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榮三點

草原動物園的建成,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奇跡。

從京城到塞外的遙遠距離、層出不窮的動物健康狀況、窘迫的預算、當地人的敵意,還有同僚的反對,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可能導致整個計劃失敗。可這個動物園終究還是在一片沙地上建了起來。

在柯羅威教士看來,這份成就感不遜於在磐石上建起教堂的聖徒彼得。這次的成功讓他更加篤信,上帝指引他和萬福來這裡,是有著一個大計劃。當然,教士也承認,沙格德爾、薩仁烏雲和馬王廟裡的慧園和尚,這三個分屬不同信仰的朋友在其中幫了大忙。這些異教徒像對待自家信徒一樣,熱情地幫助了教士和他的動物們,這讓教士又是欣慰又是惶恐,不期然想到盧公明那句評價:「在中國人的觀念裡,他們認為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天堂和救贖。」

無論如何,草原動物園總算是正式開業了。這個消息轟動了整個赤峰州,所有人都爭先恐後,打算來看看這個從未出現過的新生事物。

這些動物在入城時已經引起過圍觀,後來又鬧了一次夜,還被指認為是菩薩坐騎下凡。這樣的奇觀,喜歡熱鬧的赤峰人豈能錯過。

從開業那一天起,來參觀的遊客絡繹不絕,他們根本不在乎那幾個銅子的門票錢,蜂擁而入。天氣雖然開始變冷,赤峰人的熱情卻逆勢而漲。他們簇擁在每一個館舍旁邊,把雙手揣在厚厚的襖袖裡,在凍成冰的雪面上踮起腳尖,好奇地向圍欄內望去。這些奇怪的來自非洲的動物極大地滿足了草原居民們的好奇心,他們一望就是半天,絲毫不覺厭煩。

教士很貼心地請赤峰州的學士——當地稱為秀才——用雋秀的館閣體書寫了標牌,自己又標了英文,寫明每隻動物的產地和習性。遊客們很多不識字,這時就會有志願者站出來大聲念給他們聽,引起陣陣驚歎。

那段時間,城裡的談資全是這個叫諾亞的動物園。商人們在茶館裡,夥計們在鋪子門口,牧民們在畜欄和馬車旁,書辦與衙役在衙門裡,所有人都興致勃勃地交換著觀看動物的心得,有時候還會引發爭論。每到這時,總會有人一揮手:「走,再去看個仔細!」然後又一窩蜂地跑去沙地轉上一圈。諾亞取代了沙地,成為紅山腳下一個全新的地名。每個人都為它神魂顛倒。在動物園裡,每個人都變成了孩子。

甚至有許多人從遙遠的科爾沁、錫林郭勒等地專程過來,只為看一眼傳說中的靈獸。赤峰當地人——無論什麼身份——只要一聽有外地的客人趕來看動物,會立刻挺直身板,一臉自豪地給他們講解,帶他們過去。每個人的眼睛都閃閃發亮,彷彿這動物園是這個城市新的精神圖騰,每個人都與有榮焉。

一切就如那一夜似的。整個古老的草原被這個突然闖入的陌生驚醒,緩緩睜開眼睛,詫異而好奇地望過去。教士總是在問自己,為什麼要不遠萬里跑來赤峰這個地方,他一直認為是上帝的感召。但現在他發現,也許還有另外一個理由,就是為了這些居民驕傲的眼神。

在所有的動物裡,萬福最受老人歡迎,她有著溫柔悲傷的眼神。老人說,這是菩薩的眼神。不過小孩子們更喜歡那五隻狒狒,它們不畏嚴寒,經常把爪子伸過圍欄,討要松子和栗子。年輕人更喜歡虎賁,但它太懶散了,幾乎足不出戶。牧民們則圍著吉祥指指點點,不明白長生天為何允許這匹馬身上長出黑白條紋。至於蟒蛇,沒人喜歡,大家最多充滿獵奇地瞥上一眼,然後悚然離開。

教士把門票價格定得很便宜,只要求遊客看完動物後,能來布道堂坐上一坐。布道堂裡的爐火熊熊燃燒著,大家逛完園子後樂得在這裡暖暖腳,教士趁機宣講福音。居民們像對待喇嘛一樣對待教士,不太虔誠,但非常尊重,時常還會帶些供品過來,問一些荒唐問題。

教士知道,他們把福音當成了腦海中動物園裡的另一隻動物。教士有些無奈,但還保持著耐心。時機早晚會到來,教士對自己說。

不知是不是薩仁烏雲那一段白薩滿之舞的緣故,讓動物園的魔力始終縈繞在參觀者的心中。即使離開沙地返回城鎮,他們也久久難以忘懷。

據說,從那時候起,每一個赤峰人在睡覺時都會夢見動物園的情景。有些人夢見大象,有些人夢見獅子,還有人夢見在一片空闊的草原上,那些動物走成一長列,狀如剪影,頭頂的月光如水似幻。當他們醒來以後,還會驚喜地交換彼此的夢境,認為這吉兆,然後向各自信奉的神祇禱告。

當一座城市裡的每一個人都做夢時,城市也就擁有了自己的夢境。那段時間裡,赤峰的夢就是諾亞動物園。它就像是一片籠罩在草原上的雲,把影子投射到所有人的睡眠中去。

動物園開業半個月之後,教士發現,開園的成功固然令人興奮,但隨之而來的各種麻煩也變得棘手起來。

除了採購飼料、打掃館舍、檢查動物身體和圍牆、引導遊客之外,教士還得設法騰出時間來為這些人布道。教士不得不承認,他原先把建造動物園的難度估計得過高,而把運營的難度估計得過低了。現在他一個人從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一絲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而且還有一個嚴峻的問題。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凜冬已至,這些來自熱帶的動物能否熬過第一個冬季,取決於動物園能否讓館舍維持足夠的溫度——這可不僅僅是花錢那麼簡單。

