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黑水君

阿蘇山的神社就在這片新生成的草原之上,它供奉的十二柱神靈中,為首的乃是肥後國這片土地的開拓者——健磐龍命。據七里說,健磐龍命在日本諸神中的神位極高,歷史也非常久遠,是最初開闢這塊土地的原始神。

但現在鳥居前面又唱又跳的不是日本人,而是蒙古來的騰格斯,他拿著的也是蒙古戰錘,呼喊的還是大元的靈船——這麼奇怪的舉動自然是與此地本來侍奉的神靈無涉,甚至可以說是風馬牛不相及。

但其他圍觀的人卻都沒打擾他,神色也十分凝重,似乎無條件相信這樣一定能奏效。

只見騰格斯用錘頭向眼前空揮,好像那裡真的有什麼無形無質的東西。伴隨著他的錘擊,草原上的風嗚嗚然地湧動起來,吹動著茂盛的長草起伏不休。慢慢地,鳥居通往神社的道路竟然像是掛滿了珍珠簾子一般,被一片光明照亮了。從遠處走來一個人影,身披黑色斗篷,步伐穩健;待走得近了,還能看見他髭鬚怪異地伸長,活脫脫兩條龍蝦須。

建文和騰格斯對視一眼,彼此都是點了點頭——這人正是在烏都罕號重生之後,負責把它牽引回去的那個宛渠人。

來到鳥居的這些人裡面,只有建文和騰格斯見過這龍鬚人。剩下幾位見建文毫不意外,騰格斯更是喜不自勝,便知道這相貌怪異的人就是帶他們進入宛渠的關鍵了。

龍鬚人走到他們面前,第一句話就是:「怎麼來這麼早?進來吧。」

騰格斯叫王狼看住馬,隨眾人跟著龍鬚人一同穿過鳥居,從甬道走進神社。在他們穿過鳥居的那一剎那,所有的風突然全都停了下來。

神社之中,殿前殿中並無異樣,但轉到殿後的天井內,竟可以看到一個巨大的天坑。他們圍到天坑外看時,只見其內壁開鑿了許多盤桓向下的木質階梯,看來經常有人走動。接著,龍鬚人就習以為常地招呼大家下到這個大坑裡。

「來吧,你們要見宛渠,這是全日本島唯一的一條路。」

建文見七里進坑時挑了挑眉毛,心知她是對這人行徑十分不滿。首先,答應幕府將軍造出火山丸的就是這些宛渠人,可以說是將軍禍亂日本甚至整個南洋的大助力;百地家被洗劫一空也罷,火之國被夷為平地也罷,更是與火山丸都脫不了干係。

其次,他們拜的肯定不是健磐龍命大神,那麼明顯就是佔用了神社來做自己的通行之處。原本主持神社的人或許早就已經和他們達成了某種協議,甚至允許他們在神社內打洞。

但也正因為如此,這些宛渠人的來路就更令人咋舌了。能與國師聯盟抗衡、秘密操縱這個世界上千年的人,其真正的實力或許也會非常可怖。

——畢竟,敢借用天神的祭壇做暗道,這等膽氣在大地上也是數一數二的了。

龍鬚人帶路向洞底走去,走得深了,腳下便從土質變為石質。眾人踏上去,只覺得腳下滑膩,這裡的石質和普通的山石完全不同。石頭的紋路是一圈圈的,就像是樹木的年輪一樣,每兩圈之間都有一臂寬窄,最大的圈足有四五丈長。

哈羅德問道:「這石頭怎麼這麼奇怪?」說著探身用手戳了戳岩石,隨後把手指放到嘴裡咂巴起味道來。

龍鬚人解釋道:「這是一座岩鹽礦洞。你不覺得很鹹嗎?」

哈羅德只是迎著龍鬚人驚異的目光聳了聳肩,畢竟嘗這些奇怪東西對他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建文看著這些散發著光澤的岩石,心下卻想:「怪不得肥後國起勢如此快,定然是遭劫之後和宛渠人合作,挖掘岩鹽來賣錢了。」

