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馬王廟

冬去春至,聲勢浩大的強風開始從西北方吹過來,這是牧民口中的風季。它把天空的流雲撕成一條一條的柳絮,裹挾著劃過雪原的天空,像牧人驅趕著一群驚慌的羊羔。

寒風變為冷風,冷風又變為涼風。覆在草地上那厚厚的冰雪,終於化為潺潺的流水,它衝開凍硬的地表,滲入土壤的每一處空隙,滋潤著每一粒正在積蓄力量的草種。冬季潛伏下去的力量,即將再一次舒展開來。

蟄伏了一冬的赤峰居民迫不及待地再次來到諾亞動物園。他們在冬夜裡做了太多關於動物們的夢,萬福和虎賁一次又一次在漫長的冬夜進入赤峰人的夢境,再也不會離開。現在他們亟須為這些夢尋找一個現實的落腳之地。

可惜在這個季節,草原上大大小小的路面都變得高低不平、鬆軟泥濘,就連諾亞動物園內的小路也未能倖免。原本白潔乾淨的雪水淪為污泥,一腳踩下去,會濺起大片大片的泥漿。

不過狂風也罷,泥漿也罷,都不能阻擋噴湧而出的熱情。居民們迫切想要去動物園,去印證自己在冬季長夜裡的那些夢。

這些遊客來到園子,欣喜地發現,那些動物一隻都沒有少,它們全都幸運地熬過了塞北的第一個冬天。同時他們還發現,除了小滿之外,動物園居然又多了一個守園人。

這個守園人身材高大,幾乎不怎麼說話。他永遠用一頂破舊的寬沿氈帽遮住面孔,胸口掛著一個松木製的十字架,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大家都猜測,這大概是哪個沒過年關的破產佃農,被迫投身到動物園當奴僕。

這個守園人很勤快,肩上永遠扛著一把鐵鍬。他會把爐子裡的廢渣掏出來,一鍬一鍬地撒在翻漿的路面,混著泥漿壓平拍實。這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可以讓動物園保持乾淨,但一個人幹的話會特別辛苦。何況他沒有小推車,每一鍬都需要從爐子到路面往返一次。

不過守園人並不因此而偷懶,他很有耐心,也很有力氣。每次揮動鐵鍬,雙臂的肌肉都從那件薄祆下面誇張地隆起來。休息的時候,他就待在布道堂裡,在最陰暗的角落裡默默地坐著。如果教士要給遊客們布道,他就悄然離開,去到蟒蛇的館舍裡。

有一個好奇心旺盛的小混混湊過去,想跟這個守園人攀談,可很快就臉色煞白地回來了。同伴們問他怎麼回事,他連連擺手,說那傢伙身上帶著股陰冷氣息,還隱隱有股血腥味,那種感覺就像是鑽進蟒蛇館裡跟那條蛇四目相對。

「不舒服,不舒服,煞氣太重,多待一會兒我非被他吃了不可。」他心有餘悸地說道。

同伴們多留了一份心思,開始暗暗觀察。他們注意到,這個神秘的守園人很少接近動物,也不與小滿或教士交談,無論餵食、墊路,還是打掃、巡視,他都是獨來獨往。到了晚上,教士回到臥室睡覺,小滿跑去找大象,守園人居然留在蟒蛇館裡,似乎只有在那個陰森的地方他才甘之如飴。

他們還驚訝地發現,那個從來不理睬外人的小滿,居然對這個守園人很親近,不是對同伴或長輩的那種親近,而是對待動物的那種親近。

於是赤峰街巷間很快出現了一則謠言,說動物園缺少一位護法,所以教士運起洋教的法力,把大蛇變成了守園人。它白天幹活,晚上現出原形回屋休息。有人問,萬福和虎賁是大菩薩的坐騎,怎麼還需要護法?旁人會耐心地解釋說,萬福負責慈悲,虎賁負責智慧明悟,那斬卻邪魔的護法之任就由這位金剛來完成,這就叫三位一體。

如果教士聽到這種說辭,一定會哭笑不得。

這個荒誕不經的謠言流傳很廣。每個聽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說怎麼可能,可每個人一轉身,臉色都變得有些嚴肅。去動物園的人更多了,他們除了看動物,就是遠遠地對著守園人指指點點。不過沒人敢湊近與他攀談,萬一這妖怪凶性大發,把自己吞下去就麻煩了。

除了小滿之外,只有兩個人不怕他——馬王廟的胖方丈和慧園和尚。

開春的某一天,他們也出現在動物園裡,而且有人看到他們與守園人交談。這三個人站在陰影之中,表情不一。胖方丈一直吧唧吧唧地吃著東西,兩腿的肥肉不停顫動,慧園替師父提著食物籃子。經過一個冬天,他的臉也胖了兩圈,越來越像師父的臉型。跟他們相比,守園人簡直瘦得像一根長長的竹竿。

兩個和尚似乎在勸說守園人做什麼事情,雙手不時擺出一個邀請的姿勢,後者卻不住搖頭。他們大概談了半天左右,胖方丈摘下自己的佛珠,要給守園人戴上,守園人倒退一步,避開了這個動作。這時穿著黑袍的教士出現了,他沒有對和尚的行為表示不滿,反而安靜地站在旁邊,聽之任之,似乎完全讓守園人自己決定。

