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七里尊主

哈羅德和千歲躺在池子岸邊,不知是因為疲憊還是興奮,倆人都大口地喘著氣。在他們身邊縮成一團團的,除了百里波還有剩下的幾個仙民,看來都受了不小的打擊,一時間什麼話也說不出。

千歲看看四周,現在的天氣就如仙島的白天一樣晴朗,但風物就又不一樣了,巍峨的群山峭壁之間,有無數巨像矗立,有的幾丈規模,有的卻不到半人高矮,個個肅穆威嚴,與仙島的風格大為不同。千歲從未見過這麼多栩栩如生的雕像,仙島上那些雄武的兵俑比起它們來也變得微不足道,她不禁驚歎出聲。

她繼續仔細傾聽,那海風吹過崖間激發出的聲音,又好像是有無數高潔的聖女在天際吟唱,只不過與秦人樂音大異。千歲剛剛還沉迷在蜃景變幻帶來的心神激盪之中,心中有幾分躁動,聽到這種妙音,卻一時平和下來。

不光如此,剛剛還被恐懼纏繞的諸仙客,此時也彷彿得到了不小的解脫,除了百里波之外,各個臉上倒也恢復了幾分血色。

「這又是什麼奇妙的地方啊?」千歲讚歎道。

哈羅德也轉頭看看,「啊哈」地叫了一聲,這地方他可太熟悉了。他忙不迭地向千歲介紹:「這又是咱家熟悉的一處勝地,你可以叫它『佛島』。咱們剛剛經歷的劫數太多,終於可在此處得到舒緩。」

哈羅德心中連連讚歎,他自己都沒想到,建文竟然是要借佛島的蜃景來實施計劃的最後一步。見千歲睜大雙眼,他更是得意,搖頭晃腦道:「關於這島,是一個很久的故事了。此前為瞭解建文閣下之困,我們曾經在這裡大戰一番——等等,他人去哪兒了?」

他四下打量建文去了何處,卻見池中水波湧動,鑽出來兩顆頭顱,一個抹了一把臉上的池水,正是建文無疑;另一個卻是名女子,冒出水面後將滴著水珠的頭髮向後一甩,露出腦袋後面一叢紅色的珊瑚來。

「天哪,她是怎麼進來的。」

千歲聽哈羅德的語氣驚慌失措,甚至突然在胸口畫起十字來。她回頭看向池子,見那兩人在池中相對而視,好似久別重逢一般。

她看了幾眼,便喃喃道:「好俏麗的女子……以前沒在仙島見過。」不止她聲音凜然,連岸上長吁短歎的一眾仙客都呆住了。

「噓……」哈羅德卻悄悄道,「沒想到老友們快要在這島內湊齊了。」

「這次又遇見什麼麻煩了?」七里在池中站了片刻,見建文呆呆地看著自己,便率先開口問道。

這是建文數十日來頭一次見到七里,他心中雖然激動不已,卻又埋藏著另一份隱憂。他只是動動嘴唇沒答話,然後一把拉住她小臂,向陸地上走去。

「他們該不會是在生氣吧?」千歲見兩人行動這般古怪,便低聲問哈羅德。卻見哈羅德也只是抿住嘴不住搖頭,好像他對這個女子竟有幾絲敬畏似的,千歲猜測想必這女子是個厲害人物,心下更是起疑。

說話間,建文已經拉著七里來到哈羅德身旁。他呼了一口氣,道:「沒想到咱們是以這種方式到齊的。」言下似乎還有些不大情願。

「但是,我們島上其他人呢?」千歲舉手問道。「五百個人,少一個可都不算到齊。」

「騰格斯閣下和他的大狗也沒見蹤影。」哈羅德也發出了疑問。

建文道:「他們一會便會出現。」接著走向百里波,這往日的仙客現在躺在一處草地上,嘴裡唸唸叨叨地說著什麼。圍著他的幾個仙客見建文來了,紛紛自動讓開了,好像對這些給世界帶來混亂和詭異的人已經心有忌憚。建文剛從池子裡爬出來,已經沒力氣去勸阻,便任由他們四散開去。七里看看哈羅德,也只能跟著建文走上前去。

