士一愣,一個基督徒怎麼去了廟裡?可電報員已經把身子伏下去,開始譯碼了,他只好保持沉默。等到電報發好,教士離開電報局,出門抬頭向右一看,果然看到一座和尚廟。

這座和尚廟與京城那些廟宇並無太大差別,上面掛著一塊匾,匾上寫著「馬王廟」三個字。但柯羅威教士走進去才發現,這廟的結構非常古怪,一進門是一面牆——不是照壁,而是一堵封天截地嚴嚴實實的磚牆,只能右轉直行,才到達正殿,中軸線和廟門成九十度角。這可是一個詭異的佈局,教士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情景。

之前老畢特意告訴過他,即使是佛教,也分成不同教派,赤峰有漢地寺廟,也有密宗喇嘛廟,兩者之間區別很大。眼前這座廟,應該是漢地寺廟。

繞過這道磚牆,就能進到一個軒敞院子。院子三邊各有一座殿,正面大雄寶殿裡供奉的是佛祖,左右偏殿分別供著靈官馬元帥和土地爺。在院子正中央的槐樹之下,是一尊巨大的方口香爐,上頭密密麻麻地插著香柱,香氣繚繞。這些香少說也有百餘根,大體可分為三堆,大部分在土地爺這邊,佛祖和馬王爺兩邊卻寥寥無幾。幾個身穿僧袍的光頭和尚懶洋洋地坐在一棵槐樹下,面前擺著張破桌子,桌上凌亂地擱著幾捆生香,供香客們購買。

教士更加迷惑,就算是對信仰保持寬容態度的中國人,也不會在同一個神廟裡供奉這麼多不同體系的神祇。可他觀察到香客並不少,那些和尚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教士還從來沒見過這麼懶散的神職人員。

教士走到擺滿了生香的桌子面前。為首的一個胖和尚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拖著長腔兒問什麼事。教士說明了來意,本來以為胖和尚會刁難一番,沒想到那胖和尚不以為意地擺了擺衣袖,指著身後道:「小汪……哦,不,慧園,有人找。」

在那一堆昏昏欲睡的懶和尚堆裡,一個光頭猛然抬起來。教士看到一張微胖的圓臉,雙眼略凸,大鼻子,頭上的戒疤痕跡尚新。他說:「貧僧俗家名字叫汪祿文,法號慧園。請問……」

剛說完,他就注意到教士的黑袍和脖子上的十字架——柯羅威教士把隨身十字架送給薩仁烏雲以後,又給自己做了一個簡陋的——表情立刻不太自然。教士覺察到他的尷尬,便沒有直接說破,而是朗誦了《羅馬書》中的一段:

「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顯明在人心裡,因為神已經給他們顯明。自從造天地以來,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藉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

他的聲音很大,連槐樹葉子都震得撲簌作響。幾個和尚被吵醒,揉著惺忪的睡眼,旁邊的香客也好奇地看過來。

教士朗誦完之後,不置一詞,就這樣平靜地看著汪祿文。

任何一個在中國傳教的教派,都會在第一次布道時向信徒宣讀這一段文字。文字淺顯易懂,言簡意賅,能最快開啟人們心中的靈知,感受到主的存在。教士相信,司鐸當年也一定向汪祿文宣讀過,而且不止一遍。

果然,汪祿文眼神閃過一絲感慨和懷念,準確地捕捉到了教士的意思。可是他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然後雙手合十深施一禮:「阿彌陀佛。」

無須太多言語,教士已經知道汪祿文的選擇,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後退一步。汪祿文抬起頭來,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司鐸……他可還好?」教士回答:「還好,他一直在為你的健康祈福。」

汪祿文近前一步,解釋說:「當時金丹道挨家挨戶搜教內之人,我沒別的辦法,只有這家廟肯收留……」他話還沒說完,胖和尚忽然拍了拍桌子,發出砰砰的聲音:「快吃飯了,快吃飯了。慧園,你趕緊去鹿鳴春結個善緣。」

鹿鳴春是赤峰州最好的飯莊,遠在四道街口。胖和尚這麼說,明顯就是要把汪祿文支開。汪祿文聽到師父吩咐,一縮脖子,只得把話嚥下去,跟教士行合手之禮,匆忙離去。

教士以為胖和尚怕他強行把汪祿文重新拉回教堂,想解釋幾句。不料胖和尚突然聳了聳鼻子,像是聞到什麼味道。他把肥嘟嘟的身軀費力地從椅子上拖起來,幾步走到教士跟前,又聞了一下,抬臉笑道:「你身上有一股有趣的味道,應該不止是來自人類。看來隨你而來的,還有幾位朋友啊。」

盯著胖和尚沁著油汗的鼻子尖和額頭,教士鎮定地回答:「我們都是神的子民,希望來這裡傳播主的榮光。」胖和尚第三次深吸一口氣,陶醉地閉上眼睛,似乎在分辨或鑒賞那股有趣的味道,還咂了砸嘴。末了他睜開眼睛,變得很熱情:「我們這廟裡沒什麼忌諱,如果你有興趣,把教堂開過來,一處供奉,四面香火,你那幾位朋友也自在些。」

