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月已經升上半空,晴朗得就像建文他們頭一次見到的水母島那樣。但那兩個青袍怪人戴著帽兜,即便在月夜裡也看不太清臉面,他們穿著又近似,只能看出一個身形粗獷,一個則更瘦幹些。
騰格斯一個前滾翻退了出來,蹦到建文身邊,腳步仍有些踉蹌。「俺說怎麼突然像座山一樣沉!」
這兩人不過是普通人的身形,能把騰格斯壓成這樣,可見他們也是有兩把刷子的。七里見狀也把鞘中的刀重新拔了出來,三人站在一處,齊齊對著那兩名青袍人。
只聽那瘦者道:「千算萬算,太子你果然還是活回來了。」他語氣沒有太過意外,看來那姚國師對建文恢復一事,不是沒有另作一手準備。
「但——」
建文哪兒會等他說完,他猝然掏出火銃,「砰」「砰」開了兩響。這轉輪火銃是哈羅德研製的叩發銃,速度極快,煙霧散去後,兩位長老只剩下一位瘦高的還蹲伏在藻井上,那身形粗大的青袍人則已經滾落在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
建文知道自己的準頭是沒有錯的,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打不倒的人,第二次便也不會打倒了。他暫且舉起銃防備著,只見那瘦高的青袍人掀開帽兜,卻是一個年紀挺大的長鬚男子,頭上戴著一個精鐵鍛打的帽冠;更從袖中緩緩抽出一根鐵拂塵,看著像是個道士。
「我家國師放你一馬,為的就是讓你逍遙度日,從此海面上再無『小靖王』這個人物。你為什麼就是不懂呢?」鐵冠道人說道。接著,他向藻井之下詢問:「不周,你怎麼樣。」
原來這鐵冠道人正是姚國師麾下的廣漢長老,那粗獷的青袍人則是不周長老。不周在地上哀嚎不已,顯然極為痛苦。大片大片的血液從他體內湧出,奇怪的是那血液似乎是透明的,還微微泛著碧青色的螢光。這國師聯盟麾下人物都有種種奇異,建文推測他們中的一大部分人可能甚至不是地面上的人類,而是與龜僧、鬼羅襦類似。
那怪人痛得沒回答鐵冠道人的話,躬身跪在地上發抖,背後鼓鼓囊囊的,好像是個駝子。
「真可憐,我都想去治一下了。」建文道。
他不顧七里拉扯,真的朝前走了一步,把手往怪人頭頂一放。那怪人「誒」地驚叫一聲,好像鬆快許多,但建文迅速地把手抽回來,又回到隊伍裡。
天知道不周長老剛才一剎那是多麼熨帖,結果那小子給他治了一點就走了,這比直接殺了他可要難受許多。他強忍著疼痛抬起腦袋,一臉茫然地,彷彿在渴求什麼。
此時建文才發現這人嘴唇旁邊一圈肌肉虯結,顯得像個猩猩狒狒一般,果然是天生異相。他頗具威嚴地說:「我看你們雖然巧取豪奪,但也沒有傷及無辜者的性命。如果你想讓他恢復,就把那東西交還我們吧。」
鐵冠道人「哼」地笑了聲,顯然很不合作。他朝地上的不周長老說道:「起來。」
地上的不周呻吟了好一會,才自己站了起來。他身形本來和騰格斯差不許多,現在不知怎麼的,好像又比剛才高了一個頭。他仍是捂著右肋的傷口一句話不說,但現在看起來已經沒有絲毫想被救治的意思了,也許是被這廣漢長老搞得有些難為情。
可建文卻忍不住怔了一下,這傢伙被傷得這麼重,竟然還能自己站起來?難道他自己其實也有辦法治癒傷口?