談了半天,兩個和尚這才離去。就在胖方丈轉身之時,守園人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伸出兩隻手,從後面搭在了胖方丈的雙肩上。胖方丈猝然回頭,脖子完全轉過來,胖胖的眼瞼褶皺之間亮起極其犀利的光芒。守園人很快把手縮回來,胖方丈哈哈大笑,高聲誦了一聲佛號,叫上自己的徒弟離開了動物園。

赤峰人不怎麼敬畏馬王廟的和尚,見他們出來了,自有人湊過去問兩位師父跟守園人都談了些什麼,他到底是什麼變的。胖方丈嚼著肘子肉,笑瞇瞇地說了一句話:「他與我有師徒之緣,卻不入廟門;無應劫之命,卻自承業障!且看!且看!」說完揚長而去,留下一群迷惑不解的路人。

十天之後,胖方丈和慧園又一次來到動物園,他們帶來兩瓶馬奶酒和五斤張記柴溝燻肉,還有一張蘆葦蓆子。慧園說動物園開業之後,還沒有正式來道賀過,這次算是補請。教士知道他們其實是對守園人有興趣,但並沒說破。他還欠他們一個人情。

野餐的地點設在蟒蛇館旁邊的槐樹下,守園人、教士和小滿都應邀而來。慧園把蓆子鋪開,四角用石子壓好,然後把酒肉一一擺上。胖方丈抓著酒瓶,又舊事重談,邀請守園人去馬王廟裡坐坐,這個要求自然又被拒絕了。

柯羅威教士有點兒愧疚,之前胖方丈邀請自己去廟裡燒香,又想要收小滿為徒,結果都沒成功。這已經是第三次拒絕了。

不過胖方丈沒惱火,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環顧四周,笑瞇瞇地說:「哎呀,搶酒的來了。」

很快教士看到遠處一匹白色駿馬飛馳而至。馬上的姑娘,正是薩仁烏雲。

這次薩仁烏雲來諾亞動物園,是為了那匹虎紋馬。在五天之前,她攛掇著喀喇沁王爺來參觀了一次。王爺很是驚艷,而且對那匹叫吉祥的虎紋馬最感興趣,試探性地詢問是否願意出售,教士很是為難。薩仁烏雲從中斡旋,給它改了個名字叫巴特,是蒙語裡勇士的意思,名義上歸喀喇沁王府所有,但繼續養在動物園裡。於是雙方皆大歡喜。

這次她來,正是為了落實改名事宜,想不到正趕上這個奇特的野餐會。

薩仁烏雲翻身下馬,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她從胖方丈手裡把半瓶馬奶酒搶過來,也喝了一口,臉上霎時浮現出兩團紅暈。在酒精刺激下,白薩滿的末裔變得特別興奮。她站起身來,在席上轉著圈跳起舞來,還放開嗓門高唱,引得遠處的百靈、喜鵲也歡聲鳴叫。

這一次的舞蹈並無深意,只是單純的乘興而起。她今天穿了一身寶藍色的金邊袍子,整個人高速旋轉,將袍子旋成了一片蔚藍色的遼闊天空,那金色絲線如烈日放出千萬條光線,劃過天際,令人心馳目眩。

薩仁烏雲這突如其來的發揮,把野餐的氣氛推向高潮。兩個醉醺醺的和尚和柯羅威教士一起鼓掌打著拍子,隨著她的舞步左搖右擺。小滿瞪圓了眼睛,一直想伸手去扯薩仁烏雲裙邊的綢帶,在他眼中,舞動著的她簡直像是萬牲園的孔雀那樣絢爛。

涼風悄然吹起,遠處隱隱傳來虎賁的吼聲和狒狒的唧唧聲,它們似乎也想加入這場愉悅的野餐會。在這一片歡樂的氛圍中,只有守園人低垂著頭,一言不發地用手抓起一條燻肉,放入口中一點一點地嚼著,氈帽遮住他的表情,與周圍格格不入。

跳了一陣舞,薩仁烏雲終於停下腳步。她輕輕喘息著,鼻尖帶著晶瑩的汗水,一屁股坐到了教士的身邊,靠在他肩膀上喘息了一會兒。

柯羅威教士不好挪開身體,只好略帶尷尬地問她,是否知道沙格德爾在哪裡。薩仁烏雲看了一眼在旁邊啃著肉骨頭的守園人,嫵媚一笑:「他在哪裡並不重要,反正春天的風會把他的歌聲帶到四面八方。再者說,他的信使不是已經在這裡了嗎?」

胖方丈本來正埋頭吃喝,聽到這句話,哈了一聲,用袖子擦了擦滿嘴的油漬:「明白了,明白了,原來是應在了這裡!」慧園聽到這句話,面色一凜,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胖方丈卻沒有往下說,低下頭繼續大嚼特嚼。

守園人一動不動。可薩仁烏雲注意到他的手暗暗抓住了割肉用的小刀子,隨時準備發起突襲。她嫣然一笑:「沙格德爾讓我給你帶一點兒東西來,他說你會喜歡。」

守園人的手指抽動了一下,仍舊抓緊刀柄。薩仁烏雲伸出手指蘸了一點酒水,然後點到了他的額頭,留下一圈小小的酒漬。這是白薩滿的一種儀式,會保留住死者的魂魄,同時又是一種詛咒,受到束縛的魂魄將很難再進入輪迴,只能永遠停留在這裡。

「你想要看看真正的草原嗎?」薩仁烏雲輕聲對守園人說,向他伸出手去。小滿聽懂了這句話,手腕不由得一抖,他曾經體驗過一回去塔木地獄的感受,那死亡的陰冷氣息令人毛骨悚然,他可不想再一次墮入那魂靈的深淵。