這座馬王廟裡供了佛、道、雜幾家,胖和尚看起來並不介意再多一家的香火。教士禮貌地謝絕了這個請求,告辭回身。他已經快走到那堵磚牆旁邊,胖和尚不陰不陽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赤峰這個地方,立足不易,人心難測。如果教士你的朋友碰到麻煩,小廟隨時虛位以待。」

這段話說得又快又急,柯羅威教士只能聽懂五六成。他停下腳步,回過頭去想聽得更清楚一些。一陣悚然的涼意突然爬上脊背,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教士急忙轉頭,看到大槐樹下那七八個和尚,正保持著同一個姿勢盯著他:脖子向前伸長,嘴巴微微咧開,兩隻手端在胸前,手掌下垂。這些和尚雖然面相各有不同,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眼神裡都藏著兩把綠色的鉤子,看人的時候彷彿伸出利爪掏向對方的胸膛。

教士一瞬間想起來了,那一夜在草原上,他在車隊附近看到過同樣的綠色目光。那些目光像魂靈一樣,縈縈繞繞,沒有靠近也不曾遠離。

好在這個異狀稍現即逝,那些和尚一下子又恢復成原來的慵懶模樣,該躺的躺,該靠的靠。胖和尚吧唧兩下嘴,重新把身子塞進椅子裡,仰著脖子等慧園討齋飯回來。

教士走到街頭,覺得背心幾乎被冷汗浸透。他一回到客棧,客棧掌櫃的便問他是不是去了馬王廟。教士說是。掌櫃的趕緊把柯羅威教士拉到曲尺櫃檯深處,壓低聲音告誡他不要離那太近。

原來那座馬王廟,本是一座普通寺廟,裡面只供奉著佛祖,有那麼兩三個和尚,香火不怎麼旺。後來忽然來了一群掛單的和尚,為首的正是剛才那個胖方丈。

這些和尚最初是從哪裡請來的,沒人說得清楚。有外地的皮貨商人路過,說聽和尚口音像是關外的,指不定是逃過來的鬍子。他們來了以後,這廟裡不知不覺就多了一尊馬王爺和一尊土地爺,一個香爐三處燒香。原來那幾個和尚慢慢都不見了,問起來就說外出雲遊了,總之廟裡就剩下胖方丈和他帶來的七八個僧人。又過了一陣,廟門口便修起了這麼一堵磚牆。

這些和尚有兩個特點:一是懶散,既不做早課也不做晚課,每天開了門,就橫七豎八在廟裡或躺或坐,從來沒人看他們幹活或誦經;二是饞,特別饞,葷素不忌,酒也能喝,偏偏胖方丈鼻子還特別靈,聞到誰家吃請,就厚著臉皮過去化緣。赤峰的居民們時常能看到這些和尚買酒肉回來,他們還時常出去下館子,尤其喜歡去最高級的飯店鹿鳴春。

好在除了這兩點之外,馬王廟的和尚從來不惹是生非。不願意施捨的,罵出去他們也不生氣,平時只是懶在廟裡,從不出去搗亂。那個胖方丈據說還會點醫道,能幫左鄰右舍看個頭疼腦熱,赤峰居民也就這麼容忍了這個廟的存在,只是告誡小孩子們不要去。

這廟裡供奉的那尊土地爺,和別處土地爺不一樣,兩隻眼睛往外撇,幾乎都快到腦袋兩邊了。居民們都說邪性,但也認為有法力,很靈驗,所以香火頗為旺盛。赤峰人對這個地方,可謂是又信又怕。

汪祿文被金丹道逼得走投無路了,才被迫投奔馬王廟,削髮為僧。果然金丹道叛軍不再為難他,很快便退去。馬王廟在那場叛亂中毫髮無傷,不知是土地爺保佑還是胖方丈有什麼手段。

柯羅威教士聽完掌櫃的講述,大為感慨。難怪汪祿文拒絕回歸主的懷抱,原來還有這麼一層淵源。他完全能理解這個做法,只是可惜司鐸一番苦心,卻連最後的種子都失卻了。

不過這正是他前來赤峰的意義所在。柯羅威教士想到這裡,振奮精神,把這件事拋在腦後,全部精力投入到另外一件事情上來。

之前去沙地考察的時候,教士隨身帶了紙和筆,已經把附近地形簡略地做了記錄。接下來,他必須要勾畫出動物園的詳細設計圖。

這份圖紙已經在教士的腦子裡存在很久了。從北京出發的第一夜開始,他就依靠在萬福的身邊,給她講述自己想像中動物園的樣子,然後沉沉睡去。幾乎每一天晚上,教士都會這麼做,動物園的規劃就這樣一夜一夜地豐富起來。

現在教士要做的,就是把它在紙面上呈現出來,結合地形勘察記錄,繪出一張真正的圖紙。

教士伏在桌子上畫了一陣,發現思路窒澀,似乎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大腦,沒辦法從中掏出那份想像中的圖紙。他看看窗外,已經天黑了,不方便外出,於是收起紙筆,來到關著所有動物的馬廄裡——柯羅威教士發現自己已經養成了習慣,不依靠著萬福,便無法下筆。

