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對弈

金陵禁宮之內最奇特的建築,也許就是深宮中的那座神廟了。

這廟裡諸佛菩薩一應俱全,建築卻比一般佛堂要高大很多,周圍立柱幾乎將屋簷都遮住,又有刻著諸多繁複奇異符號的陛石,將整座佛堂高高架起,看起來有些西洋風格。這寺廟是專供姚國師修行辦公之用,平常很少設衛軍巡邏,但憑借姚國師如日中天的權柄,平常自然也沒有人敢進去。

但今天出現了例外——光天化日之下,寧王朱歡矮矮的身軀溜上石階,從寬闊的大門口閃進了正堂。

正如他之前預料到的,這佛堂裡空無一人。

就在一天之前,他收到段阿剌沙差人傳來的密報,說他要找的那個人,已經在海面上經受什麼天雷地火、風刀霜劍的一連串死陣,死得連屍體都找不到了,而主持這陣法的不是別人,正是這禁宮裡行蹤最詭秘的姚和尚。

朱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內心簡直焦灼到極點。段阿剌沙的傳信人員說話夾雜不清,令他實在懷疑這消息的可靠程度——那可是人人稱頌的「小靖王」,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死在海上?

他在這禁宮裡舉步維艱,段阿剌沙的信源又實在讓人不放心。眼看姚國師即將回來,他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麼,好歹先確定一下消息的真假。

佛堂裡穿堂風嗚嗚作響,他也是第一次進入這裡。朱歡在堂屋裡轉了一圈,見諸天神佛看起來沒有什麼異狀,只是這供案後的大佛高得足有五六丈,背後一輪圓光做了鏤空的雕飾,也徑有三四丈。

而這雕飾之後,好像又有什麼特別的裝飾。朱歡自然而然地放輕腳步向供案後走去。碩大的佛身遮住了陽光,但他在陰影裡仍能看清,那佛身後面竟是相對地又雕了一座神像。

那神像看不太清面目,但總共有八隻手臂張牙舞爪地伸出來,一神一佛背對背靠著,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大魯,你說這是座什麼東西呢?」朱歡沒見過這等奇怪的造像。他喃喃自語著剛要走近幾步看,忽然身上一緊,接著就再也走不動了。

「什——」他剛一出聲,黑暗中就又有隻手摀住他的嘴,令他喊叫不出。接著是「吱!」一聲響過,襲擊他的那人「嗚哇哇」地叫了兩聲,手臂竟然不由自主往前送了一下。朱歡趁這當口矮身一蹲逃脫了束縛,接著擰轉身子朝後看去。

只見來者朝臉上連連亂抓,但卻始終有一隻生有肉膜的小鼯鼠在他大臉上亂跑,那人抓了好一會,小鼯鼠才從他臉上「呼啦」展翅,躥回朱歡懷裡。來者無須再捂臉,便顯出一張花剌子模典型的高鼻深目,令朱歡恍然「哦」了一聲。

「寧王殿下?」來者一定睛,不禁失聲而出。

「賽哈智?你在這幹什麼。」朱歡認出這個人,倒是鬆了一口氣。

這賽哈智他是熟知的,祖上烏馬兒是成吉思汗征邪米思干時降服來的名臣,傳到他這代,也有一身異族武藝。自從褚指揮使因為拳腳太差而死掉之後,燕帝有意派個武人做錦衣衛的高層,是以這人竟升到指揮使了。

現在賽哈智身穿錦衣衛指揮使的制服,天光大亮地也沒有戴什麼蒙面,看來明目張膽的程度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屬下特來參拜參拜佛菩薩。」賽哈智能在神廟看到這個少年也很意外,現在一頭霧水,只能如此應付一下。「不想傷著殿下了,屬下真是罪該萬死。」

他話雖說得客氣,但花剌子模人身材高大,朱歡雖說身量只比建文矮一個頭,但看賽哈智的時候也需要努力仰視。

「得了吧!你一個花剌子模人,拜哪門子佛菩薩?」他向亮處走了幾步,順勢一躍坐在了香案上——這香案為了配合高大的神像,比之其他地方的香案要高出許多,也虧他一躍就能上去,可見靈巧至極——而現在,他滿意地勾起嘴角,因為終於不用仰視賽哈智了,「是那個病怏怏的老胡派你來的吧?」

朱歡知道這指揮使究竟是受誰的指使,他口中那個「病怏怏的老胡」,正是燕帝座下的能臣胡瀠。

原來胡大人自從追緝建文失敗,在燕帝面前頗受了半年冷落。據朱歡得知,底下還有許多傳言,說這胡大人與日本人多有勾結。但胡大人是何等聰明人物,他當時在火山丸插下了大明的暗子,為的就是日後一樁樁一件件都能在燕帝面前解釋清楚。燕帝既是覺得此事有利無害,而幕府將軍也的確沒能攻進大明陸地,於是也就沒有深究了。