面對最後一位白薩滿的邀請,守園人只是冷冷地開口道:「不必了,我是從那裡回來的。」

守園人狼吞虎嚥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肉,起身離去,扛著鐵鍬繼續幹活。薩仁烏雲饒有興趣地問教士:「他既然掛起十字架,是否意味著已經接受了洗禮?」柯羅威教士曖昧地回答道:「他和主之間,還有許多話沒說完。」

「我以為他會通過你來溝通。」

「每個人與神的對話都不需要任何中保。我只會和他一起祈禱,但不會越俎代庖。」教士回答。

薩仁烏雲忽然想到了什麼,略帶好奇地問道:「也就是說,你到現在還沒找到受洗的信徒?」柯羅威教士抬起頭,微微露出一絲苦笑,這的確是件讓人頭疼的事。

薩仁烏雲說:「你需要信徒嗎?」柯羅威教士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緩慢而堅定地搖搖頭。造假這種事,沒有任何意義,他不希望自己的信仰蒙上灰塵。肥方丈嘟噥了一句:「早說讓你來馬王廟裡。」教士咳了一聲,和尚低下頭去,繼續吃。

教士沒有跟朋友們說,這件事遠比他們想像的要麻煩。

柯羅威教士在美國時,秉持著一個不太正統的觀念:他樂於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把大家吸引進教堂,激發他們的興趣,但不必急於去洗禮和領取聖餐。個人的信仰應該是一個水到渠成的演變過程,而不是像上門推銷割草機一樣,只追求矚目的數字結果。在柯羅威教士看來,讓一群蒙昧之人對神產生興趣,比誕生一個虔誠的聖徒還要重要。

在中國,很多教士會採取一些不名譽的手段強行拉人入教,他們覺得這是正當的。但柯羅威教士堅決反對這種方式,對此嗤之以鼻。因此在赤峰的諾亞動物園裡,柯羅威教士沒有急於勸誘那些在布道堂聽講的遊客們入教,而是一遍一遍地講述神創造天地的奇妙,諾亞、摩西、亞伯拉罕的行跡,彌賽亞與使徒們的作為。柯羅威教士的口才不賴,中文又很熟練,每次宣講效果都不錯,很受遊客們歡迎。他們還會問出五花八門的問題,教士耐心地一一解答。他相信,疑問至少代表他們已經開始思考,這是通向信仰的第一步。

麻煩就在這裡。

在大洋彼岸,公理會的教堂可以各行其是,並不存在一個上級權威來發號施令。柯羅威教士在伯靈頓的做法不會受到多少束縛。可是在中國,個人的行事卻沒有那麼自由。公理會差會對在華教士有著很強的管轄權——這可以理解,畢竟兩國情況完全不同——因此他們對於各地所開拓的信徒數字格外看重,並據此進行褒美、建議或批評。

之前柯羅威教士堅持要帶動物去赤峰,是因為他認為動物園更有利於傳播福音。有這個理由在,差會中國總堂才算是勉強同意。但在動物園建成以後,總堂驚訝而憤怒地發現,這位可敬的同僚在二選一的情況下,居然選擇先建起了動物園,教堂至今還沒著落。這個本末倒置的舉動讓總堂非常惱火,他們簡直不知道在年度報告裡該怎樣寫,這會成為整個公理會的笑柄。

更關鍵的是,柯羅威教士至今也沒有發展哪怕一個正式受洗的信徒(其實教士認為萬福符合資格,她在武烈河裡已經受過洗了,不過差會顯然不會把大象列入信徒名單),這讓最後一絲可以辯護的合理性也消失了。

總堂與柯羅威教士通了幾次信,教士每次都洋洋灑灑地寫上十幾頁信紙,從神學、哲學和中國現實的角度予以闡釋,希望能得到理解,但對方的態度一次比一次強硬。這就是為什麼當薩仁烏雲說起這個話題時,教士會報以苦笑。

野餐會結束之後,動物園的三位成員把馬王廟的兩位僧人以及薩仁烏雲一直送出了門,然後彼此道別。這些快樂的人與快班郵差擦肩而過,唱著歌離開了。

郵差把一個淺黃色的信封交到教士的手裡,上面的地址明白無誤地顯示來自於總堂。教士斂起笑容,就站在動物園拱門之下拆開,仔細地閱讀了一遍。小滿和守園人站在他的兩側,他們一個不能說話,另一個不願說話,但兩個人都注意到,教士的手腕在微微顫抖。從紅山山峰之間投來的夕陽給他引以為豪的大鬍子抹上一層頹光。

總堂發出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要求他必須在夏天之前把動物園處理掉,回歸到宣揚主的正確道路上來。否則,他們將撤銷柯羅威教士在赤峰地區的傳教權,並把他留下來的聲明公之於眾,剝奪他在差會的成員資格。

這次的威脅不同於之前。這是一封哀的美敦書(最後通牒),它態度明確、強硬,不容任何含糊。

雖然公理會沒有「絕罰」的手段,但這封信的嚴重性也差不多。

如果撤銷傳教權,諾亞動物園的存在將失去合法性,赤峰州衙門可以隨時將其關閉。而公佈柯羅威教士留在差會的聲明,將會讓他本人聲名狼藉。從此以後,他將與公理會中國差會沒有任何關係,也得不到任何幫助與祝福。他只剩自己一個人,變成一個徜徉在荒僻邊疆的孤魂野鬼,自絕於整個公理會體系。