萬福獨自擠在馬廄最寬敞的地方,面對著大門。她的頭頂有一盞昏黃的油燈,給巨大的白色身軀塗上一層淺淺的黃。教士推開馬廄,像旅途中的每個夜晚一樣,先是輕輕呼喚一聲萬福。萬福聽到召喚,默契地朝旁邊挪動一點兒,留出一塊空間給教士。她一動,牙包上的紅絲線和十字架就一起晃動。

教士剔亮油燈,踏進馬廄,伸手摸了摸萬福的長鼻子,然後坐下來,把那條粗粗的右前腿當作靠背。萬福貼心地把鼻子捲過來,傾在教士旁邊,方便他擱墨水瓶和稿紙。

一切準備妥當,教士開始揮筆畫起來。

柯羅威教士的興趣十分廣泛,學過素描,也懂一點兒建築設計。一會兒工夫,他就勾勒出了動物園的總圖。這是一個很小的動物園,包括幾間獸捨與活動院落、一個連在一起的廚房和倉庫、一間飼養員的住所。本來還有一處小噴泉,不過考慮到水源問題,很快被劃掉,改成了一個蓄水池,用一道水渠與遠處的英金河連通。

很快夜幕降臨,柯羅威教士的興致卻絲毫不減,他給油燈續了一點兒油,繼續埋頭畫著。隨著午夜的臨近,細節不斷豐富,一座草原上的動物園慢慢從紙面上浮現出來。

這裡的正門是一個拱形月門,要塗成綠色,上面纏著籐蔓;拱門的正上方是一個月桂花冠和一顆孤星,人們會像東方的三位賢者一樣,望著星星趕來這裡;萬福的象捨外面畫著棕櫚樹的紋路,旁邊有一個漆成粉紅色的小門通往蓄水池,這樣她可以在夏季盡情地洗澡降溫;鄰近的虎賁擁有一整座石製假山,而如意、吉祥兩匹虎紋馬則擁有動物園最寬闊的圓形跑場,以供馳騁;狒狒們的籠子要足夠高,以防這些傢伙攀爬出去;至於蟒蛇,教士特意設計了一個封閉木屋,用一道牆分成兩半,牆上有三到四個觀察孔,鑲嵌上透明玻璃,供遊客們安全地觀察。

在動物園正中央,還應該有一座簡易的平頂布道堂,牆壁漆成純白色,就像天使的顏色,裡面有四五排座位和一個高台。遊客累了,可以在此休憩,順便聽聽布道,瞭解一下這些動物的真正創造者。

他原來設想過教堂與動物園毗鄰而建,還有一個高高的鐘樓召集遊客們前來聆聽布道,可惜資金有限,暫時無法實現。那個布道堂雖然不合教堂規制,但也算是一個非正式的布道場所。

當這張圖紙即將完工時,教士忽然想起來,它還沒有名字。他想了一個名字,很快否決,然後又想了一個,還是覺得不好。柯羅威教士感覺自己成了新生兒的父母,為了給孩子起一個好聽的名字而絞盡腦汁。他心想,當年亞當、夏娃在伊甸園裡,為上帝的造物一一命名時,是否有這麼頭疼過。

教士冥思苦想,忽然有一陣強烈的疲憊感侵襲過來。他今天在赤峰城裡跑了一天,又熬夜到現在,精神其實已經消耗殆盡。他握著筆,想著想著名字,頭一歪,居然就這麼靠在萬福身旁沉沉睡去。

教士在睡著前忘了一件事:他沒有把馬廄的門鎖好,結果每一個隔間都是敞開的,一推即開。

正值午夜時分,天氣晴朗。當一絲淡淡的雲靄散去之後,和草原上那一夜同樣光華的月色,悄然透過馬廄的一排狹窄窗格,流瀉進這間簡陋的屋舍裡。那一道道乳白色的豐腴月光,好像溫柔女神的一雙皓腕,撫摸著每一頭動物,抬起它們的頭顱,向它們的鼻孔吹著神秘的氣息。

虎皮鸚鵡再度出現。它振動翅膀,在馬廄半空盤旋,好似向著太陽跳舞的蜜蜂一樣指明了方向。獅子、虎紋馬、蟒蛇與狒狒同時昂起脖子,它們的眼神同時發生了變化。在無形力量的感召之下,這些動物走出自己的隔間,排成一列長隊,跟隨鸚鵡離開馬廄,離開客棧大院,鬼使神差地走到大街上。

只有萬福沒有走,她也感受到了那種神奇的力量,可是她的長鼻子正墊在教士的腦袋下面。萬福看著教士熟睡的幸福面孔,擺了擺頭,不忍走開。

動物們一走出客棧大院,短暫地互相對視片刻,然後各自掉頭,朝著不同方向跑去。一會兒工夫,全都跑散了。黑夜給了它們勇氣,月光喚起了它們的靈智,這些來自異域的生物此時對這座草原上的陌生城市充滿了探索的慾望,渴望走遍每一條巷道,嗅遍每一寸角落。