柯羅威教士在赤峰州孤身一人,他雖然認識了些朋友,卻缺少足夠的助手,只能親力親為。

動物園在設計時已經充分考慮到了赤峰的寒冷天氣,館舍採用平頂磚木結構,牆壁加厚,並且為每一棟建築都配備了一個內置爐和外通煙囪。只要燃料供應源源不斷,屋子裡就會溫暖如春。

但整個動物園只有柯羅威教士一個人。他得一個人照料五個館舍的爐子,白天把柴火或煤炭分成五份,一個爐子一個爐子分配進去,晚上睡前得確保爐火不會徹底熄滅。與此同時,日常工作還不能耽誤,工作量驚人。

這些繁雜而重要的瑣事讓教士疲於奔命。教士心想,他必須得趕在天氣徹底冷下來之前找幾個僕役,不然自己就垮掉了。不過僱人一來需要錢,二來還要找靠得住的人,三來這人還得足夠聰明,飼養大象、獅子可不像餵馬驢騾那麼簡單。萬牲園的飼養員教過教士一些基本的飼養方式,教士還必須得給他們做培訓。

又一次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教士拖著疲意的身軀,回到自己位於布道堂後面的住所。他推門走進房間,正在盤算接下來該怎麼辦,這時虎皮鸚鵡撲簌簌地落到了他的肩上。

它是唯一一隻不必關進館舍的動物,就住在教士的床頭架子上。柯羅威教士教會它說了幾句「上帝保佑」「神愛世人」之類的話,在布道時可以錦上添花。虎皮鸚鵡學得很快,唯一的問題是,它學習其他東西也很快,除了來自京城的那些老髒話之外,還學會了很多赤峰口音的俚語和粗口。

教士疲憊地摸了摸虎皮鸚鵡的羽毛,正準備坐下喝口水。虎皮鸚鵡拍動翅膀,仰起脖子,用老畢的聲音大叫起來:「小滿!小滿!」

柯羅威教士嚇得手一鬆,水杯摔落在地上。他開始還以為是老畢的亡靈突然出現,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原來是鸚鵡的叫聲。從京城到草原這一路,老畢一直喋喋不休,這只聰明的鳥兒自然學會了模仿。

教士鬆了一口氣,可是隨即眉頭又皺了起來。鸚鵡叫出的那個名字,一直在他耳邊縈繞。小滿,小滿,小滿,虎皮鸚鵡喊到第三遍時,教士忽然想起來,這是老畢兒子的名字。

那個小傢伙有點兒怪癖,不愛與人說話,還把自己千辛萬苦帶來的電影放映機給燒燬了。教士還記得,他們出發的時候,小滿一直追著馬車,讓爸爸回來。可惜他的爸爸再也回不去了。海泡子旁那可怖血腥的一幕,再次疊加入教士的視野,讓他歎息不已。

可是,這是什麼樣的啟示呢?柯羅威教士面色凝重地看著虎皮鸚鵡,它之前可從來沒叫過小滿的名字,也沒學過老畢的聲音。今天忽然這樣開口說話,難道是死者藉著鸚鵡的身體想要表達什麼?

亡靈呼喚?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捏著十字架,凝視著這只鸚鵡。和其他動物不同,它是從宮廷流落出來的,也許會沾染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何況這裡是赤峰州。對種種神秘現象,柯羅威教士已經見怪不怪。

虎皮鸚鵡沒再吭聲,專注於用尖喙啄著小米,似乎死者的力量已經完全耗盡了。柯羅威教士把雙眼閉上,表情有些奇異。

當初在草原上遭遇馬匪,老畢和其他幾個車伕慘遭殺害。當教士抵達赤峰州以後,請杜知州派了人到現場,將屍體收殮起來。教士出資,把遇難者的屍骸送回京城家中,還附贈了一筆撫恤金。從任何角度來說,這都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難道說,老畢還有未了的遺憾嗎?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孩子小滿了吧?

教士到赤峰州之後,一直忙於動物園的事,沒再關注遇難者屍骸送回京城的後續事宜,自然不會知道小滿後來怎麼樣了。

他跟小滿並不熟悉,一共也只見過幾面,那個孩子有著奇怪的心理痼疾,沒法與人交談。其他車伕都來自大家庭,只有老畢父子孤獨地相依為命。如今老畢意外去世,就算小滿能被鄰居收養,這樣一個孩子,恐怕也過得很苦吧?