這是教士所能想到最可怕的一件事,甚至比死亡還嚴重。

柯羅威教士讀完這封信,把它折疊好塞回信封,微微吐出一口渾濁的呼氣。他抬起頭,看到最後一抹餘暉從拱門的孤星上悄然褪去,它頓時黯淡下來,輪廓逐漸變得模糊,很快就隱沒在夜幕之中。

他捏著信封,蹣跚地往回走去,腳步虛浮,有些不知所措。小滿傻乎乎地早早跑回象捨睡覺去了,守園人卻沒有馬上返回蟒蛇館,而是冷冷地注視著教士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天生對負面情緒十分敏感,此時他從教士身上嗅到了可疑的味道。

教士沒有回去居所,而是把自己關在布道堂裡,跪倒在十字架前,虔誠地禱告起來,一遍又一遍向天主和自己訴說。他知道,不同於冬天寬恕榮三點,可以找別人來代替自己做抉擇。這次的決定,只能由他自己完成。

必須得承認,按通常的標準來說,柯羅威教士的使命並不成功。可他也知道,動物園在赤峰人心中處於一個多麼重要的位置。這座神奇的草原動物園已成功進駐每一個人的記憶裡,讓整個城市都開始做夢。

不止一個赤峰人對教士說道,當他們疲憊、焦慮甚至悲傷時,就會跑來動物園裡待上一陣。要知道,諾亞動物園裡的每一隻動物都是草原上沒有的,它們古怪奇異的模樣營造起一種不同於草原的異域氣氛,不斷提醒著遊客們:你已進入另外一個世界,在這裡看到的一切都與熟悉的外界相隔絕,你可以袒露隱秘,敞開心扉,並且隨時醒來——這豈不正是夢的定義嗎?

無論富人還是窮人,無論貴族商賈還是販夫走卒,無論蒙漢還是回滿,對每一個生活在赤峰的人來說,這裡是一處美妙的隱遁之地、逃避之所,是能讓他們短暫隔離於俗世紛擾的淨土。這裡太純粹了,它只是因為純粹的好奇心而立在沙地之上,就像是雨後草原的天空,只留下蔚藍顏色。

「你為什麼要來赤峰?為什麼要在草原建起一個動物園?」一個恢宏縹緲的聲音在天空的穹頂和教士腦內響起。教士對這個聲音不陌生,從決定來塞北開始,這聲音就一直在問他。在京城燈市口的教堂裡,在承德的武烈河水中,在塞罕壩的埡口上,在紅山腳下的沙地旁,在沙格德爾的歌聲中,在薩仁烏雲的舞姿裡,在小滿模仿動物的叫聲中……問題一次又一次浮現,柯羅威教士一直在努力地探索答案。究竟是信仰?是好奇心?還是單純為了營造一個玄妙的意象並把它嵌入到一個古老的夢裡?

不同的答案在教士的思緒中飛速旋轉。布道堂前的一盞幽幽油燈似乎感應到了祈禱者的心意湧動,火苗為之跳躍不已。這間布道堂前後有六扇窗戶,窗上鑲嵌著細碎的彩繪玻璃。這些玻璃都是柯羅威教士從聖心會教堂的廢墟裡撿回來的,它們碎得太厲害,沒辦法拼回原來的花紋或人物,教士只能盡量挑選還算完整的碎片,把它們湊成六塊玻璃。色塊之間隨機搭配,人像器物之間任意組合,全無規律的拼接讓布道堂的花窗紋飾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駁雜效果。

此時油燈光亮大盛,光芒透過這六塊彩色玻璃,向外面的世界折射出炫目五彩,在幽暗的園子裡格外醒目。教士依然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可腦中的思索卻越發劇烈。油燈的火苗躍動越來越大,透出去的光線旋轉得越來越快。快接近午夜時分,所有的答案和念頭都旋轉成了一片無法分辨色彩的光團。

動物們待在自己的獸捨裡,披著厚厚的毯子。它們似乎有所感應,同時抬起脖頸看向動物園中央,注視著那光芒旋轉。萬福用長鼻子拍打著熟睡的小滿,眼睛看向布道堂,不時發出一聲低吟。虎賁一躍跳上獅山最高處的那塊平坦岩石,俯瞰彩光。狒狒們和虎紋馬也躁動不安。只有蟒蛇無動於衷,在它的居所門口,守園人默默地佇立在那裡,披著斗篷,手裡提著鐵鍬,鐵鍬邊緣被磨得很鋒利,偶爾泛起烏光。

這一切微妙的變化,柯羅威教士都不知道。他完全沉浸在沉思中。在一次又一次的自問中,柯羅威教士內心最堅韌也最天真的一面悄然顯露。他彷彿回到了那一夜的草原,逼仄的黑暗,冰冷的寒意,四周居心叵測的窺視以及內心的軟弱,整個世界都化為惡意,與他為敵。

但這一次,教士沒有精神崩潰,因為這一夜並非在草原上,而是身處諾亞動物園之中。它是那一夜的月華所化,是一面堅強的護盾,堪與萬軍相敵。

午夜已至,柯羅威教士從地板上緩緩站起來,吹滅油燈,走出布道堂。此時四周萬籟俱寂,只有紅山發出嗚嗚的吼聲,那是來自草原的陣陣大風。過不多時,大風吹開夜幕上空的雲,銀月又一次露出圓容,奶水般的液狀光芒滴下來,流瀉入遠處的英金河,再從那條不算太寬的水渠流入動物園的水池。一條銀白色的絲帶,就這樣把天空和這座動物園連綴在了一起。