「他好像記起什麼來了。」建文看百里波臉色仍不太好,他的精神力似乎受到極大的打擊。

「不會落下什麼病根吧?」哈羅德問。

「應該無礙。」建文這麼說,自然是因為他從蓮濤大師那裡就嘗過這種意識被深植的滋味,已經早有準備。

哈羅德點點頭:「不過建文閣下,咱家很好奇,你接下來的治療方案是?」

建文反問道:「你看這地方眼熟麼?」

哈羅德和七里自然都知道這是佛島。建文接著解釋道:「在古代有一個國度。國內有五百人不堪貧苦,結伙作亂,經常殘害路邊過客。國王派出兵力征討這幫強盜,使他們耳聾目瞎,眼看就要死在荒野上。佛聽到他們的哭喊,便施展大神通,將香風吹入強盜們的七竅,使他們恢復了健康。這些強盜有感於佛祖的寬恕,潛心修行,終於得到了善終。」

這正是佛典《法句譬喻經》中的故事,建文自然倒背如流。哈羅德拊掌讚道:「好故事,妙計!」又對千歲道:「你看,咱就說建文閣下不輸於咱家,他早年就靠這三丈之舌在南洋廝混哩。」

「……承讓,要湊足五百人的故事,我也只能想到這個了。」建文心說「三丈舌頭那是吊死鬼」,再看看其他人,只見千歲繃著臉嘖嘖稱奇,七里則在旁邊皺皺眉,好像均是絲毫不覺哈羅德有哪裡說錯了,看來這倆女子真是一個比一個面冷。

他隨即對哈羅德正色道:「剛剛這梵音妙唱自然遠遠不夠,當香風吹起時,這些仙客的痛苦才能被完全解除。在此之前,你務必要問清這個百里波,當時這船出事時到底是怎樣的,這很重要。」還轉頭向千歲道:「千……千歲前輩也請多加印證。」

果然,他話音剛落,人聲一時嘈雜起來。在這佛國諸山巒之後,突然轉出一隊山賊,正在與什麼東西作戰。哈羅德他們努力望去,作戰的另一方竟然不是人類,而是當時在仙島上那些看起來就很精幹的秦代兵俑。

兵俑們一舉一動都笨拙得很,中間還簇擁著一匹高大的巨獸,上面披盔戴甲地坐著一個大漢,正是騎著王狼的騰格斯,他們倆也許是兵俑一方僅有的活生生的人馬了。

交戰雙方的兵器盾牌均是竹木所製,打得也遲滯。七里看了一會,道:「他們是在過家家麼?」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評價。

「這地方既是出自建文閣下的計策,自然不以殺傷為重。」哈羅德道。

「那就先失陪了。」建文拍拍哈羅德肩頭,「我需要去走走。」便叫上七里,要向身後的一座山走去。

哈羅德嚴肅道:「你定是累了,去散散心也好。」千歲聽哈羅德這麼說,掩口笑道:「是了,你可千萬別去打擾他們休息。」哈羅德也不知她在笑什麼,只得攤著雙手揚眉作個怪臉。

建文和七里行了幾步,回頭見哈羅德和千歲已經把百里波扶起來,青龍船也還好好地停在那裡,便向山上進發了。

他悶著頭,一沒有問七里是如何進來這水母島的,二沒有問她最近在日本過得怎樣,只是和她一前一後在山路上前行。

看著這座依著自己的回憶搭建起來的佛島,建文心底還有幾分落寞。現在這座島嶼入眼就像他們乘青龍船上岸後見到的那樣,是一座萬佛之島、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他還能想起來那萬千佛菩薩,和刻在石窟的種種經文,即便那島嶼沒有供人長生的功效,也是千百年來高僧們的功德了。

他們當日只是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小部分,後來整個佛島就在一晌的功夫,塌了個一乾二淨,現在真正的佛島已經成為一片廢墟,鄭提督也想必正在那裡守著父皇的遺骨,這一切就好像在昨天發生的一般。

走到半山腰一處尚未完工的壁龕前,建文停了下來。海風吹得正好,兩人身上衣物已經幹得差不多了。建文開口道:

「記得那次你也是不告而別,最後我們還是在佛島又見面了。」

七里奇道:「所以你費盡心思還原出佛島,就是為了見我一面嗎?」

建文聽她這麼說,頭低了下去,他適才的隱憂一直深埋在心底,此刻終於想要直接向眼前的七里交待了。

「但其實你是假的七里,我說得沒錯吧?」他顫聲問。

七里並沒有表現出驚訝,她只是淡淡道:「對你來說,有什麼分別嗎?」

建文一句「當然沒分別」還是沒底氣說出口。眼前的七里雖然音容笑貌與真正的七里別無二致,自己也能與她言談溝通,但說到底,她仍然是出自自己一廂情願的幻象。

換句話說,這個七里就像哈羅德所遇的老普林尼那樣,總有一天會消失——實際上,自從建文問出剛才那句話之後,他就隱然覺得,如果不隨時盯著七里,她便會從此消失了。想到這一節,建文忍不住時常拿眼瞟瞟她。