這個猜想一旦產生,便很難忘卻。接下來的幾天裡,教士每次一看到虎皮鸚鵡,就會忍不住回想起小滿告別父親時的表情,以及老畢在海泡子附近死亡的慘狀。他的內心深處始終迴盪著老畢那悲愴的吶喊:「小滿,小滿,小滿!」

教士向上帝詢問自己該怎麼做,可始終未得到回應。當第三次從深夜的噩夢中驚醒時,教士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對老畢唯一的遺孤小滿,理應負有照料的責任,應當把他接來赤峰。這不是法律上的義務,而是良心和悲憫的要求,同時亦是死者的囑托。

教士給自己找了一個更現實的理由:動物園現在人手短缺,小滿多少能幹點活兒,順便還能接受教育,兩全其美。當然,這個計劃的前提是小滿自己願意離開京城,來赤峰這個苦寒之地。

可惜的是,動物園的事務太多了,教士一個人根本抽不開身。他給薩仁烏雲寫了一封信,請求幫忙。薩仁烏雲很爽快地答應了,她很快用電報聯絡了王府在京城有往來的一間錢莊,委託老闆去找人。沒過幾天,錢莊就有了回信,小滿還真被找到了。

原來老畢鄰居家的那個婆娘,聽說老畢死了,便以小滿養母的身份私吞了教士送來的撫恤金,然後把小滿賣到一個酒樓裡當小夥計。小滿沒法跟人講話,勝任不了這份工作。

酒樓把他當成一個傻子,去做最辛苦的苦力,每天幹粗活髒活,連工錢也不給。後來小滿生了病,奄奄一息,酒樓老闆索性把他扔到化工廠邊上,棄之不顧。錢莊的人找到小滿時,他渾身都是瘡疤,蓬頭垢面,瘦弱得不成樣子。

教士得知這一情況後,又是心疼,又是慶幸。如果不是鸚鵡提醒自己,小滿恐怕活不過這個冬天。一定是老畢在天國知道自己的孩子受苦,特意通過虎皮鸚鵡來告訴教士。

柯羅威教士請求錢莊的人把小滿送到赤峰來。這件事絲毫不為難,那個錢莊一直在蒙古一帶做生意,只要把這孩子交給一個旅蒙商隊捎來就是了。看在王爺府和薩仁烏雲的面子上,他們連錢都沒要。

當第三場雪在赤峰城內落下時,小滿隨著商隊如期而至。柯羅威教士看到一個頭大脖子細、瘦骨嶙峋的髒孩子從一頭載滿綢緞的駱駝上跳下來,一件不合身的破爛袍子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他站在雪地裡,竹竿似的雙腿瑟瑟發抖,雙眼卻很冷漠,彷彿全世界的變化都與他無關。

商隊的駝夫說,這孩子能聽懂話,可從來不搭理人,永遠只圍著牲口轉悠。柯羅威教士向他表示感謝,然後招呼小滿過去。這孩子記得教士的臉,可是什麼也沒說。

教士把他帶回到動物園。一聽到裡面動物的吼叫聲,小滿的雙眼唰地亮了起來,彷彿看到自己的伊甸園,一堆死灰裡迸出了幾點兒火星。

柯羅威教士讓他先待在自己的臥室裡。可一轉身,小滿就不見了。教士以為他走丟了,找了一圈才發現這孩子居然跑到象捨裡,蹲在萬福的旁邊,雙手抱住膝蓋,口中發出奇妙的哼叫,那聲音和大象很相似。萬福慈愛地用鼻子撫摸著他的頭髮,如同一位母親在撫慰受驚的孩子。

教士把小滿重新帶回居所,讓他脫光衣服,為他簡單地做了一下檢查。遠離萬福讓小滿變得很煩躁,他雙眼空洞地看著天空,任憑擺佈。

檢查結果還好,除了嚴重營養不良和皮膚病之外,這孩子的身體並沒什麼大問題。教士把小滿放進一個盛滿熱水的大木桶裡,讓他好好地泡上一個熱水澡。

柯羅威教士知道他能聽懂別人講話,一邊拿毛巾為他擦拭身體,一邊講道:「從此這個動物園就是你的家,你可以幫我照料這些動物,也可以自己去找份工作。如果想讀書的話,也能盡量安排。你不必恐懼,也不用悲傷,在這裡沒人可以傷害到你,因為我會與你分享同一個主保聖人(守護聖人)。」

聽著教士的絮絮叨叨,小滿泡在熱氣騰騰的木桶裡,把表情隱藏在水汽裡,不發一言,眼神始終看向窗外。

這是一個晴朗的冬夜。夜幕之上,月亮大而清晰,彷彿一頭母牛飽滿的乳房,靜謐而寒冷的乳汁自穹頂緩緩傾落,整個房間乃至動物園都浸泡在難以名狀的神秘氣氛中。

當小滿洗完澡正準備從桶裡跨出來時,窗外傳來撲簌簌的翅膀震動聲。一隻色彩斑斕的虎皮鸚鵡穿過松木窗框,飛了進來。

小滿猛然抬起頭,略帶驚愕地盯著鸚鵡。鸚鵡在洗澡桶上空盤旋了幾圈,口中喊著:「小滿!小滿!小滿!」一時間,老畢的聲音響徹整個房間,在樑柱之間久久縈繞。小滿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抬起了一條瘦弱的手臂,抓向鸚鵡,「啊啊」地叫著,彷彿想要挽回他在人世間最後一絲眷戀。

可是鸚鵡在屋子裡飛來飛去,就是不肯落下來。小滿只能看到它如鬼魅般在房梁之間飄動,幻化成無數虛影,卻始終無法觸碰。他淚流滿面,另外一隻手拚命拍打木桶。洗澡水嘩嘩地潑灑出來,在地板上流成一攤形狀不斷變化的水漬,形若符咒。

教士知道這是最後的相見,不需要第三者在場。他默默地退出了房間,把門帶上,讓這隻鳥和孩子獨處。

不知過了多久,門縫裡銀白色的乳光徐徐黯淡下去,忽然老畢的聲音又一次傳來:「小滿!」教士連忙推開門,看到虎皮鸚鵡振翅飛出窗戶,不知飛去何處。而小滿站在房中間,正用手背擦去臉頰上最後兩道淚痕。