教士的眼神向前延伸,追著月光望向遠方。那一夜的草原,他已經沒有任何記憶,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陷入蒙昧空靈的狀態,需要引導才能找到應許之地,找到薩仁烏雲。現在的柯羅威教士,不必再次陷入那種狀態,亦不需要刻意去引導,因為他已經足夠強大,已經找到了內心最渴望的答案。

更準確地說,是找到了所有答案的集合。它既是信仰,也是人性,更是來自內心最深處的投影。古老的草原城鎮已和這些外來的動物結合在一起,就像是那天晚上肆行於街巷的人與野獸的狂歡。某些東西已然改變。進入夢裡的情景,再也不可能忘卻。這就像是一道透過彩繪玻璃的油燈光芒,折射反映,根本沒辦法從中濾出每一種顏色,它們本為一體。

「我會一直在這裡。」教士仰起頭來,任憑月光撫著他在寒冬時節變得皴皺的面頰,輕輕地說,「沙地上的動物園已經矗立,它不會被推倒,如同夢無法被奪走。」

月光似乎又亮了一點點,動物園拱門上那顆黯淡的孤星在夜幕下冉冉升起。

疲憊不堪的柯羅威教士背靠著布道堂的大門,就這麼睡著了。他的表情輕鬆,唇邊還帶著微笑。在遠處的守園人收起鐵鍬,抖落肩上的沙塵,一言不發地回到蟒蛇的館舍。

到了第二天,柯羅威教士給總堂回了一封信,態度堅決,表示他的行為是遵從於上帝的意旨,萬福即是啟示的見證。他絕不會廢棄這個動物園,即使要遭受最嚴重的懲罰。附在信中的還有一張柯羅威教士站在動物園布道堂前的照片,他身著黑袍,面帶笑容,身旁還站著萬福。

這張照片是薩仁烏雲拍的,她在去年冬天弄到一台相機,在赤峰州提完貨,先跑到諾亞動物園給柯羅威教士試拍了幾張。她回到喀喇沁之後,自己動手沖洗,不小心意外曝光,僅僅保留下來這麼一張。

這是關於諾亞動物園和柯羅威教士的唯一一張照片。

總堂收到柯羅威教士的信件之後,頭疼得很。他們沒料到教士的態度居然如此堅決,一步都沒退讓。要如何處理這個膽大妄為的傢伙?總堂高層有點兒進退兩難。如果公開高調地處理,等於盡人皆知,會在中國傳教界成為笑柄;如果不處理,那等於是打了自己耳光。

總堂最終做出了一個奇特的決定:保持沉默。

他們既不派人去取代教士,也不再定期寄送會刊與信件。在公理會的名冊上,不再出現柯羅威教士的名字。那張照片也被放進檔案之中,就此封存。這樣一來,柯羅威教士與公理會中國差會之間的聯繫全都斷掉了。從此以後,教士也罷,諾亞動物園也罷,對於總堂來說都是不存在的了。

在那張標記本堂教士分佈的中國地圖上,赤峰州重新變回了一片空白之地。柯羅威教士對此一無所知——或者說不關心——他已經完全被動物園的事業迷住了,無暇他顧。

在這期間,總堂唯一做出的動作,是發了一封電報給赤峰州的杜知州,表明教士的身份與公理會全然無涉,傳教介紹信撤銷,從此一切行為均由他本人自行承擔。言外之意,柯羅威教士在赤峰一帶的傳教從此刻起將變成非法,他正式成為孤家寡人。

杜知州接到電報之後,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把它隨手擱到了一旁。他對教權紛爭沒有興趣,只要赤峰州的地面能夠保持平靜就好。諾亞動物園如今小有名氣,連杜知州本人都去看過幾次,輕易對它採取行動,恐怕會讓居民亂上好一陣子。所以只要柯羅威教士安分守己,杜知州不會主動出手取締這一個非法傳教的地方。

不過杜知州不關注,不代表其他人不留意。

這封電報在歸檔的時候,被杜知州的幕僚看到。他隨手抄了一份,轉交給了與之來往密切的楞色寺老喇嘛。

楞色寺在東蒙地區的地位有點兒尷尬,有了赤峰這個地方之後,它才建起來。年輕對人來說是件美好的事,對寺廟來說卻不好。這裡沒有活佛,喇嘛們還沒來得及取得權威地位,信徒們寧可走很遠的路去林東的召廟或者經棚的慶寧寺。

所以這些喇嘛們對於諾亞動物園一直耿耿於懷,它搶走了整個赤峰的關注。比起在香火繚繞的廟裡向佛祖叩拜祈禱,人們往往更願意待在純粹的動物園裡,逃避俗世的喧囂。更何況,喇嘛們認為萬福和虎賁本是屬於菩薩的坐騎,如今被圈禁在牢籠裡供人參觀,這實在是一種褻瀆。

他們從神學和經濟的角度都憤憤不平。試想一下,如果這些野獸能夠放在楞色寺的話,將會對信徒產生多大的影響?楞色寺一躍成為東蒙最顯赫的寺廟都有可能。

可畢竟柯羅威教士是洋人,萬一處置不好變成教案,可是會惹出巨大的風波。

這份電報卻給楞色寺帶來了一個絕好的消息。公理會公開宣佈與柯羅威教士斷絕關係,這意味著來自京城的保護無效了。

老喇嘛如獲至寶,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可是幕僚同時警告說,想利用柯羅威教士的身份做文章是不可行的,因為在諾亞動物園的背後,還有一位喀喇沁王爺的侄女。