此時整個赤峰城已陷入沉睡,渾然不覺多了幾個陌生的闖入者。這是一個儀式,在它們滿足這座城的好奇心之前,這座城得先滿足它們的。

最興奮的莫過於那五隻橄欖狒狒。它們的毛皮是偏灰的橄欖色,因此而得名。早在萬牲園裡,這五隻狒狒已經約定好了這個小群體的次序,最強壯的那一隻衝在最前方,引導前進的方向,其他四隻緊緊跟隨。它們在第一時間躍上牆頭,踏著瓦片,踩著脊獸,飛快地從一個屋簷蕩到另一個屋簷。狒狒王迎著夜空的風,發出陣陣吼叫,不時掃視著腳下急速掠過的院落與擺設,看有什麼東西更值得玩。它們所到之處,宛如刮過一陣橫風,裝滿小米的簸箕被掀翻,捆紮好的柴堆被踩亂,井欄邊的轆轤咕嚕咕嚕地空轉起來,然後撲通一聲,井繩轉盡,水桶落入井底。這些狒狒一路鬧騰,很快便衝到了六道街的西屯東口。

這裡是赤峰的大菜市,被一圈歪歪扭扭的木柵欄圈住,進口處是一棟負責收稅的燕子樓。此時一些趕早市的菜農已經推著小車早早來佔地方,靠著車轅,雙手籠在袖口裡沉睡。燕子樓頂懸起一串黃皮燈籠,為他們提供微不足道的一點兒光亮。空氣中瀰漫著蔬菜瓜果的清香。狒狒王躍到燕子樓上,伸出爪子扯落下那一串黃皮燈籠,其他狒狒按捺不住興奮,嗷嗷地衝向一輛輛菜車,大快朵頤。

與此同時,吉祥、如意兩匹虎紋馬正在五道街南門裡飛跑。它們一直抗拒著束縛和牽引,這次終於獲得徹底的自由,毫不猶豫地撒開蹄子,沿著最寬的街道飛奔,因為過於興奮,它們一路上遺留下一堆堆糞便和渾濁的尿液。這兩匹馬一口氣便跑到了位於南門外的小驢市,這裡是赤峰城中騾馬交易的地方,有十幾個寬闊的露天畜欄,裡面常年存著幾百匹等待交易的騾馬驢駝。吉祥和如意聞到了同類的味道,憑著直覺跑來這裡。它們跑得太歡快了,身上那黑白相雜的條紋就像是奔跑速度超越了晝夜變換後,時光留在身上的印跡。

那些牲畜從未見過這麼奇特的毛色,全都緊張地騷動起來,蹋踏聲和低哼聲此起彼伏。吉祥、如意圍著畜欄轉了幾圈,想要啃扔在縫隙裡的胡蘿蔔,可是失敗了。守夜人聽到動靜,睜開惺忪的睡眼,被突如其來的黑白怪物嚇了一跳。他正貓腰去摸打火石點燈籠,兩匹虎紋馬早已飛奔而去。

至於那條蟒蛇,表現得最為沉靜淡然。它慢慢把盤捲的身體伸成一條直線,劃著優美而危險的曲線游過長街,不動聲色地來到了三道街的楞色喇嘛廟前。廟門雖然緊閉,可牆邊有好幾個鼠洞,蟒蛇悠然自得地挑了一個洞鑽進去,進入廟內。附近所有的老鼠都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發出數錢似的哆嗦聲。蟒蛇對這些食物不屑一顧,逕直游向廟裡最高大的一尊石製經幢。

經幢細長高聳,上面雕刻著一瓣瓣蓮花。蟒蛇一圈圈地纏上去,當整根柱子都被蛇身覆蓋時,蟒蛇的頭恰好高過幢頂的頂尖一點兒。在月光照耀之下,蟒蛇與經幢幾乎融為一體。如果此時有起夜的喇嘛偶然抬頭,他會看到那高大的經幢居然浮現出一圈鱗甲,時不時還會吞吐信子。

所有的動物裡,只有虎賁依舊保持著慵懶的本色。它晃著威猛的鬃毛,踱著步子在二道街上閒逛,從西頭的札薩克行轅轉到東頭的天雅軒大茶館。它想找一個能夠趴下睡覺的地方,可煤渣子路面實在太硌了,不舒服,於是它又踱去了東橫街旁邊那迷宮似的胡同裡。

胡同狹長,圍牆逼仄,只夾出一條極窄的石面通道。正好一隊巡夜的差役經過,燈籠往前一撞,虎賁不太高興地噴了噴鼻子,帶隊的差役這才發現眼前多了一對綠色獸眼。整個巡夜的隊伍登時大亂,前隊往後撞,後隊不明就裡,還要往前探頭,一時間吵嚷聲四起。

虎賁不喜歡混亂,也不喜歡這麼狹窄的地方,更不想吃掉眼前這些奇怪的「狒狒」。它不耐煩地伸出爪子,把隊前的兩個差役撥倒,然後踩著他們的身體朝前移動。這個舉動加劇了差役們的惶恐,紛紛朝後頭退去。可胡同太過狹窄,一下子就被堵住了。

虎賁倒退了幾步,伏下身子,兩條矯健有力的後腿猛然一蹬。它就像在非洲草原上捕獵羚羊一樣,整個身軀高高躍起,在半空劃過一條完美的弧線。差役們只覺得頭頂被一片巨大的黑影和腥臭掠過,他們回過頭去,驚訝地看到:在胡同盡頭,月光之下,一個雄偉而孤獨的身影落在地上,傲然直立,高傲地瞥了他們一眼,然後擺動鬃毛,發出一聲恢宏的怒吼。