「所以你們到底是何方妖孽?」建文大惑不解。
鐵冠道人捻動拂塵,道:「說與你聽也無妨。姚國師座下八位長老,都以風向為標識,我們兩人是入他麾下最早的。不周廣漢,西北偏北。修宮室,完邊城;誅有罪,斷大刑。」
隨著這廣漢長老的講述,不周長老也一把撕掉被他自己的透明血液浸濕的外衫——他背上竟然長著兩排火焰形狀的骨板,只不過和他的血顏色一樣,也是透明的閃著螢光。
這兩排尖銳的護甲彷彿是直接從他後背的脊骨中刺出來的一樣,長在身上想必也很痛苦。
「果然不是人類……」七里開始掂量自己的刀如果砍在這東西的背上,會是什麼結果。
廣漢長老跳了下來,站在了不周長老的右邊。一個鐵冠道人,一個碧血怪人,這對怪異的雙人組合堵在藻井前面,意圖就很明顯了。
船仍是在月光下乘風快駛,遠處的炮火聲開始密集了。
「蓬萊變陣了。」建文道。
再有半個西洋刻鐘,小郎君的船就會到達大福船頭。建文使了個眼色,七里突然縱身而起,一刀劈向那個怪異的不周長老,與此同時,騰格斯悄悄跑到一邊,想要去搬運那個巨大的藻井了。
七里的意圖乃是在於引戰。國師聯盟這兩個長老的路數尚不明確,她只能跑到兩人連線的一側。這是各個擊破的常規打法,也是逼出空當,留給建文射擊。
她頻頻出刀,雖然大部分攻擊都被那不周長老掄起兩臂格開,但劈砍之間,仍然覺得自己順利了許多,速度也快了不少。她想起建文剛剛被姚國師擊垮之時,自己出於激憤,曾經讓耳後那叢珊瑚又延展了些。
「難道是海藏珠的能力提升了?」
建文也在一旁遊走,鐵冠道人並沒有朝他攻擊,於是他又打了一銃。他發現這道人一不躲,二不閃,只是輕輕揮動一下鐵拂塵,那槍彈擦到他身前就「呲」地一聲彈得無影無蹤了。好像這鐵拂塵生有一層罡氣,將他全身護住一般,只是它無形無質,不知哪裡才是真正的薄弱點。
建文順勢又向不周長老身後開了一銃。如他之前所料,那重重骨板疊加的背部也是刀槍難入,一時間也不知怎麼攻擊才好了。建文又偷眼看看騰格斯,沒人看管之後,那藻井被他輕易地扛了起來,當下邁開步子便要往船舷邊趕。
但這廣漢長老被不周擋得嚴嚴實實,為何不去攔一攔?姚國師座下數一數二的長老總不會如此不濟吧,難道是在籌備著什麼殺招?
於今之計,最好的可能性就是來裡應外合的船隻及時趕到,以速度優勢甩掉大明,深入大海。
建文正思量著,又看到剛剛被騰格斯他們打暈的士兵也有幾個醒過來,有幾個接著往桅桿上攀去,看來是想要奪回令旗的控制權。這些人早就受過鐵面佛暗中吩咐,暗道幸虧沒拿炮打這個人,否則一定吃罪不起。眼下鐵將軍說的「那個人」又活過來了,這次也不敢向前,加上建文拿著銃指來指去,也沒有人去敢去打騰格斯的主意了。
不周長老前方吃緊,仰天長嘯一聲,背上骨板閃閃發亮,猩猩般的口中忽有一團青氣凝集,接著朝七里一吼,口中一股強勁無儔的青光向她射去。
七里見他蓄力,早就做好準備,身前一叢珊瑚的幕牆生成,在青光的衝擊之下,珊瑚碎成片片晶粉。
果然是升級了!