「哦,那個白薩滿的末裔。」老喇嘛不屑地搖搖頭。他知道薩仁烏雲,那傢伙代表的是行將消亡的古老力量,不足為懼。即使有王爺撐腰,也做不了什麼。

「杜知州不希望赤峰州發生任何不穩的狀況。」幕僚連忙提醒道。

老喇嘛聽出了弦外之音,嗯……任何不穩的狀況都是不受歡迎的。他瞇起眼睛,手裡飛快地捻動念珠,心裡有了計較。

「別忘了祖狼的足跡。」幕僚在離開前特意又叮囑了一句。

在動物園的工程進展過半時,楞色寺曾經唆使受傷的寺奴工人們蓄意阻撓,沒想到當晚在工地四周就出現了祖狼的足跡。赤峰人相信這塊地方一定深得庇佑,結果工人們主動復工。無論這個傳說是真是假,始終是諾亞動物園的一層屏障。

楞色寺的老喇嘛乾笑了幾聲,這八成是馬王廟的和尚們在搗鬼,那些來歷不明的酒肉和尚最擅長幹這些。聽說那些和尚經常去諾亞動物園,兩邊關係不錯。看來如果要動諾亞動物園,就必須先扳倒馬王廟。

哦,對了,還有沙格德爾。那個瘋瘋癲癲的傢伙才是始作俑者,如果沒有他,柯羅威教士從一開始就無法立足。

數來數去,老喇嘛有點兒困惑,這個動物園到底有什麼來頭,為什麼會得到這麼多奇怪的助力。想到這裡,老喇嘛謝過幕僚,把抄件揣在袖子裡,回到寺裡。任何人問起來,他都搖頭不語,似乎這件事就這麼被淡忘了。

赤峰州的春天,比中原要來得更晚一些。到了草原的青草冒頭之時,經過一冬困頓的牧民會結伴前來赤峰,購買緊缺的鹽巴、茶磚、鐵器和藥物,採購完以後,他們還會順便逛逛這座繁華的城市,好回去講給自己的孩子聽。

尤其是今年赤峰城裡還多了一個動物園,就更值得多停留幾天了。這個神奇的場所在各地已經成了傳奇,每一位牧民都渴望能一看究竟。

一位從錫林郭勒來的年輕牧民隨著同伴進入赤峰城,他先辦好了自己家的事情,然後扛著兩個褡褳袋,又去看了諾亞動物園。他驚歎於萬福的雄壯和虎賁的兇猛,又在虎紋馬吉祥——現在已經改名叫巴特了——面前佇立良久,羨慕不已。

這時一位和藹的老喇嘛湊過來,對他耳語了幾句。淳樸的牧人立刻露出誠惶誠恐的神情,聽喇嘛說完以後,他先看了看遠處的萬福,再看了看近處的虎賁,眼神裡放射出狂熱的色彩。這位牧民垂下頭顱,任由老喇嘛的手掌摩擦頭頂,隨後兩人分開離去。

遠處的虎賁看到這一幕,野獸的直覺讓它發出一聲不安的吼叫,引起周圍不明真相的遊客一陣讚歎。整個動物園只有小滿聽懂了虎賁的意思,他找到柯羅威教士,「啊啊」地扯著衣角。教士見小滿神色有異,以為是虎賁病了,可小滿卻總是搖頭。

柯羅威教士莫名其妙,安撫了小滿幾句,很快就走開了。小滿沮喪地靠在籠子旁邊,不知該如何表達才好。忽然他感覺前方的陽光被一道影子遮住,一抬頭,看到守園人走了過來。這個人肩扛鐵鍬,神色陰冷,目光銳利,似乎能讀懂小滿臉上的焦慮從何而來。

小滿伸手指向錫林郭勒的那位牧民,他正朝著動物園的出口方向走去。守園人的眼神一瞬間變得殺意滔天,可還未等他握緊手中的鐵鍬,牧民的身影已經穿過拱門,在孤星旁邊的拐角消失了。

「來不及了。」守園人淡淡地道,他伸出手掌按在小滿孱弱的肩膀上。小滿睜大了眼睛,一半是因為疼痛,一半是因為他第一次聽到守園人說出這麼長的句子。

錫林郭勒的這位牧民渾然不知,自己剛才已經無限接近於死亡。他帶著興奮離開動物園,走回城裡,逕直來到了二道街東頭的馬王廟。

大約轉悠了十來分鐘,牧民就出來了,他對同伴說:「這廟的佈局很蹊蹺,進門以後是一堵封天截地的磚牆,只在右邊留了一個狹窄的入口,得繞進去才能進入正殿前的院子裡。」同伴樂了,說:「你不放羊,改當風水先生了?」牧民搖搖頭,說:「還是去找長警嘮嘮吧。」

在長警那裡,牧民神色緊張地解釋說,這個廟的結構有點兒像是狼窩子。草原狼這種動物特別狡猾,它們的窩不是直統統的一個大洞,窩口特別狹窄,一進去,裡面一定會有個大拐角。這樣外頭不知裡面虛實,槍和弓箭走直線打不到,煙也不好走,誰想爬進去,狼就守在拐彎的地方,吭哧就是一口。有句俗話叫「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說的就是這件事。狼窩太窄,大人進不去,只能讓小孩子往裡爬,小孩子一爬過那拐角,外頭的人就看不見了,生死全憑孩子運氣。