這吼叫聲,像是把一塊石子投入水中,震出一圈一圈的漣漪,逐漸擴大,延伸至遠方。

整個赤峰城猝然被獅吼驚醒。居民們一個接一個地從炕上爬起來,紛紛點亮油燈,推開窗子的木擋,膽戰心驚地朝外窺探。昏黃的燈光從無數小窗口陸續亮起來,像是整個城市睜開了無數雙好奇而驚恐的眼睛。

走水鑼聲和鼓聲同時響起,更夫們扯大了嗓門,憑借自己的猜想警告著附近的居民。每一種警訊都帶給老百姓們一個不同的故事,這激發了越來越多人的好奇心。他們披上衣服,想要推開門看個究竟。而動物們也被突如其來的喧騰嚇到,紛紛憑借本能奪路狂奔。

這些來自非洲的生靈在草原城市的巷道裡肆意鑽行,彷彿闖入一個陌生的夢境。靜謐被撕扯成碎片,酣睡被打斷。前所未見的人們和前所未見的動物在同一座城市的黑暗裡肆意奔跑,他們對彼此心懷恐懼,卻又渴望相見,這讓赤峰被一團矛盾交織的情緒籠罩。只有乳白色的月亮高懸在天空,安靜地俯瞰著這一番奇景。

在這場混亂中,只有馬王廟保持著安靜。和尚們呼呼大睡,對外面的一切充耳不聞。不過當虎賁的吼叫傳來時,那尊古怪而詭異的土地爺微微晃動了一下,臉頰兩側的眼睛似乎發出幽幽的綠光。

整個小城足足喧騰了一夜,一直到太陽初升,這些動物才被重新收攏起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虎賁的樣子太兇惡,狒狒們太過矯健,至於那條蟒蛇,根本沒人發現它藏身何處。兵丁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它們全數捉拿歸案,一股腦兒關在頭道街中央的一處露天畜欄裡。

只有虎皮鸚鵡獲得了禮遇,它被一個商人的女兒小心翼翼地收在籠中,和兩隻鷯哥關在一起。

衙門的捕快粗暴地衝到客棧裡,推醒教士,然後把萬福也強行牽了出去,和其他動物關在一起。動物們都在,只少了一匹叫如意的虎紋馬。有人看到它踏出了城市邊緣,沒有絲毫猶豫,義無反顧地迎著月光向草原奔去。

經過清點,城內沒有人員傷亡,只有一頭騾子被虎賁咬死,以及損失了一些瓜果蔬菜。但民眾很憤怒,他們不能想像昨晚到底是怎樣一番混亂場景,那些古怪陌生的動物豈止驚擾了清夢,簡直要把他們拖進噩夢。最重要的是,赤峰可從來沒出過這樣的怪事。

老百姓聚在衙門前大聲抗議,這讓知州很頭疼。他派人把柯羅威教士請來,和顏悅色地詢問怎麼回事。柯羅威教士有些惶恐,他承認是自己忘記關門,並表示一定會賠償所有損失。知州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委婉地表示,傳教沒有問題,但動物園還是不建為好。

在金丹道叛亂之後,赤峰的居民變得十分敏感,他們像草原上的沙鼠一樣,每天謹慎地從狹窄的窗戶探出頭,嗅著周圍的空氣。如今一大堆陌生而危險的變數突然闖入,又缺少護欄保護,這讓他們惶恐不安。知州不得不考慮子民的情緒。

柯羅威教士瞪大了眼睛,再三保證等動物園建起來以後,絕不會出類似的紕漏。可知州客氣而堅決地說:「要麼把這些上天眷顧的動物們如數送回京城,要麼就地為慈聖殉葬。否則鬧起事了,我也很難護你周全。」

柯羅威教士自然不肯接受這個建議,可他孤身一人,並沒有別的什麼好辦法,只能昂起頭來,拒絕離開簽押房。懾於他的身份,知州不能派人把教士拖開或下獄,只得軟語相勸。教士倔強地搖頭,宣稱自己與那些動物們一同進退,如果它們要被殺掉,那麼自己也將死在這裡。

知州可不敢承擔一位教士身亡的風險,他絞盡腦汁,最終想出一個折中的方案:「我們讓整個赤峰城的居民來決定這個動物園的前途。如果你能說服他們中的一半,我就批准這個計劃。」

這個方案不太令人滿意,但已經是教士所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知州給了他七天時間——比上帝創世還多了一天——來說服赤峰居民。教士別無選擇,硬著頭皮站在畜欄前方,向居民們大聲疾呼。那些動物簇擁在畜欄裡,騷動不安,就連萬福都變得煩躁,數次試圖用長鼻子把圍觀的人甩走,幸虧被教士及時制止。

這個畜欄位於大路旁邊,本來是臨時停放牲畜的,現在關了這麼多奇怪的動物,吸引不少居民過來圍觀。他們的恐懼逐漸褪去以後,好奇心又重新回來了,三五成群,饒有興趣卻又充滿疑惑地站在圍欄附近,對裡面指指點點。漢民也有,蒙古牧民也有。教士覺得這是個機會,試圖先說服前來圍觀的人們。