七里精神大振,待晶粉散盡,她重新一刀劈過去,卻見不周兩條桅桿也似的臂膀一合,抓了個大明士兵擋在身前。由於珊瑚幕牆的緣故,竟不知他們是從何時被抓來的。
七里收刀不及,刀鋒閃過,那士兵臉龐整個被切了開來。士兵鮮血淌了滿臉,吃痛不已,竟掙脫了不周的手腕,直接從船頭跳了下去。
接著,混著落水聲的「卡吧」一聲響動,聽起來他應該是被船艏碾成碎骨了。其他士兵看這個猩猩臉的怪人下手竟然這麼黑,一時間全都退散了。
建文剛剛還給這兩人台階下,說他們沒有殺傷無辜人命,現在想來頗為諷刺。見剛剛失手的七里露出不悅之色,廣漢長老並未作聲,反而是他身後的鐵冠道人沒忘記嘲諷一句:
「怎麼,忍者也有憐憫之心了?」
七里回擊道:「忍者可不是你們這種怪物。」
她再次向不周長老胸前那記銃傷攻去,沒想到剛剛那麼一遲疑,不周長老那怪物已經蓄了力,又是一記怒吼,青光向七里的刀鋒迎擊過去。這青光彷彿彷彿一擊重錘擊在七里身上,她一時間覺得整個身軀中的血液都被拍向自己的後背,又轟鳴著返湧回胸前。
她強撐著後退幾步站定,竟噴出一口血來,搖晃兩下,向後倒去。
「七里!」建文連忙向前一衝,在七里倒地前扶住了她。七里又是一口血流出,建文覺得觸手之處軟軟膩膩,絲毫沒有肌肉使勁,顯然傷得極重,連忙一凝神,運用沙礫珠為她療傷。
廣漢長老這會兒走了過來:
「你們想各個擊破,這很好,但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們,什麼才是真正的各個擊破。」
這人說話和那個只露了一面的姚國師一樣令人不舒服,而且是趁建文無暇抽身,故意走過來附在他耳邊說的,這種作派的確像是姚國師親傳。
「另外,還需要我們再說一遍嗎?我家國師不想取你性命,所以我二人並沒有全力以赴,今後也不會全力以赴。」
說完,他又和氣喘吁吁的不周長老站回在了一起。
七里在建文懷中躺了一陣,虛弱道:「他們怎麼會那麼好心?一直以來,殺了你都是最直接的辦法。」
「是因為我身份作祟。」建文咬牙道,「別管我了,你先不要費力氣。」
他們隨手便能傷七里這麼重,卻一直不去攻擊建文,就是怕這太子有個三長兩短,回去不好交代。難道他們與鄭提督見過面之後,也受過什麼吩咐了?這種感覺讓建文五味雜陳,又是心疼七里,又是不甘——自己的無恙,竟然還是因為那個揮之不去的身份造成的。
「見鬼,後面的船怎麼還沒到……」
建文看看桅桿頂上的哨兵,已經有明軍快要爬到瞭望台了。以哨兵的身手或許脫險並不難,只是他本來吩咐哨兵,一定要用傳令燈向他及時傳來走蛟船到達的消息。哨兵最為誠實,他沒看到走蛟船前來,那說明走蛟船的航程的確被耽擱了。
兩個怪人又朝騰格斯的方向走去,建文連發兩銃,喊道:「騰格斯!小心!」
領頭的廣漢長老頭也不回,又是輕輕鬆鬆地揮揮拂塵,這兩銃並沒有阻止住兩個怪人的腳步。不周長老背上青焰燃動,又是一張口,騰格斯「啊喲」慘叫一聲,也摔在了地上。藻井轟然倒地,把他整個人給罩在了下面。
兩個長老回轉身,又看向建文。各個擊破非要一起行動麼?這一定有什麼不對……
建文將七里輕輕靠在一處船舷上,小心安置好。接著他舉起銃,向兩個長老邊行走,邊連連開火,接著重新填彈。
那廣漢長老也不著急,只是揮著鐵拂塵,火彈近不了他分毫;雙方的距離卻在不斷地縮短了。
「快……快跑……」七里在身後輕聲喊道。
建文並沒有跑。現在兩個人湊了上來,不周抓住他的雙肩,用力一捏。建文在海上遊歷了近一年,身板已經比之前硬朗很多,但仍然敵不住這強敵的折磨,鑽心的疼痛從他肩窩裡傳來,手中的火銃也「嗆啷啷」掉在地上。