草原上狼害多,這個錫林郭勒盟的牧民打狼打多了,熟悉它們的習性,所以一看這個馬王廟進門居然還拐大彎,跟狼窩似的,立刻就覺得熟悉。長警聽了,覺得此事實在古怪,趕緊把這事匯報給警務公所的會辦。

恰好這個會辦是楞色寺的信徒,連忙來向高僧請教。得到老喇嘛面授機宜後,他聯絡了幾位縉紳,向馬王廟的胖方丈提出,廟裡的三位大仙護佑一方,這裡太過狹窄,不如重新移個地方供奉。

胖方丈拒絕了,說這是佛祖旨意,不敢擅挪。縉紳們又提議為三位大仙重塑金身,胖方丈又拒絕了。如此反覆拉鋸了數天,縉紳們第三次提出要求,說捐個金座總行吧。

這回胖方丈沒辦法再推脫,只得同意。沒過幾日,金座便做得了,是個蓮花台的形狀,彩繪雕邊,外面還鍍了一層金粉,很是精緻。

換座儀式那天,會辦和一干縉紳耆老都去了。工匠們把蓮花台放好,再把土地大仙的塑像往上抬。這一抬不好,出事了。蓮花金座看著是個平底,其實邊緣的蓮花瓣大小不一,容易晃蕩,上頭再加上泥像那麼重的東西,一下子重心不穩,嘩啦摔到了地上。

在眾目睽睽之下,大仙的泥胎被摔了個粉碎,從裡面居然掉出一具老狼的乾屍。狼頭是被劈開的,平攤開來,兩側的狼眼正對著塑像的兩個眼睛。現場一片嘩然,會辦立刻喝令把和尚們逮住。和尚們想跑,可哪及得過官差如狼似虎,從胖方丈到慧園和尚都被抓了起來。

隨後,馬王爺和佛祖的泥像也被砸開。佛祖像裡藏著一隻母狼的乾屍,也是腦袋剖開平攤,雙眼正對佛眼。馬王爺倒是清白無辜,裡頭什麼也沒有。

消息傳出去,整個赤峰城全都轟動了。所有人都沒想到,那些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和尚居然藏著這樣的勾當。一想到自己經常去上香叩拜的泥像裡頭,藏著兩雙直勾勾的死眼,就覺得渾身發毛。若不是那個錫林郭勒的牧民揭穿,恐怕大家都被蒙在鼓裡。他們為什麼把狼的乾屍藏在泥像裡?沒人說得清楚,總之必是邪教無疑!

經歷了金丹道之亂的赤峰,對這種事情十分敏感,頓時群議洶洶,要求嚴辦。

官方很快貼出告示,說這些和尚都是東北跑過來的鬍子,身上背了人命,所以在赤峰隱姓埋名,如今已歸案,不日將明正典刑云云。但赤峰城中還流傳著另外一個說法:那幾個和尚都是草原狼變的,所以他們要把自己的父母供奉起來,擠占馬王爺的香火。

教士聽到這個消息愣怔了半天,不明白怎麼突然會有這種事發生。他回想起在這之前,胖方丈曾經說過一些奇怪的話,現在看來,幾乎全都一語成讖。也許當初胖方丈已經對未來的劫難有所預感,所以才邀請他去馬王廟,借此禳災。那個廟裡供著三個神仙是不夠的,需要四路神仙方能渡劫。可在教士拒絕以後,方丈並沒有再三強迫,反而坦然面對注定會來的命運。

想到那張肥嘟嘟的面孔,柯羅威教士頓時覺得內心愧疚。他還欠馬王廟的胖方丈一個人情,不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他換上最好的衣袍,趕去赤峰州的衙門。

見到杜知州後,教士表示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他願意為馬王廟的僧人們背書。

杜知州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說:「如今證據確鑿,不容置疑。何況長老你現在自身尚且難保,就不要來蹚這一攤渾水了。」柯羅威教士聽到這句話,知道公理會的電報已經送到赤峰州了,他頹喪地後退了幾步,然後又昂起頭來,堅持要去見一下身陷囹圄的和尚們。杜知州想了想,答應了。

赤峰州的監獄是一座灰暗如墳墓的建築,在這裡看不到半點兒令人歡欣的色調。柯羅威教士手裡緊捏著十字架,在狹窄的通道裡跟隨一個不耐煩的獄卒走了很久,終於來到了最深處的監牢。這裡好似狼窟的最深處,斑駁的牆壁上有暗紅色的印記,腐爛的稻草蓆子散發著腥臭,空氣中沉滯著死者的最後一口呼吸。

一群和尚在角落裡簇擁成一團,神色萎靡不振。聽到腳步聲,他們猛然直起脖頸,一起轉頭朝這邊看過來。柯羅威教士隔著木欄杆,叫著胖方丈和慧園的名字。兩個人從和尚堆裡站起來,懶洋洋地走到教士對面。

胖方丈的腮幫子仍舊不斷蠕動,可惜嘴裡空空如也。教士拿出一條肉乾,胖方丈眼睛一亮,飛快地搶過去,心滿意足地咀嚼著。胖方丈一邊嚼著,一邊含混不清地開口道:「一切緣法,皆是前定。長老是拜上帝的,不必為我們這些佛家弟子費心了。」