七里身為忍者是何等警覺,沒等建文再次瞟過來,早就轉臉過來,想看看建文是要做何打算。

四目甫一相對,建文竟不止哪裡鼓起一陣勇氣,拉住了她細細的手掌。

「你……突然發什麼瘋?」七里嘴裡這麼驚呼,但建文感到她的手只是掙扎了一下,便由著他牽著了。

「我實在怕你又一眼看不見,就飛到海外去了。」建文定定心神道,手中抓得更緊了。

說起來,他與七里也不是沒有過親暱的舉動。但哪怕是扳著指頭數一遍,每次也都是在大難不死的境地下,兩人出於情不自禁才破破格。換作平常,愈是風平浪靜,七里對他愈是若即若離,讓建文實在不知道,究竟何時何情才應該做出這種舉動?

反倒是現在,他對這個隨時可能消失的人偶般的七里,卻一時大膽起來——這下連建文都忍不住冷哼一聲,在心底嘲笑自己。

「果然還是有分別的。」七里好似知道他在想什麼,「你可真是沒用得有趣。」

她語氣中似乎有極大的不滿,手心傳來的溫度卻愈發溫熱了起來。眼下的七里如此真實,宛然站在身邊,但這沒有讓建文徹底心安。他心中暗自想,眼下與他依偎的這個七里過不久就會不見。

更要命的是,假若他們出了這水母島,假若過得許久,他再次遇見真正的七里,這反而就成了一樁她永遠沒能和他共同經歷的往事。每每想到這裡,建文心中就沒來由地一痛,彷彿這顆充滿少年心事的心臟被針偷偷紮了一下,現在滿是糾結。

對因果的玩弄,大概才是水母島最致命的地方。

兩人就這麼牽著手望著枯壁,聽著海外潮起潮落。也不知過了多久,七里見建文終於神色稍緩,才掙脫了他的手,問道:「好了,你把我拽到這裡來,總歸是因為有什麼事要做吧。」

「啊?」建文一時紅了臉,「你是說做什麼?」

琉球喜界島按司衙。

一個老嫗將最後一柄金簪穩穩插進眼前的雲髻,堆出滿臉笑意,後退了幾步,一邊欣賞剛剛妝成的少女,一邊嘖嘖稱讚。

「哎呀,老身在這按司的衙門待了幾十年了,也還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女子當按司呢。」

眼前的少女身穿好幾層的華麗雜色服裝,寬大的領口露出細長的脖子,頭髮盤成高高的髮髻,還插著許多用玳瑁、硨磲鑲嵌圖案的金頭飾,看著就高貴雍容。

「七里尊主,老身這手藝還可以吧?」

「好得很……只是我還不太習慣。」

說話的正是七里,她怔怔地望向鏡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感覺沒了忍者服與藏得到處都是的兵器,好像連自己這個人都變得不太真實了。

世界上……存在另一個自己嗎?她一時竟胡思亂想起來。

但銅鏡裡這輕紗絞過的面容——細細敷了脂粉,琉球式的畫眉有幾分大明風韻,一點紅唇更顯得她容光煥發——還是令七里心中生出幾分平常不曾有過的光彩,她抬起嘴角,少有地露出了微笑。

「是在想讓心上人也看到嗎?」老嫗馬上敏銳地捕捉到這點變化,彎著腰笑問。

「沒有這回事。」七里耳後飛過一絲紅霞,但她略微調節了呼吸,便立刻恢復了鎮定。

這喜界島地方不大,就算是個總按司也多會和下人言笑,平日裡沒有那麼嚴肅。果然,老嫗摀住缺了牙齒的嘴,笑得更開心了。

「老媽子!還沒好嗎,外面可都等著尊主訓話呢。」外面傳來山北親雲上粗魯的聲音。

「好啦好啦。」老嫗不耐煩地應道,隨後又跟七里歎道,「七里尊主,這幫爺們就是如此按捺不住。」

「嗯,也該出發了。」七里點頭道。但她起身之前,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銅鏡中的自己。