這是教士最後一次聽虎皮鸚鵡叫出小滿的名字,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小滿哭泣。

幾天後,前往動物園的遊客們驚訝地發現,園內多了一個瘦弱的小孩。這孩子手裡總拿著一把比他個頭還高的鐵鏟,沉默地在院落裡鏟大象糞,把吹到步道的黃沙堆在路旁,或者掏出爐子裡的廢渣,重新填入煤炭或木柴。有人過去搭話,可他從來都不理睬,只是埋頭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很快在遊客之間流傳起一個傳說,說教士為了省錢,從直隸買來一個聾啞孤兒當苦役。

小滿並不關心這些流言蜚語,他此時已徹底被動物園迷住了。在他不算清晰的記憶裡,童年總是獨自趴在窗邊或院子裡,等待遠行的父親歸來。小滿觀察牆角的蜘蛛和螞蟻,看野貓和鄰居家的狗打架,挖蚯蚓去餵屋簷下的燕子,把老鼠從空蕩蕩的米缸裡救出來。漸漸地,他能聽懂每一種動物的叫聲,熟悉它們的每一個動作。這是一個廣闊而純粹的世界,動物們遠比除了父親之外的那些大人更誠實、更有趣、更安全。小滿沉溺其中,為了它們,他甘願放棄與同類交流。

就這樣,他打開了一扇門,又關閉了另外一扇。小滿沒辦法再與人溝通,卻擁有了跟動物天然親近的神奇能力——簡直注定是為動物園而生。

教士從來不知道,小滿在京城時已經在萬牲園偷偷為許多動物送終。

小滿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動物們待在一起,包括吃飯和睡覺。教士幾次安排他到臥室去,但半夜一看,不見人影。次日一早,教士發現他不是抱著萬福的鼻子打呼嚕,就是揪著虎賁的鬃毛酣睡。他愛每一隻動物,每一隻動物也都愛他,萬福、虎賁、吉祥以及那五隻橄欖狒狒,都把這個孩子視為同類。小滿可以毫無顧忌地走近任何一種動物,用旁人聽不懂的聲音與它們交談。這只能用奇跡來形容了。

小滿把自己的世界封閉起來,在那裡沒有留出人的位置。他很認真地承擔起動物園內大部分的勞動,兢兢業業,只要不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都幹得無可挑剔。

這樣一來,教士就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可以花更多時間在布道上。事實證明,動物園和布道堂的結合卓有成效,已經開始有很多人初步表現出了興趣。柯羅威教士發現,至少有十幾個人是布道堂的常客。如果按照這個節奏持續下去,教士很樂觀地估計,在新年到來之前,就能夠有第一個領取聖餐的本地信徒。

閒暇時,教士會教小滿一些簡單的英文和拉丁文,還會教他唱一些歌曲。小滿聽得很認真,到後來甚至能夠聽懂英文指示,可他從來不出聲。人類世界對他來說,就像一排大雁飛過一匹野馬的頭頂,也許會駐足仰望一陣,但終究都是些與己無關的風景。

小滿只和動物園之外的兩個人有過接觸。一個是薩仁烏雲,還有一個是馬王廟的胖方丈。

薩仁烏雲和小滿的第一次見面頗富戲劇性。當時她來動物園拜訪教士,卻被小滿擋在了園子門口。小滿似乎感應到她身上的神秘力量,十分不安,先後變換了四五種野獸的吼叫,試圖嚇退她。薩仁烏雲倒沒什麼,不過她的坐騎卻因此發狂,差點把女主人摔下來。

教士及時趕到,把小滿抱在懷裡安撫。薩仁烏雲對這個小孩子很有興趣,她從耳邊取下一串金鈴鐺,夾在他的右耳上,並用雙唇親吻他的眼皮。神秘的氣息瀰漫過來,小滿緊閉著雙眼,惶恐不安地轉動身軀,整個人陷入幻境。

動物園在一瞬間變了顏色,如同一張沖洗失敗的底片。遠方的草原景象開始扭曲,色彩失去了重力束縛。小滿抬起頭,看到無窮無盡動物的魂靈劃過天空,它們低嘯著,哀鳴著,聚成一團團灰暗的煙霧,一起朝著西方飄去。

在西北的天盡頭是一片巨大的窪地,中央有一個海泡子。墨綠色的泡沫在翻捲,泡子邊緣盤成森森白骨的顏色。魂靈們從上空墜下,紛紛落人海泡子,不再浮起。這裡叫作塔木,是蒙語裡地獄的所在。小滿也被這巨大的風潮裹挾,站立不穩,幾乎要加入魂靈們的行列,投身其中。

幸虧這時薩仁烏雲的金鈴鐺及時響起,小滿聞聲回過頭來,看到動物園依然屹立在沙地之上,那一顆孤星非常耀眼。

足足持續了十分鐘,小滿才突然長長吐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恢復正常。

薩仁烏雲只是想引領他看到真正的草原,可沒想到這孩子居然直接感應到了塔木的存在。她對柯羅威教士說,這個孩子擁有神奇的才能,可以與自然溝通,是最適合的白薩滿繼承者。教士表示,一切取決於小滿自己的意願,他不會強迫。可小滿被剛才的幻覺嚇到了,還沒等薩仁烏雲開口說什麼,就發出一聲尖叫,轉身逃掉了。薩仁烏雲只得露出苦笑。