不過,僅讓一個武夫做錦衣衛指揮使,燕帝自然也不放心。他需要有一個老成持重,口風又緊的臣子管事——數來數去,竟還是胡大人最適合。

因此錦衣衛現在名義上有了胡、賽兩位指揮使,官階同等,但胡大人的地位可比賽大人高出不少。

這賽大人聽朱歡這麼問,自然是打著哈哈道:「胡大人派屬下來,不也總歸是奉皇上吩咐。至於皇上他老人家怎麼想的,做臣子的也猜不透其中聖明。」

「少來這套!你們錦衣衛的人一個個心機叵測不說,還有事沒事就往我皇兄頭上編排,倒是方便得很。」

賽哈智見這小孩不吃這一招,反而在香案上翹起二郎腿來,額頭上不禁沁出了汗。「屬下知錯!屬下接了命令,便要擔起擔子,實在不該妄測聖意。」

他言下之意是賣個乖,把自己說得像是打碎牙也要往肚裡咽一般。沒想到寧王還是不依不饒:「別賣委屈了,我皇兄是決計不會派你查姚國師的。」

「這……」賽哈智對此也只能抖抖大鬍子,哈哈乾笑了。

「不許笑!」忽聽朱歡斷喝一聲,賽哈智嚇了一跳,連忙繃起臉來,不知道這寧王為什麼突然發難。

「賽哈智,我來問你,你家胡大人辦錯了事,在皇上面前失了信,見現在獨得恩寵的是姚國師,因此嫉恨他,是也不是?他自己病弱,用一品帽壓你這個三品冠,派你來打探情報,想收集證據日後扳倒姚國師,是也不是?」

敢情寧王是咬定胡大人有私活要做。這寧王小小年紀,嗓音還沒完全變聲就這麼咄咄逼人,也無愧在宮中有個「混世小魔王」的名頭……想到這裡,他嚥了口唾沫。

朱歡見他不說話,便徑直說道:「姚國師與胡大人所轄沒有干涉,我能想到的唯一共同點,就是一個我皇兄不願意提起的神秘人了,對吧?要不然,你們錦衣衛能人這麼多,為什麼要派指揮使親自來查事情呢?」

說完之後,朱歡便直盯著賽哈智,看他要作何解釋。

他自認這番話正好切到胡大人要害,因為這個神秘人正是朱歡追查已久的老侄子建文。胡大人是個毒人,對人對己都十分耗得住。朱歡心想,這姓胡的上次追緝他老侄兒失利,定然是一股遺恨不消,皇兄既然明確讓胡大人不再插手此事,這姓胡的也憋著一口氣,不想讓姚和尚爭了功去。

果然,賽哈智沒有否認他的猜想,而是舒了口氣,森森道:「這是秘密行動,寧王殿下也有興趣插手嗎?」只不過這「秘密」二字在朱歡面前說出來,聽來實在沒有幾分底氣。

朱歡便笑吟吟地道:「你在皇宮裡講秘密……賽哈智,說你蠢你還真不聰明。我要是沒興趣,閒得到此來幹什麼?我再問你,你在胡大人手下做事,委屈得厲害吧?是不是想努力做幾年,等他病死了,自己便好做個都督啊?」

「你……」朱歡這般言語相激,讓賽哈智心裡生了一團火,恨不得把這個小魔王一把掐死。但對方畢竟是王爺,身份擺在這,他也只能在心裡想想。

而且……這個人小鬼大的寧王是為何也要來這裡查案,實在是令他想不通。

「你以為姚國師是這麼容易對付的?姓胡的看上去病懨懨的,其實命硬得很。」朱歡邊說邊掰著手指頭,「你熬不過姓胡的,姓胡的熬不過這和尚。這樣吧,你回去告訴他,我最近要去見他一面。」

朱歡的語氣十分篤定,這下賽哈智全明白了。眼前這個看上去每天游手好閒的少年向他發難是偽,提出聯合胡大人才是真的。

一個不得志的王爺,一個不得志的能臣,好像是要聯合起來做些什麼勾當了。

賽哈智念及此處,還沒出聲答應,卻察覺到大殿之外有什麼動靜。他登時縱起身子,將朱歡從香案上拽下來,推到神像後頭,自己將案上的帷子展了展平,也隨之躲到神像下面,緊接著,門外響起一串穩健的踏步聲。