這礦洞底部有輛鐵皮的斗車,有輪無馬,車頭衝著一條長長蔓延的坑道。龍鬚人讓大家擠進車裡,他自己操縱一個舵盤,那車就自行朝坑道滑行前進。

礦道中倒不是全然昏暗的,因為隔一段距離便有壁上的光源照亮這一切。坑道的開鑿方向並非完全順著按著年輪呈現的方向,因此坑壁截下的年輪截面也不盡相同,有些像是山川大河,有的則像是池中漣漪。那一圈又一圈的圓環,好想要把建文他們的眼神全都吸進去。

哈羅德喃喃道:「咱家如果沒猜錯,這些石頭是千萬年來日積月累形成的。每過個千把年,環的顏色質地就變一點。」

龍鬚人道:「你說得倒是沒錯。」他本來專心在開車,現在回過頭來問道,「我聽說你們在海上被人暗算了,是死裡逃生到這裡來的嗎?」

「那當然!」騰格斯揮起拳頭,頗有些忿然,「你們上次拖走俺的船,就再也找不到人,多虧安答腦筋轉得快,知道這火山肯定有鬼。喂,修好了嗎?」

龍鬚人見他表情凶悍,也冷下臉來,不耐煩道:「你早來一天便修不好。」事關烏都罕號,騰格斯愣了片刻,最終把嘴一閉不說話了。

不過這龍鬚人語中不似作偽,大家也都知道,無論如何,之前那一仗是不可能有烏都罕號來助力的,蓮濤宗舫那老僧說的有緣到此,現在看來的確有幾分道理。

建文剛才默不作聲,這會抬起頭向龍鬚人問道:「龍鬚兄……」

龍鬚人一伸手:「哎,叫我黑水君吧。我是魯山劉累之後。」

建文一時想不起哪裡有劉累這麼個人物,但既然他自報家門,建文正好省了再問他來歷,轉而問道:「我想火山丸的船靈被提取出來之後,這座火山一定會被你們拿來幹點什麼。外面的花草開得異常,應該也是你們搞的鬼吧?」

龍鬚人斜睨他一眼:「你們這幫人煩煩的,倒是聰明得很。這個火山現在是絕佳的容器,被我們拿來放各種靈了。」

看來阿蘇山四周這異常的季節呈現,的確是因為靈性影響所致。

又聽龍鬚人說:「唉,說起那艘船啊……倒的確是一個錯誤。」

建文不禁道:「那邪物害死上萬人,你一句輕飄飄的錯誤便想蓋過去了?」

七里也看不下去,冷冷道:「我看閣下沒有任何道歉的意思吧。」想到這幫人曾經幫幕府將軍造過船,她就打心裡不能平靜。

黑水君見此不由嗆了回去:「那小姐你想怎樣?」但很快被建文和七里雙雙瞪了一眼,還是服了軟。

「……肥後國重建,我們宛渠是花了很大精力的。」

七里聽他語中多有搪塞之意,又道:「那至少把阿蘇山還給村民吧,不要拿著健磐龍命的名頭嚇唬人!」

黑水君淡淡道:「此事不是我等說了算的。」

「是百工王吧?」建文接道。之前他還曾答應幫蓬萊那位修青龍船的老工事長多打聽些宛渠的事,但現在他接觸了這幫人,對其印象並不算好,也知道在火山內存放這些靈物並不一定是多麼吉利的事。

黑水君對此避而不答,小郎君卻在一旁笑道:「你們燒死了那老老師父,老師父卻還聽你們的,真的是德高望重得很呢。」

黑水君龍鬚顫動,道:「你們一個個怎麼回事?蓬萊人,你知道你們那座海上城初建之時,有多少動力、工程、船隻是出自我宛渠手筆麼?」小郎君輕笑一下,把頭扭到一邊,看起來並不吃他這一套。

建文道:「好了,我們也無意干涉宛渠的事務,只是現在四大船靈都被拘走,不知道那姓姚的妖僧要搞些什麼。因此這個疑問也需要面見百工王,請他幫忙參詳一番。」

「抱歉,百工王他老人家你們是見不到了,實際上,你們根本進不了宛渠。」

黑水君緩緩說完,見這幫海盜似乎想要動手揍自己了,連忙加快語速解釋道:

「宛渠現在全然關閉,不再讓外人進入。現在馬上要到的,也只是宛渠眾多的『門』之一罷了。」

「哈?關閉了?」

眾人正質疑時,礦車卻突然停下了。

大家下意識打量周圍,發現這是一個較為寬闊的空間,就像是個小的西洋禮拜堂一樣——四壁空闊,只在一面背牆建有一座五六丈高的雕像。那雕像長得並不像人,而是一個兩丈多高的錐體,錐體覆蓋著光芒閃耀的鱗片,好像是用貝類的粉末敷成的;錐體的頂端,又伸出四支石臂,看起來有點像哈羅德畫過的西洋十字架。石臂末端的構造不盡相同,讓人很難分辨哪個是腦袋,哪個是手臂。

只見黑水君從車上跳下來,向那個怪模怪樣的雕塑虔誠地行了一禮。

「這正是我們宛渠的始祖,偉大的工匠神德穆革。」

眾人露出疑惑的神色。黑水君大概也知道他們完全看不出來這尊神的鼻子眼睛,緊接著打著圓場:

「至聖無相,不要只關注外表。」

這宛渠供奉之物,和世間那些木胎泥塑的偶像煞是不同。眾人之中,就只有建文對宛渠的傳說還有一知半解,他第一個走出礦車。「我聽蓬萊的工事長說,這天下工匠也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工匠製造東西猶如活物,是這樣嗎?」

黑水君點點頭:「將靈魂注入人造物,的確是德穆革賜予宛渠工匠的技藝之一。你們要對付的那人,本來也在宛渠學藝過,但是後來不知道怎麼,就叛逃出去了。」

「妖僧來過宛渠?」這下所有人都來了興趣。

「那時我還不在,是百工王派人去陸地找到他,用德穆革那交換神識的偉力將他挖掘過來。」

「交換……神識?」眾人奇道。

「德穆革穿行於洪荒古今,靠與天地間傑出的人才交換神識,來獲得永恆的生命。」黑水君道,「所以宛渠才擁有這些取之不竭的智慧和記憶。」

「說得那麼好聽,原來是用奪舍的法子騙了來。」建文恍然大悟。

黑水君對他這種解釋絲毫不以為忤,繼續道:「那姓姚的是不世出的天才,我們宛渠喜歡這種人,按照原計劃,他本來該成為宛渠的一分子。可誰知道哪裡出了茬子,他的神識並沒有完全歸於宛渠,反而從宛渠叛變出門了。後來他和百工王攤牌,還攪得百工王的『千尋坊』亂作一團。宛渠本來人才濟濟,經那姓姚的一鬧之後,人才凋零,宛渠也就此關閉,非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你們才能見到他老人家。」

「可四靈齊出還不算驚天動地的大事嗎?」

「哦,是嗎?」黑水君奇怪地反問了一句。「這裡的靈多得很。現在代替百工王他老人家說話的就是我,你們有什麼問題就問我吧。」

對於這種說法,建文滿臉寫著不信任。不過既然這龍鬚人說可以問問題,建文也不打算放過。他想了想,就先問了水晶頭骨的用法,黑水君拿過頭骨左右看了一圈,直言「不認識」。建文又問宛渠內有沒有一個帶獅子魚面具的女人,黑水君又笑道「不認識」。至於這姚國師拿走四靈想要幹什麼用,他就更答不上來了。