「白薩滿要在人世與自然之間保持超然平衡,既要有敏銳之眼,也要有堅韌之心。這孩子的天賦有點兒好過頭了,他沒法承載自己的才能。」她如此評價道。

除了薩仁烏雲,小滿也見過馬王廟的胖方丈。教士有一次帶他去馬王廟玩,他一踏進那段詭異的照壁,整個人立刻處於一種亢奮狀態。小滿甩脫了教士的手,衝進三座大殿,把三尊神仙挨個兒看了一圈,還想要爬上土地爺的神龕,幸虧被旁邊的慧園及時喝止。

可是無論慧園怎麼說,小滿都不理睬。直到胖方丈走過來,小滿才跳下神龕,衝他發出一聲類似狼嚎的叫聲。胖方丈眉頭一皺,趕緊從懷裡掏出一片風乾的牛肉條,塞到孩子嘴裡。小滿嗚嗚地發不出聲音,可又捨不得吐出來。

胖方丈對隨後趕到的教士說:「這孩子與我佛有緣,不如來廟裡剃度做個小沙彌罷!」教士還是同樣的回答,這事得讓小滿自己做主。可小滿根本不理解剃度的意思,他只是對土地爺的神龕充滿濃厚的興趣,無時無刻不躍躍欲試,嚇得慧園一步都不敢離開,生怕碰到了惹出禍事。

教士思忖再三,只好請薩仁烏雲和胖方丈過來,在布道堂內擺下一枚十字架、一串金鈴鐺和一個木魚,讓小滿自己選擇未來的方向。薩仁烏雲還特意帶來一面小經幡,說是代沙格德爾拿的。

小滿站在布道堂中央,看著這四樣法器,惶恐不安,不明白大人們的用意。教士俯身對他低語了幾句,然後把他推到前面去。其他人站在身後,饒有興趣地猜測著。

小滿的眼珠轉動一圈又一圈,依次從四樣東西掃視過去,卻沒在任何一處停留太久。他顯得猶豫不決,不時朝窗外看去,彷彿想要去找動物們咨詢意見。可是布道堂的門窗都關得很緊,門口又站著幾個陌生的人類。

猶豫了半天,小滿將這些法器一把抱起,飛也似的跑出屋子去。幾個大人連忙追過去,卻看到小滿居然跑到象捨裡面,嘩啦一下把法器扔到地上,小腦袋依偎在萬福身邊,嘀嘀咕咕說著奇怪的話。

萬福安詳地聽著,大耳朵不時呼扇。小滿說完以後,把腦袋塞進旁邊一個大大的乾草堆裡。萬福像是跟他商量好似的,緩步走出畜欄,用長鼻子把這些東西捲起來,遞還給隨後趕到的教士。柯羅威教士注意到,萬福的眼神溫柔極了,像一位寵溺孩子的母親。

薩仁烏雲和胖方丈同時大笑起來,從此再沒有提過這件事。

塞北的寒冷如同草原上奔跑的駿馬,看似還遠,轉瞬即至。

這一年赤峰非常冷,雪也非常大,還沒接近年關,就已經連續下了幾場。整個赤峰州都被白色覆蓋,街道之間填塞著大塊大塊的雪堆,稍微矮一點兒的房子幾乎被掩埋,只露出一個黑黑的掛滿霜凍的房頂。城裡的人還算幸運,有厚實的牆壁可以御寒,附近還有紅山、南山遮蔽大風。在更遠的平坦草原之上,白毛風吹得漫無邊際,讓那裡徹底變成極其恐怖的生命禁區。無論是牧民還是馬匪都銷聲匿跡,一切恩怨都要等到來年再清算。

在這種嚴寒肆虐之下,日常活動幾乎完全停止。大家都待在家裡,穿著厚厚的棉襖,除非必要絕不出門。諾亞動物園的客流量很快降到了最低點,不再有人冒著風雪跑來看動物。

其實即使他們來了,也看不到什麼。為了確保動物們能熬過寒冬,堅持到來年開春,教士早就把它們關在各自的館舍之內,足不出戶。厚厚的白樺木大門終日緊閉,連門縫和窗縫都塞滿了布條,不給寒氣一絲機會。

在薩仁烏雲的幫助下,柯羅威教士儲存了足夠的煤炭和柴,曬乾的牛糞和大象糞也不浪費,可以保證每一間館舍都有足夠的供暖。

不過爐子的位置在館舍外側貼牆之處。燃料不會自動跑到爐子裡去,所以需要有人每天清早冒著嚴寒去外面清理爐膛、添加新燃料。這是一件特別艱苦的差事,小滿雖然勤快,可他畢竟只是一個孩子,健康還未恢復。所以大部分清早的工作,還是得教士自己動手。

又一場大雪剛剛結束,迎來了一個雪後晴朗的清晨,教士用棉袍和羊毛圍巾把自己裹了個嚴實,推開臥室的門,寒氣如同幾十把弓箭狠狠地射過來,把他射成了一隻刺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教士呼出一口白氣,強迫自己邁出門去,空氣冷而清冽。

羊絨靴子踩在鬆軟的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日頭很高,可是金黃色的射線被北風濾去了熱度,只能把積雪映出一片耀眼寒光。

教士挨個兒檢查了每個館舍的取暖狀況,一一補充了燃料,順便查看了一下動物們的身體狀況。也許是嚴寒的關係,動物們都很安分。狒狒們簇擁在一起取暖;吉祥孤獨地站在馬廄深處,那裡鋪滿了厚厚的稻草,讓地面不至於太涼;虎賁和萬福不約而同地緊貼著靠近館舍外爐的那一面牆,可以直接感受到爐溫。虎賁還不時打幾個噴嚏,它的身體結構可不是為冬季而生的。