第一天,他說得口乾舌燥,可是根本沒人聽,那些人發出哄笑聲,說這個洋鬼子在念什麼符咒。第二天,教士想了一個辦法,他在一張紙上畫出了動物園大門的效果圖,試圖給對方建立起一個直觀的概念。觀看的人不少,可他們還是一臉警惕。有小孩子朝畜欄裡丟石塊和泥土,讓虎賁很不高興。

第三天,教士用泥土捏成一個簡易的動物園沙盤,用美國式的兜售語調告訴圍觀者,這將會成為多麼美妙的園林。他甚至還違心地強調,這是已故皇太后最喜歡的動物,它們全都受到過皇家的祝福,帶著玄妙的福氣。皇太后的名字,在赤峰還是相當有影響力,一部分居民的態度有所鬆動。教士心中略感欣慰,他發現有一個人聽得最為仔細,尤其是聽到已故皇太后的名字,頻頻點頭,似乎完全被教士說服。柯羅威教士與他攀談片刻,沒想到那人開口詢問這些野獸的皮毛和骨頭是否可以出賣,皇家出品的獸骨應該會很受追捧,教士沮喪而憤怒地拒絕了。

第四天,一位喇嘛出現在頭道街。

這位喇嘛瘦得好似一具骷髏,身披一件破破爛爛的緋色僧袍,背著一具扁背架,手裡還拿著兩根柳條子。他一邊走一邊大笑,瘋瘋癲癲地來到畜欄跟前。教士注意到這位喇嘛的異狀,下意識地向後靠去,讓開一條路。喇嘛卻沒有走,他先掃視了一圈畜欄裡的動物,然後轉身面向大街,對著來往行人放聲唱了起來:

我的祖先是在哪裡?

是巴林的原野喲!

想知道家鄉的名字嗎?

是寶日勿蘇的風喲。

想知道我是誰嗎?

我是沒有來歷的遊方僧人。

沙格德爾,沙格德爾,這是個好名字喲。

問我遠行要幹什麼嗎?

背著扁背架,拿著柳枚行走四方,

來尋找佛祖賜下的機緣。

我找到了嗎?

找到啦,找到啦,就在這裡呀。

這些可憐的牲口是什麼?

它們比我們要高貴得多。

這頭威猛的青色雄獅喲!

是文殊師利的生騎。

這頭六波羅蜜的大象喲!

是普賢菩薩的靈獸。

問它們來到凡間是為了什麼?

這只有佛祖才能知曉吧。

這個自稱沙格德爾的喇嘛是用蒙語演唱的,教士根本聽不懂。他嘶啞的嗓子如同破鑼,韻律裡卻蘊含著縹緲神秘的魅力。隨著兩條柳枝互相敲擊的聲音,他一遍一遍地唱著這奇妙的歌曲,響徹整個頭道街。教士發現,赤峰城的居民似乎都認識這位瘋瘋癲癲的喇嘛,而且對他很信服,很快便有一大批人聚集在畜欄附近,不敢大聲驚擾,個個面帶虔誠。

柯羅威教士不知道,這個人是在東蒙遠近聞名的「瘋喇嘛」。他是個腦子有點兒問題的雲遊僧,在昭烏達、哲裡木、錫林郭勒一帶的草原遊蕩。沙格德爾不講經說法,也不吃齋禮佛,他最擅長把那顏貴族們的醜事隨口編成歌謠,在城鎮牧場之間吟唱,許多小段子在民間廣為流傳,頗受百姓喜愛。不過沙格德爾的行蹤飄忽不定,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停留太久,就像是草原上空的一片雲——所有人都沒想到,他居然在這時候出現在赤峰城裡,而且還一口道出了這些奇怪動物的來歷。

隨著沙格德爾的歌聲一遍一遍地旋轉,匯聚而來的居民越來越多,很快便把畜欄圍了一個水洩不通。這裡的牧民多篤信喇嘛教,受到沙格德爾的歌聲指引,再去看畜欄,裡面真的有兩頭靈獸。還有人從廟裡取來兩位菩薩的畫像做對比,發現普賢、文殊的坐騎果然和這兩隻動物很像,你看那長鼻子,你看那一圈鬟毛……這個發現引起了更大的轟動。

在民間本來就盛傳沙格德爾是羅漢轉世,他既然能認出兩位菩薩的坐騎,那一定錯不了。當場就有信徒跪拜在地,焚香祝祈,更多的人紛紛敬獻哈達,把它們蓋在萬福的身上。一條條哈達蓋上去,很快便讓這頭大象變得一片雪白。有人試圖接近虎賁,不過被它的眼神一瞪,嚇得立刻縮了回來。他們只好遠遠地叩頭,乞求菩薩恕罪。

除了萬福和虎賁之外,就連其他動物也享受到了高規格的禮遇。蟒蛇也罷,狒狒也罷,虎紋馬也罷,雖然居民們一時半會兒還沒在佛典裡找到相應記載,但它們既然與獅子、大象同在,想來都是佛祖降下的靈獸,理應接受供奉和膜拜。一排排牧民叩拜得十分誠心誠意,讓其他圍觀之人也有所動搖。他們疑惑地對視一眼,表情也都變得肅然。