廣漢長老煽風點火道:「你瞧,本來可以和平解決,現在開始血流成河了,這都是因你而起的。」
他倒轉拂塵,柄尾點在建文胸骨之間。建文雙目圓睜,頓時像哮喘般呼吸不暢,整個人從不周手中滑落,癱在地上。
我知道了……建文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兩人似乎是一個身具罡氣,一個身披厚甲,但實際上,應是存在著一個巨大的罩門……
他現在已經動彈不得,耳中嗡嗡作響,只能憑感覺伸出右手,強撐著往火銃掉落處摸索。
可就在他要摸到手銃的時候,一隻腳還是踩上了他的手掌。
「真是不屈不折啊,你對這條船靈的感情就這麼深嗎?現在讓我們來看看,要怎麼樣做,你才會離開它。」
蓬萊小哨兵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身前的火盆仍在熊熊燃燒。半刻鐘前,他見主艦處發來奇怪的旗語,心知自己的偽裝已經被鐵面佛知道了。
現在他反而成了能像神仙一般俯瞰全局的孤高之人。其實他無數次做過這種活,但這次不知怎麼,卻有些不適應了。
在桅桿之下的甲板上,建文大王正扶著女忍者動彈不得,兩個怪人緩步走向騰格斯;在船尾更遠方,戰事似乎鬧大了,交火現在已經完全升級,兩艘船隊交戰在一起,甚至有一艘船著了火,開始熊熊燃燒。
但這艘船仍然保持著精準的速度,繼續一路西行。沒有人敢於阻止這艘船的行程,小哨兵想,也許這就是大明皇帝的意志?
哨兵覺得有些高處不勝寒。還是關心一下自己吧,因為現在大明士兵們正在一個接一個地爬上這根桅桿,馬上就要登上這座瞭望台了。
他想起小時在老家,村裡壯漢們會在某一天齊聚起來,豎起一根高高的桅桿,在上面插滿片刀。他們飲酒祭祀,接著摩拳擦掌,就要攀登這座桅桿做成的「刀山」,也是像大明士兵們這樣,爭先恐後地爬上來。先爬到頂的還要燃燒一掛鞭炮,以示奪標。
大家都說,臨死之前會回憶很多往事。哨兵現在覺得自己就是這掛鞭炮。
他自言自語道:「大王,你來前說走蛟船來到時,須得發送信號給你;又說情況若沒有失控,便不可以殺傷為目的。現在走蛟船未到,休怪小的另一樣也難辦到了。」
他看看遠處鐵面佛的主將船,又看看身前熊熊燃燒的火盆,這盞傳令燈已經失去了它的作用。
因為哨兵知道,在自己戰死之前,已經沒有機會用它來通報走蛟船的消息了。
他將令旗在火盆裡點燃了,抬腳上前,把整一盆火從瞭望台上踢了下去。火光順著桅桿滑落,登時有幾個明軍當頭燃了起來,從桅桿上叫喊著墜了下去,摔得頭骨迸裂;還有幾個明軍僥倖逃生,快速爬了上來。
哨兵掂掂手中的旗桿。軍營制式的令旗,其實就是一桿全尖全攥的長槍綁上一面旗。他深吸一口氣,揮動這條燃燒的長槍舞成一團,像一隻火鳥般,將圍攻上來的明軍一個個從瞭望台上攻下去。
但更多的人湧了上來,怎麼就殺不完呢?
建文大王似乎在桅桿下朝他喊著什麼,但是顧不上看了。剛才共渡海上落棰的經歷,他已經非常滿意。如果事事只是像那樣刺激,那該多好啊?可他現在覺得自己要被明軍淹沒了。
自己身手再好,也是雙拳難敵四手。現在長槍不知被誰奪走了,瞭望台沒了火源,陷入黑暗,只有清朗的月光照耀;他出拳使腿地空手打了一陣,肚子也被什麼人的刀給戳了個洞,拳腳越發沒有力氣了。
哨兵覺得天旋地轉,卻好像並不是自己暈血,因為瞭望台上的明軍們也都站立不穩。他腳下「喀拉拉」大震,好像是整個桅桿連著橫帆倒塌了,一股腦朝右舷傾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