教士忽然想到,如果當初在塞罕壩隘口,虎賁選擇逃入圍場,那麼現在它會怎樣?在沒有遮蔽的森林裡,它恐怕很快就會死於寒冷或飢餓吧。半年的自由時光和注定的死亡,長久的狹窄拘束和安穩富足,教士不知它到底會如何選擇。

柯羅威教士巡查了一圈,花了大約一個半小時。他微微喘息著,細密的汗水從身上沁出,感覺寒意稍微消退了一點兒。

接下來,只剩最後一間了。他抬起頭,在耀眼的陽光下瞇起雙眼,看向動物園唯一一處照不到太陽的凹地。在那邊的陰影裡,矗立著一座淺灰色的館舍。這間館舍比別處的建築小了一半,形狀狹長如一條粗笨的蛇,沒有院落。

這裡居住的是那條蟒蛇。它到底是冷血動物,向來我行我素,與其他生靈格格不入,不招人喜歡。即使在對動物園的崇拜達到巔峰時,遊客們也很少會來這裡,就連小滿都不大樂意靠近。入冬之後,蟒蛇陷入冬眠,盤成一圈蜷縮在陰暗角落裡,沒什麼好看的,讓這裡更是人跡罕至。

教士拎起一把鐵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靠近那邊的雪積得格外厚實,他不得不鏟雪前行。忽然,教士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他看到地面上多了一串腳印。

腳印很大,應該是蒙古長靴留下的痕跡,靴印旁邊還有一滴滴血跡,從動物園的一處外牆開始,一直延伸到蟒蛇的館舍門前。教士抬頭望去,看到館舍的門是半開的。

教士一驚。昨晚風雪太大,很可能有人在夜裡不辨方向,稀里糊塗地爬進了動物園,看到前面有房子,就不顧一切地鑽進去避風了——如果他凍得昏迷不醒,說不定會被蟒蛇當成一頓大餐吃掉。

如果是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

教士急忙揮動鐵鍬,把雪向兩邊剷去,迅速來到蟒蛇館舍門口。他一腳踏進屋子,第一眼沒看到人。再隔著玻璃往後半部分看,赫然發現一個人面衝下趴在岩石上,一動不動,觸目驚心的血跡順著巖角流淌下來。

而那條蟒蛇居然從冬眠中醒來,纏繞在樹上,兩隻蛇眼冷冷地向下睥睨,信子時吐時收。

蟒蛇的屋舍構造和別的動物館舍不同,它分成一前一後兩部分,中間用一面木牆隔開。木牆上開了三個圓圓的大洞,鑲嵌上三面透明玻璃。遊客可以通過正門走到前半部分,透過玻璃安全地觀察後半部分。

在後半部分,教士安放了幾塊岩石,搭成一個塞滿泥土的洞穴,旁邊還立著一棵從紅山上移來的枯樹。附近有一個小門,是用來放入食物的。當初在設計時,教士特意把火爐的大部分熱力集中在後半部分。反正遊客看看就走,不會待久,前半部分冷一點兒也無所謂。

這個人大概凍得太厲害了,居然無意中打開了送食門,然後順著熱乎氣鑽進了後半部分,和蟒蛇同居一室。

教士不知道蟒蛇為什麼沒攻擊他,也許是剛從冬眠中甦醒,比較遲鈍。總之,這傢伙的運氣還沒糟糕到底。柯羅威教士趕緊打開送食門,把旁邊的一根木桿子伸進去,輕輕地在蟒蛇頭部旋轉擺動。這是飼養員教他的辦法,可以吸引蟒蛇的注意力,然後迅速把食物塞進去。

很快這人被教士拖出來,全無反應,看來受傷頗重。教士把他的身體翻轉過來,一瞬間,他如同碰觸到一塊火熱的炭一樣,猛然縮回手,臉上露出極度震驚的神情。

這人右側眼眶上沒有眉毛,兩側的臉很不協調,一臉凶悍。柯羅威教士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正是當初在草原劫掠車隊的馬匪首領——榮三點。

教士對這張臉印象太深了,這半年多的每一場噩夢都由它而生。老畢臨死前那絕望的表情、馬匪手中黑洞洞的槍口、海泡子裡的骷髏,灑滿血點的青草和這張無眉拼接的面孔旋踵疊加在教士的腦海和眼前,強迫他反覆體驗著那一刻的驚悸和崩潰。

他的腰間,正插著那一把精緻的史密斯-韋森轉輪手槍。

此時這個噩夢的根源就躺在教士面前,奄奄一息。教士的嘴唇顫抖著,胸口起伏。水潭裡的那具骷髏卡在胸腔和咽喉之間,讓他難以呼吸。柯羅威教士實在無法抑制突如其來的噁心,砰的一聲推開大門,猛然衝出館舍,瘋狂地嘔吐起來。吐完以後,他背靠著牆壁,大口大口地吸著清冷的空氣。

風是冰涼的,每一顆微粒上都掛著霜雪。理性的冰冷持續灌入教士的鼻孔、咽喉和大腦,把那些像被剝皮的蛇一樣扭曲翻滾的神經給徹底凍結。這個過程持續了將近十分鐘,教士才勉強將心中混雜著厭惡、驚恐的火焰壓滅。