沙格德爾站在圍欄邊,坦然接受著人們的膜拜,卻謝絕了牧民們奉上的酥酪和果品。他悠然自得地唱著、跳著,偶爾會從懷裡掏出一個破舊水囊,將清水傾倒進喉嚨,恍若置身於空無一人的曠野。

不到兩天時間,沙格德爾的歌聲已經傳遍了赤峰的大街小巷。人們興奮地口耳相傳,佛祖派遣了兩頭神獸下凡,它們已來到了赤峰城內,只等羅漢點化慧覺。大家回想起前幾天車隊入城,又想起那一夜人與野獸在城中不期而遇,都紛紛湧去頭道街,在沙格德爾的歌聲中頂禮膜拜。

更有知曉內幕的人聲稱,衙門不能把神獸趕走,這是赤峰的福緣。這個說法贏得了越來越多人的支持。

看到這些熱烈的支持者,柯羅威教士雖然鬆了一口氣,可隱隱覺得不妥當。他不明白那位突如其來的喇嘛為何會幫這個忙,明明彼此的信仰截然不同。更令教士不安的是,他帶著這些動物前來,是為了宣揚主的福音,現在動物們卻被百姓奉為密宗的神獸,有悖初衷。

讓柯羅威教士哭笑不得的是,那些狂熱的民眾連他都開始追捧起來,認為他是牽引神獸之人,一定福緣深厚。有人過來叩拜,有人請他的手摩頭頂,還有人特別嚴肅地問,如果入教是不是能得到神獸保佑。

柯羅威教士試圖解釋,可無論他說什麼,聽眾們都鼓掌喝彩,場面熱烈而尷尬。

沙格德爾的出現,讓僵持的局面出現了巨大轉變。到了第六天,不需要教士出手,已經有熱情的民眾自發湧到衙門前,要求盡快赦免這些神獸,避免佛祖降災——幾天前嚴重抗議野獸威脅城市安全的也是這批人。

杜知州面對洶湧的民意,無可奈何。他本人很清楚,這些只是普通野獸,但長期為政的經驗告訴他,不要試圖跟民眾解釋。既然民間已流傳它們是兩位菩薩的靈獸,那麼它們就是。杜知州可不想引發另外一場宗教騷亂。

於是在第七天,赤峰州衙門正式發出一份公函,通知柯羅威教士從畜欄領回他的幾頭野獸,並批准了沙地動物園的建造計劃。不過杜知州特意叮囑了一句,務必要嚴加管束,萬一再釀成類似事故,嚴懲不貸。

柯羅威教士在衙門拿到公函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無論如何,這次糟糕的局面總算挨過去了。至於解決這個問題的手段是否合乎教義,柯羅威教士卻陷入苦惱,他不期然想起了彼得的遭遇。

當年彌賽亞被抓走之後,有追捕者質問彼得是不是耶穌的門徒。彼得為求自保,先後三次不認主。難道為了自保,就要拒絕承認主對萬福、虎賁所做的印記,對它們成為別家信仰這件事坐視不理?

讓教士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無論是杜知州、衙門的辦事人員還是民眾,對此事本身並不覺得訝異。似乎在他們心目中,一個喇嘛教的來幫基督教的忙,再尋常不過了,它們彼此之間的關係就該如此。教士跟他們交談過,他們不太能分得清天主教和新教的區別,對於喇嘛教、佛教、道教雖然有清晰的認識,可並不因一方而排斥另外一方。在他們心目中,所有的信仰就像是馬王廟裡那三神共立的佈局一樣,諸神共存,乃是天經地義。

柯羅威教士拒絕相信這種荒唐的觀點,可他也不得不承認,全靠瘋喇嘛才能解開這個困局,讓動物們活下來。他不知道這時候應該擇善固執還是委曲求全,哪一種才符合他的身份。

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中,教士拿著公函緩步走出衙門。他感覺有些胸悶,但是連一個可以懺悔的地方都沒有。教士不知不覺走到畜欄旁邊,一抬頭,再一次見到了瘋喇嘛。

沙格德爾渾身破爛骯髒,頭頂還有瘡疤,唯有那雙眼睛無比深邃,一下就看透了柯羅威教士的苦惱。他丟開紅柳條子,笑瞇瞇地走上前來,張開雙臂。教士囁嚅著想說些感謝的話,可又怕不合規矩,便謹慎地挑選著詞彙。沒等教士想好,沙格德爾已經給了他一個滿滿的蒙古式擁抱。

教士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任由喇嘛的寬大袖子蓋到自己身上,耳邊傳來一陣溫和的吐息:「草原的天空寬曠得很,每一隻鳥兒都可以盡情飛翔。」這句話是用漢語說的,可柯羅威教士還是不太理解。沙格德爾後退一步,神秘地笑了笑,然後垂下眼睛,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

一陣猛烈的風遽然吹過,大把大把的沙土和垃圾漫天飛揚。畜欄旁上香的民眾紛紛瞇起眼睛,熟練地把頭轉向下風口。萬福身上披著的那幾條潔白的哈達都被吹起,像鳥兒一樣飛向天空,很快消失不見。