她走出後衙,只見三位親雲上已經與手下們在下面等候。他們一見七里出來,便一邊嘖嘖稱讚,一邊將早就備好的抬轎扛出來,請七里抬步踏上去。本來這對一個忍者根本不是難事,但她今天穿的衣服甚為繁複,登上轎子的動作竟有幾分遲滯。

力士們將轎子整個抬起來,平穩地向前行去。門外已經有諸多喜界島民在夾道歡迎這新任的女按司,聽著他們嘴裡欣喜若狂地高喊著自己的名字,七里面上連連頷首致意,心裡卻有些砰砰亂跳,這第一天上任的感覺果然是萬般不適應。

按照琉球三老的規劃,她今天要先在島中心這麼轉上一圈,讓島民們見上一面,所謂訓話也並不是非要開口。等過一會清淨了,便可以將之前提到的秘事向她交代清楚了。

轎子在人群中行了甚久,直到來看新按司的人群散盡,七里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力士們三拐兩拐離開寬闊的大路,進了群山之中。等走到轎子無法前行時,便把轎子放下,讓七里緩步走了下來,他們自己卻不往前行了。

只剩三個親雲上喜不自勝地伸手邀請七里繼續步行。這地方行走路線甚是繁複,道路轉了三次,連她這個忍者也只能憑借太陽判斷轉動的方位,可見這目的地藏於群山之間,定是個安全的所在。

又如此行了不到百步,來到一片較為開闊的平地,看起來可以操練露營。平地盡頭是一個黑漆漆的洞口,總有三丈高,看起來幾乎可以藏下一條青龍船。八個青年把守在洞口,裝束竟都有幾分像百地家的忍者,看來就是百地家兵法的傳人了。他們看見長裙曳地的七里和琉球三老緩步而至,先是虔誠地行禮,又散成兩排,讓出洞口讓七里他們經過。

進洞後仍是一片寬闊,只是頂上高垂著諸多鐘乳石,可見這洞已歷時久遠。七里在黑暗中行走,她能憑回音與嗅覺推斷出這是一個放武器錢財與火藥的秘洞,但更多東西就看不清楚。

山南親雲上點了三把火炬,讓三老各拿了一支,洞裡便一片亮堂堂了。此時七里才發現,這洞中不僅存放著諸多戰備物資,那洞壁上還密密麻麻寫著許多方方正正卻難以辨認的文字。

中山親雲上清清嗓子道:「當年這洞上的秘符……說來好笑,我們一直以為是天神阿摩美久留下的文字,但是後來經查發現,它與你父親殘卷中的某種文字是相通的。」

七里點點頭,阿摩美久是琉球人眼中的創始天神,給他們帶來了土地和稻荷。但家族出事時,她曾經依靠父親殘卷中的一些記載找到海沉木,帶著它逃離日本,那殘捲上也有這諸多嚴實規整的文字,這點倒是對得上,並非什麼天神留下的。

「聽父親說,百地家與喜界島交好始於史上的一次遷徙,這文字應該就是那時留下的,記載的也正是百地家的機密。」

七里說著拿過中山的火把,細細查看牆上的符號。火光與陰翳交互,使得她衣物上的暗金織紋熠熠生輝,容貌更顯艷麗,但現在這張俏臉上卻一副疑雲密佈的樣子。

「七里尊主,有何不妥嗎?」山北親雲上耐不住性子,低聲問道。

七里只是搖搖頭,這文字方正端謹,與殘捲上最難解讀的那部分相同,就意味著她自己也沒法認出那究竟是什麼文字,忍者秘術可沒有教過這種東西。

「如果是建文在這裡,或許還能解讀一些這種怪異文字。」七里心中暗想。

「哦,那邊還有圖畫可以參考。」山南親雲上又道。

聽山南這麼說,七里便拿著火把走向另一邊洞壁,這副畫五尺有餘,線條倒是簡單。

七里細細辨認,隱約辨出那是一艘殘船,斜斜地插在一片土地上,像是海難一般。那船長得怪模怪樣,兩旁還有兩輪海螺似的盤輪。在它周圍,歪歪斜斜地畫著許多小人,肢體扭曲,彷彿很痛苦的樣子。

「這是什麼?」七里指向旁邊的一處詳圖,上面畫的是一個圓圓的拳頭大小的物件,旁邊還有個核桃狀兩頭尖尖的東西。「暗器嗎?」

中山失笑道:「怎麼會,那是桃子和桃核啊。」

海難……殘船……桃核?

火光躍動之下,七里思索著這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線索。不知何故,她似乎感覺心口被什麼東西一牽。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