這時候教士的身體也差不多撐到了極限。他搓了搓幾乎快要被凍傷的手,回到館舍裡,重新審視這個罪犯。

榮三點的身上有刀傷,也有槍傷,還失了不少血,整個人已經陷入昏迷。教士猜測,他大概是被剿匪的官兵追擊,在雪天裡迷失了方向,慌不擇路逃來這裡,隨便找了一間屋子鑽進來取暖。

那麼,上帝把這個罪人送過來,是天意要他接受責罰嗎?教士心想。

柯羅威教士的第一個念頭是趕緊出去報官,把這個悍匪繩之以法,接受法律的制裁。或者置之不理,他就會在傍晚前被活活凍死。無論哪一種,都配得上榮三點的結局。

就在教士正準備這麼做時,他忽然心有所感,猛一回頭,發現蟒蛇仍舊盤捲在枯樹上,就這麼冷冷地看著那個人。這很奇怪,按說它剛從冬眠中驚醒,飢腸轆轆,本能會驅使它盡可能多地吞噬食物。可它現在居然對嘴邊的肥肉無動於衷,只是一直俯瞰著那個罪犯。

看到蟒蛇這個反常的舉動,柯羅威教士突然又猶豫了。

他想起來,在中世紀歐洲有這樣一個傳統:屬靈教堂是罪人的庇護所與逃城。任何人一旦進入教堂,只要不離開,世俗的法律便不能再審判他,亦不可逮捕他,因為這裡是神的殿宇。

雖然諾亞動物園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教堂,可根源上同樣具備傳播福音的屬性。從神學上來說,它是秉持主的意志而建起在沙地上的,彌賽亞的寶血同樣流淌在這裡的每一寸土地上。

也許……這才是上帝真正的啟示?這個人拚命逃到諾亞動物園,誰知道是不是為了尋求懺悔和寬恕呢?教士想起了彌賽亞的教誨:「你們要謹慎。若是你的弟兄得罪你,就勸誡他。他若懊悔,就饒恕他。倘若他一天七次得罪你,又七次回轉說自己懊悔了,你總要饒恕他。」

難道,上帝是讓我拯救這個血債纍纍的罪惡靈魂,所以才讓我們在草原相遇?

教士站在原地猶豫了很久,決定暫且先把榮三點抬走,然後再說。他費了一番力氣,總算把這個死氣沉沉的馬匪抬回了自己的臥室,並做了簡單的包紮。屋子裡的溫度很高,他暫時不會有什麼生命危險。

剛處置完畢,赤峰州的長警就找上門了。教士一問,這才知道杜知州前幾日調集精銳,趁著草原上凍之際進行了一次會剿。那些金丹道馬匪猝不及防,大部分從自家營地被窩裡被揪出來,或殺或擒。只有榮三點警惕性特別高,第一時間逃掉了。

榮三點在冰天雪地中一路狂奔,跟赤峰州的馬隊幾次接仗,最後他趁著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風雪,消失在紅山邊緣,大雪擦去了所有的足跡。馬隊的人發現,距離榮三點最近的藏身之處,就是諾亞動物園。

馬隊的人都知道,教士曾經遭到過榮三點的襲擊,差點死掉,算是苦主。所以他們絲毫沒懷疑他會窩藏要犯,只是提出要搜查一下動物園的各處館舍。

內心猶豫不決的教士打開動物園大門,讓長警和馬隊的兵丁進來。這些人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雪中的動物園,開始對動物館舍一一進行搜查。唯一避過搜查的,是教士的居所。因為長警看到教士剛剛走出房子,推測裡面肯定不會藏著馬匪。

一隊全副武裝的兵丁們通地撞開象捨的大門,冷風一下子湧入溫暖的房間,捲起一大片乾草。站在畜欄裡的萬福發出一聲警惕的號叫,把長鼻子威脅地伸起來,似乎要保護什麼。一個眼力最好的兵丁發現在萬福身邊的稻草堆裡,似乎躺著一個人影。他如臨大敵,高聲示警,周圍同時有十幾條槍舉起來對準那邊。

站在門口的教士連忙攔住他們,大聲呼喚著小滿的名字。過不多時,一個小男孩揉著惺忪的睡眼,從稻草堆裡站起來。他的頭髮亂蓬蓬的,沾滿了草粒和象糞,正是小滿。只有在畜欄他才能睡得安心,即使在這麼冷的天氣,還是願意賴在萬福身邊。

兵丁們看到是個小男孩,這才鬆了一口氣,同時不免有點兒失望。教士親吻了一下萬福的耳朵,安撫住她的煩躁情緒,然後把小滿拽出館舍,帶到自己的居所裡。

小滿一進屋,就看到躺在床上的榮三點。那凶神惡煞的神情和一身的血跡,把他嚇了一大跳。他沒法與人說話,只得對教士「啊啊」兩聲,面露不解。教士面色嚴肅地讓小滿坐在椅子上,為他掛上一串十字架,然後開口說道:

「小滿,如果你能聽懂我現在的話,請點一下頭。」小滿點點頭,眼神裡滿是困惑。

「現在諾亞動物園、你和我,面臨著一個重大抉擇。我希望你聽完之後,幫我做一個決定。不,不是幫我,本來也只有你才有資格做這個決定。」

小滿從來沒見過教士如此嚴肅,也從來沒見他如此矛盾、彷徨,只好茫然地再次點了一下頭。

教士指向床上躺著的榮三點,講出了他的身份:「這個人,是殺害你父親的兇手。我當時在場,可以證明那絕非誤殺,而是一次充滿惡意的蓄意謀殺。無論從法律還是道德上,他都應該被處死。但現在這個人來到動物園,尋求庇護。我希望你憑借本心,來決定他的生死——到底是向外面的官軍告發,還是收留這個人,拯救他的性命?」