「說到底你也只是一問三不知嘛!」建文覺得他說了等於沒說。

「你們本來就只是來提取烏都罕號的而已嘛。」黑水君笑呵呵道。

騰格斯早已經按捺不住,聞言在一旁舉起手連聲催促:「好!那你快把船給俺開出來。」

黑水君聽他這麼說,就走到德穆革像旁邊的牆壁旁,手往牆上按了按。

「轟隆隆!」

眾人只覺得腳下顫動不休,整個禮堂竟斷作兩截,裂出一道不斷擴大的溝渠,使得整個禮堂向兩邊分開來,四周牆壁中卻有三面是在轟隆隆地沉降下去。

與此同時,眾人都感到身下一股巨力將腳牢牢釘在地上。

「這……這地方在上升!」哈羅德第一個推算出此地是發生了什麼變故。

他們頭頂的穹廬也裂出一道光亮的長縫,開始是一線之天,接著慢慢擴大。耳中傳來陣陣海濤翻湧的聲音,熾烈的陽光也照了下來。

裂口開到最大時,建文等人發現,他們四周竟是一片汪洋。

「我們已經在海外了?」建文四下看看,他們現在所處的就像是一個浮於海面的平台,平台背後倚靠的只有巨大的德穆革神像。往北看似乎能看見他們來時停泊的港口,離陸地可謂不遠不近,可見他們其實是通過那條礦道,從地下出了海。

黑水君豪爽地喊道:「這就是宛渠的船塢!」

騰格斯被震得趴在地面上大喊:「那,船呢!」

話音未落,一對兒鷹頭雕像從神像後緩緩顯出,緊接著是飾有藍白印花的巨大船身——烏都罕號現形之後,眾人的視野竟然都擁擠了許多。

「烏都罕號!你終於回來啦!」騰格斯興奮地站起身,向著那船打了個忽哨。

接著,海面上突然獵獵風起,那船「呼啦啦」在海面上打了個轉,彷彿是在回應騰格斯一樣。騰格斯當下更不猶豫,跳下水「噌噌」幾下就彈跳到船的旁邊,接著抓住船舷的一根纜繩,就這麼遛起船來。

他也沒上甲板,只是掛在船舷一側,照樣能使轉船身,給人的感覺彷彿不是開船,倒像是什麼騎術的動作。

「果然又是艘靈船?」小郎君眼前一亮。其他人也都是第一次見到這艘巨船,不由得精神一振。可與此同時,他們也在四下打量,想搞清楚這船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黑水君抱著膀子圍觀眾人,大概是很自信他們找不到。

眾人仔細聆聽一陣之後,七里忽然指向一個地方——那地方有聲音——但眾人看了半天,也不知這聲音是從何等空間裡傳出來的。

「這就是宛渠之門,可以將門那邊的東西隱藏起來。像這樣的門,世界上還有很多。」黑水君道。「大路上的火山,飛瀑,海中無名的小島,海溝……只有宛渠人才知道它們全部的位置。」

海上的風愈發大了,港口那邊有些船錨定不牢,被烏都罕號刮起的雄風吹得晃晃悠悠,海濤在島上激起的巨浪也激烈了不少,一時間整個海灘都是爛銀飛濺般的泡沫,本來晴朗的天氣,竟然變得有幾絲陰霾。

眾人看著烏都罕號在海面上奔突,都是心潮澎湃。這還只是騰格斯稍微去試一下航,可見這艘船如果投入到海戰之中,將會成為多麼重要的決勝因素。

「蒙古海子的海眼,是不是同為宛渠之門?」建文忽然提出這麼一個猜想。

黑水君露出欣賞的神情。「你們很聰明。那一處海眼與大海的連接極難,不像火國這處挖幾個洞便好,因此只能用一次,過後就坍塌銷毀了。」

建文聽不懂什麼連接、坍塌之類的詞,但他知道,眼前有個極佳的機會不可以不抓住。

「蓬萊和宛渠之前就有愉快的合作,小弟現在有另外一樁交易,相信對你我都有好處。」

「但說無妨。」黑水君望著遠處的烏都罕號笑道,「說實在的,我還挺喜歡你們的。」

不吵不相識,只要找到共同的敵人,那麼之前與黑水君的那點小小的不愉快就會煙消雲散。建文道:「宛渠實力非常,但妖僧已經對你們有足夠的提防,相信你們也已經疲於應對了。我會去親手制住那個妖僧,到時一併幫你們弄清,當初的奪舍究竟是為什麼失敗了。這一點,你們應該也挺感興趣吧?」

「願給你德穆革神的榮耀,百工王一定會重新開心起來。那麼,需要宛渠做些什麼呢?」

「現在有一件我們萬萬難以辦到的事,乃是致勝的關鍵。」建文正色道。「這件事,只有宛渠才能協力。」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