「我會想辦法把你們弄出去,你們的歸宿不該是這裡。」教士抓住欄杆,大聲道。

胖方丈哈哈大笑,笑得肉屑從牙縫裡掉出來。他停頓了一下,把慧園推了出去:「如果長老你非要還這個人情,那就麻煩長老把這小子收留了吧,他跟我們畢竟不一樣。」

赤峰州抓這些和尚的罪名是當過鬍子,而慧園是金丹道之後才進入馬王廟的,他應該罪不至死。教士還未點頭,慧園卻陡然激動起來。他抓住胖方丈的衣角苦苦哀求,拒絕離開。胖方丈摸摸他的腦袋,歎了口氣:「癡人,你原來的師父豈不就在那裡?」

慧園只是跪下不動。胖方丈無可奈何,只得把他推開,對教士道:「我這個徒弟什麼都好,就是執念太強,不是修佛的料,還是帶在身邊放心些,長老你還是請回吧。」

柯羅威教士見這師徒如此固執,忽然又想到一個辦法:「我去拍一份電報給薩仁烏雲,她一定有辦法。」胖方丈卻搖搖頭:「馬王廟的日子就到這裡了,命數昭然,不是人力所能扭轉。你也罷,薩仁烏雲也罷,不要再靠近我們了,否則沾染上因果,動物園裡那幾位同道只怕會不安寧。切記!切記!」

柯羅威教士覺得眼眶微微發熱,鬍子微微顫動。胖方丈咧開嘴,忽然嘖了一聲,把右手伸出欄杆,搭在了教士的肩膀上,四根指頭習慣性地勾住他的袍衫。在那一瞬間,柯羅威教士感覺到胖方丈的身上流露出一道野性的鋒芒。

可這鋒芒稍現即逝,胖方丈把手縮了回去:「哎,反了,反了。早知道不應該勸你搬來馬王廟,應該我們搬進動物園才是,哎——那可真是個好地方。」

柯羅威教士還要再說什麼,胖方丈擺了擺袍袖,回到監牢裡面。教士轉身離開,走了幾步,背後忽然響起慧園的念誦聲。他立刻分辨出來,那不是經文,而是《羅馬書》中最熟悉的那一段:

「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顯明在人心裡,因為神已經給他們顯明。自從造天地以來,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藉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

教士回過頭去,監牢的盡頭一片黑暗,只能恍惚看到那些和尚的身影。待他走出監獄,連念誦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回到動物園之後,柯羅威教士的情緒很不好。他沒有去探望那些動物,一個人待在布道堂裡,為馬王廟的僧人們祈禱。這時門響了,教士回頭一看,守園人穿著一件黑斗篷,戴著斗笠走了進來,渾身散發著凜然的氣勢。

「您去看過方丈了?」守園人問,他的聲音嘶啞粗糲,如同風吹著粗大的沙礫滾過紅山的埡口。

教士把見到方丈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守園人沉吟片刻,把斗笠摘下來,露出那張彷彿拼接起來的馬匪的臉:「我想知道,您是否會介意沾染這段因果?」柯羅威教士嚴肅地把雙手放在《聖經》之上,學著沙格德爾那縹緲的調子回答:「草原的天空寬曠得很,每一隻鳥兒都可以盡情飛翔。」

「很好,接下來要發生的事,請您不要過問。」

守園人說完,走到他面前,半跪在地,把脖頸上的十字架摘下來,從腰間掏出一把手槍。他親吻這兩樣東西,然後放回到教士的手心,低聲道:「給小滿吧,這是我的命。」然後,守園人從諾亞動物園消失了。

沒過幾天,在即將對馬王廟和尚行刑的前夜,赤峰州的監獄突然離奇地鬧起了火災。在漫天的火光之中,有人看到守園人和那群和尚一起衝出了監獄,穿過州里錯綜複雜的大街小巷,逕直奔向草原。

不知是不是巧合,這些逃亡者的路線恰好路過紅山腳下的諾亞動物園。正在象捨裡熟睡的小滿,突然在萬福的鼻彎裡莫名驚醒。他懵懵懂懂地離開象捨,鬼使神差地爬到動物園的牆頭。

在月色照耀之下,天與地的邊線都被虛化,泛起一層層漣漪,整個世界顯得不那麼真實。小滿睜開雙眼,看到銀白色的沙地上有十幾個黑點在高速奔跑著。小滿揉了揉眼睛,居然看到一群頭頂禿毛的野狼魚貫跑過,留下一大串腳印。它們的步伐不算矯健,其中一頭甚至還有點兒肥胖,奔跑的姿態卻格外奔放。

跑在狼群正前方的是一匹駿馬,它似乎就是那匹失蹤已久的虎紋馬如意。它跑得那麼歡快,馬尾搖擺,身體上流動著黑白相間的條紋,像是穿越了無數個晝夜。小滿甚至看到,在狼群裡似乎混進了一個人類,他努力學著其他同伴奔跑的姿態,有點兒笨拙,但很執著,跑著跑著就徹底融進群體,不易分辨了。

狼群即將跑過諾亞動物園時,虎紋馬發出一聲嘶鳴。那匹胖胖的野狼驟然停住腳步,指揮著狼群,一起昂起脖子,對著諾亞動物園上空的月亮叫起來。還沒等小滿做出回應,它們就甩著尾巴消失在沙地和草原的邊緣。那一夜,很多赤峰城的居民堅稱他們聽到了祖狼的嚎叫。

事就這樣成了。

《草原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