這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柯羅威教士認為拯救一個罪人比滅亡一個罪人更加重要。可是他並不是動物園裡受傷害最大的那個,小滿才是。教士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擅自決定,那是一種強加於人的偽善,只有小滿才能決定寬恕與否。

小滿聽完教士這番話,眼珠轉動著,眼神時而飛向床邊的殺父仇人,時而凝視教士,始終沒有做出表示。他畢竟年紀太小,也許根本沒聽明白,又或者聽懂了,卻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

柯羅威教士想進一步解釋,可突然覺得有點兒羞愧。自己是不是太懦弱了?所以才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把一個如此殘酷的抉擇推給無知的孩子。就在教士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阻止這種愚蠢行為時,小滿忽然動了。

他盯著床上的傷者,眼神變得清澈透亮。過不多時,小孩子伸出一個指頭,指向榮三點,開口含混不清地喊道:「啊,啊,沙格德爾,沙格德爾。」

一聽到這個名字,教士不由得一驚,隨即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從來沒在小滿面前提過沙格德爾的名字,這孩子是怎麼知道的?他又為什麼指著榮三點叫?這兩個人相貌明明完全不同。

小滿沒有做出解釋,而是繼續喊著沙格德爾的名字。喊了大概十幾遍以後,小孩子昂起頭,噘起嘴唇,發出一連串馬鳴。

教士很熟悉這叫聲,它不是蒙古馬,也不是頓河馬,而是接近於驢的嘶鳴,只不過沒那麼尖利——這是虎紋馬的叫聲。小滿熟悉動物園的每一頭動物,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它們的聲音,比虎皮鸚鵡模仿人類還像。他平常就是這樣跟動物們交流。

可是,小滿為何對著榮三點發出這種叫聲?教士把雙手下垂交叉,有些不知所措。他實在參不透這其中的啟示。

古怪的嘶鳴在居所裡迴盪,榮三點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渾然未覺。忽然,一個縹緲的聲音在教士記憶中湧現出來:「大雪第七次落下之後,我會把那匹迷途的駿馬送回到你的動物園來。」

這是沙格德爾臨行前的話,他答應教士,會把那匹逃進草原深處叫如意的虎紋馬找回來。教士心算了一下,昨夜恰好是赤峰入冬後的第七場雪。

難道說,此時小滿眼中所看到的,根本不是窮凶極惡的匪徒榮三點,而是那匹走失的虎紋馬?所以他才會喊出沙格德爾的名字,並且發出虎紋馬的嘶鳴,試圖與之溝通?教士俯下身子,謹慎地問小滿到底看到了什麼,是一匹馬嗎?

小滿堅定地點了點頭,瞳孔裡流轉著異樣的光彩,就像他每次看到動物園裡的其他動物似的。

教士的眉頭不期然地皺到一起,這可真是一幅玄妙而難解的奇景:同一張床上,教士看到的是馬匪,小滿看到的卻是虎紋馬如意。柯羅威教士發現這幾乎可以算作是一個科學問題——也許人與獸本來就是疊加在一起的,對方的性質取決於你不同的觀察方式。小滿的目光跟成人不一樣,所以才能看到同一個軀體裡的不同景象。

這實在荒謬,可又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難道說,真的如薩仁烏雲所言,小滿的薩滿天賦覺醒了?教士不願意在科學的合理性上做過多糾纏,因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疑問要解決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小滿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普通人截然不同。榮三點沒有被蟒蛇吃掉,這毫無疑問是上帝的意旨。但小滿在榮三點身上看到了虎紋馬如意,這個異狀恐怕與沙格德爾有關。他曾經答應教士在第七場雪後尋回迷途的駿馬,送到動物園。從小滿的視角來看,他這個承諾已經兌現了。

不知為何,悍匪榮三點和飛跑的如意在草原上合二為一了。

柯羅威教士不知道沙格德爾是怎麼做到的,但至少明白一點:沙格德爾讓榮三點來到動物園,有他的深意,而這個深意絕非是把這個馬匪扭送官府了事。

教士猶豫了很久,最終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如意也罷,榮三點也罷,暫時可以留在動物園裡。就像他曾經對會督說的那樣,憑借自己本心而行,因為上帝最瞭解它。

他下決心之後,歉疚地摸了摸小滿的頭。小滿渾然未覺,繼續翻動嘴唇,吐著氣,好奇地盯著床上。他和成人世界無關,眼神裡甚至連仇恨都沒有,只有那匹桀驁不馴的虎紋馬。

在動物園搜捕的馬隊很快結束了工作,長警很客氣地通知教士:「我們沒有搜捕到,也許他逃進紅山了,請你多加小心。」教士站在居所門前,拘謹地向他們表示感謝,聲音有些微微發顫。這種窩藏罪犯的事情,他可從來沒幹過,難免會心中發虛。

不過長警完全沒有懷疑到這個老實的教士頭上,他叮囑了幾句,又看了一眼小滿,然後和馬隊的其他人迅速離開了。原本整潔的雪地上,留下一長串雜亂的馬蹄印,好似十幾條長長的散碎鎖鏈扔在地上。

很快動物園又恢復了平靜,厚厚的大雪吸收掉了一切聲響,唯有陽光反射著一片閃亮。教士注目良久,不得不閉上眼睛,以免被這耀眼的雪光灼傷。

事就這樣成了。

《草原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