「您為什麼會來幫助我呢?」教士問。

「受一個朋友之托,來拯救另外一些朋友。」沙格德爾的話永遠和他本人一樣飄忽不定。

看到教士有些迷惑,沙格德爾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在地上蘸了一點點黃土,抬起手臂勾畫起來。風還在吹著,細膩的黃土沫子不斷從指尖散落、飄浮、旋轉,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幅稍現即逝的人像輪廓。輪廓是一位少女的剪影,兩條長長的辮子搭在雙肩。

教士這才知道,原來那個朋友是薩仁烏雲。

看來她在喀喇沁王府也一直關心著赤峰的局勢,應該是聽說了那一夜的騷動之後,知道此事必然沒那麼順遂,便拜託沙格德爾來幫忙。

沙格德爾大袖一擺,薩仁烏雲的剪影在半空消失,重新化為黃沙落在地上。他沒有繼續與教士攀談,哼著歌推開畜欄的門,走到動物之間。

畜欄裡的動物對沙格德爾很有好感,五隻狒狒在籠子裡嘰嘰喳喳地上躥下跳,伸手去扯他袍角的線頭。沙格德爾的手一碰到狒狒們的頭,它們立刻都不叫了,像等待上師給它們灌頂。僅存的一隻虎紋馬吉祥和蟒蛇對沙格德爾的靠近也沒顯露出任何敵意,反而愜意地瞇起眼睛,就像風吹過一樣自然。就連萬福都露出善意,把長鼻子溫柔地搭在喇嘛的肩上,隨著小調兒微微擺動。

只有虎賁很不友好,它伏低身子,發出沉沉的低吼,拒絕這個瘋喇嘛繼續靠近。沙格德爾只好站在離它幾步開外的地方,歪著腦袋,一臉戲謔地看著這頭文殊師利的坐騎。綠瑩瑩的眼睛與黑色的瞳孔彼此凝視,敵意與不著邊際的瘋癲相互碰撞。

就在教士擔心喇嘛的安全,想要過去安撫虎賁時,沙格德爾退了回來。他笑著用蒙語唱道:

大無畏的野狼喲,

跑不到查干沐淪河的盡頭。

草原的雄鷹喲,總也碰不到天空的頂。

那顏們穿的是錦緞喲,

卻擋不住風寒與雪。

來自遠方的馬,

只有我能唱出你的蹄聲。

在歌聲中,虎賁終於放鬆了警惕,重新趴了回去。

沙格德爾沒有試圖去摸它的毛皮,轉身從畜欄走了出來。他對教士說:「我在此間的事情已了,可以離開了。大雪第七次落下之後,我會把那匹迷途的駿馬送回到你的動物園來。」不待教士挽留,沙格德爾就這麼敲著柳木條子,晃晃悠悠地離開了赤峰城。

有虔誠的信徒想追上去,可奇怪的是,無論騎馬還是趕車,卻怎麼也追不上前方那個瘋瘋癲癲的喇嘛。不一會兒工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信徒只好悻悻地回轉過來,在畜欄前叩拜,向教士請求把神獸帶回自己家去供奉。

柯羅威教士苦笑著拿出設計圖,苦口婆心地解釋說他會建起一座動物園來。這些居民聽得懵懵懂懂,他們認為動物園和寺廟是差不多的東西,紛紛熱情地表示要捐香油錢。

柯羅威教士拒絕了這些好意。之前動物們被當成異教靈獸,這已經令教士惴惴不安。如果再用異教名義吸納金錢,教士認為自己會直接墮落到地獄去——他知道有些同僚在中國就是這麼幹的,幾乎敗壞了整個圈子的名聲。

看到教士如此堅決的態度,赤峰的居民們聚在一起商議了一下,然後換了個說法。他們表示這是一筆慈善捐款,既不是香油錢,也不是施捨,只用來做善事。至於善事是什麼,教士可以自行決定。

「我要奉上帝之名,在沙地之上建起一座動物園,讓每一個人都有機會聆聽主的福音。」教士明確無誤地表明了想法。

「沒問題,沒問題。」

捐款的人們笑瞇瞇地掏出錢來。他們上一分鐘還虔誠地向喇嘛沙格德爾進獻供奉,下一分鐘又為柯羅威教士慷慨解囊,彷彿這只是賬本上兩項不同的支出罷了,可以隨心意自由轉換。

教士知道,他們之所以如此大方,絕非福至心靈突然皈依天主,歸根到底還是對萬福和虎賁懷有憧憬。那未必是一種源自信仰的堅定情感,更像是一種神秘主義式的敬畏——正如盧公明在《中國人的社會生活》裡所說,中國人的頭腦裡似乎存在著一個開放框架,可以為任何異乎尋常的神跡提供跨宗教的解釋。在他們心目中,不是信仰去解釋任何神跡,而是神跡去解釋任何信仰。

柯羅威教士終究還是拒絕了這一筆錢。捐款的人們有點兒意興闌珊,不過他們沒有發怒,反而認為這是一個不貪戀錢財的好人,他所堅守的信仰必定是更靈驗的。結果更多的人跑來幫忙,教士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幫我把這個動物園建起來,以上帝和赤峰州的名義。」

事就這樣成了。

《草原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