不用賽哈智說,朱歡也知道那是姚國師回來了。

現在兩人一聲不出,盡量放緩呼吸,視線所及,便是頭頂那八隻彷彿在凌空飛舞的手臂。穿堂風刮過前堂,只聽見姚國師這邊走走,那邊停停,最後走到離香案兩丈遠的地方,朗聲道:

「誰在那裡,出來一敘吧。」

朱歡圓睜雙眼,和賽哈智面面相覷,沒過一息,忽見賽哈智「嗖」地伸出一掌,接著自己就給推了出去。

「寧王殿下?」陽光照在朱歡身上有些刺眼,這回輪到姚國師吃一驚了。

賽哈智在神像後面聽得真切,不顧現下情境凶險,他心中已經樂開了花,險些憨笑出聲來。

他剛剛一股急智湧起,把寧王他老人家推出去,一個原因是為了考驗這個小王爺。如果寧王有足夠的誠意合作,那麼自然會把事扛起來。現在看來,這小王爺倒是沒有把他賣出來,這令賽哈智十分滿意。

至於第二個原因就簡單了,就是為了扳回一局來解氣。

剛才寧王言語中對他多有刺激,賽哈智早就一鼻子怒火了,現在寧王走到姚國師面前,賽哈智獨自躲在神像後面想:你不是牙尖嘴利麼?看你怎麼應付。

沒想到寧王坦然答道:「是啊,我翻書發現新的譜子,特來找你打譜。」

賽哈智心中大窘,接著聽道抖抖索索地一團東西響動,又聽寧王道:「你看,水晶棋子我都帶來了。」然後就聽見姚國師口稱「老臣不勝榮幸」,腳步響動,好像是搬出一樣東西來「咚」地放在堂內,猜測是那種刻有棋盤的桌子。

賽哈智下巴都要驚掉了。看來這小鬼頭是早有一手準備?可他為什麼找姚國師下起棋來?沒聽說他們倆來往密切啊?

而那姚國師熟練地搬出棋桌,又說明這種事情不是一次兩次了。

更要命的是,倆人要在這佛堂裡下棋,那可就苦了躲在神像後面的自己——不對,這小子分明是不想引開姚國師,存心在堂內逗留,可不就是為了報復自己把他推出去嗎?

賽哈智氣得牙根癢癢,可又不能發出任何聲響,一時沒辦法,只能聽倆人一句話不說地「咚咚」落子,來轉移注意力。

他倆下棋一言不發,氣氛和常人大為不同,雖然不知道他們具體是如何打得劫、怎樣作得圍,但落子、提子,聲聲脆響嘩啦啦地,也隱隱有戰爭之相。年輕的那個一如淮陰侯博沙之巧,年老的正像諸葛八陣封閉之功,來來回回殺起來沒完,賽哈智知道,這盤棋一時半會怕是收不了場了。

他保持原姿勢蹲了一會就有點難忍,額頭開始滴汗,臉也開始漲紅。這都是拜這個混世小魔王所賜。

他哪裡知道,這寧王雖然和姚國師表面上過不去,內裡卻以一個奇妙的關係並存:忘年棋友。

原來,現在屈居禁宮之中的這位小寧王,小時就喜歡兵法騎射,原本是個將才。他本來就以少年之齡在大寧北地戍守,麾下有朵顏三衛精兵強將供他驅馳。

但兩年前海上驚變之後,他這個燕王哥哥第一時間獲得了情報,不僅搶了皇位來做,還一番連哭帶騙,把朱歡和寧地的朵顏三衛訛來了金陵皇都。

這燕王在野之時本來口口聲聲對他許諾,事成之後,可以將他改封江西為邑,做了皇帝之後卻每次都推諉,遲遲不下封詔。小朱歡心灰意冷,他吃了燕王這一虧,哪裡還敢再信任他?便說朵顏三衛他也不要了,自此在宮中深居簡出,兵書也盡數燒燬,改讀些志怪小說和道門經書聊為消遣,總之不當出頭的椽子便好。

這兵權一交,朱歡就像丟了件玩具似地委屈巴巴,整天在宮裡搞些雞飛狗跳的事,後宮諸人背地裡都叫他一個「混世魔王」,也不敢惹。

有一次他與鴻臚寺那幫善棋的人對弈,下完後索然無味。要知道圍棋與兵法最為相似,好棋手精於算計,猛將軍卻敢打敢殺。朱歡心中煩悶,下起棋來就如騎兵衝鋒一般,直把那些文弱棋手殺得片甲不留。

他見鴻臚寺沒了敵手,就自己在殘局中挑了幾幅順眼的來畫在大紙上,著太監們貼在了宮裡,竟允許來往侍衛雜役、太監宮女在紙上對弈,勝者重賞,但如果下瞎了,毀了這幾張紙,那就休怪混世魔王無情了。

這話一出沒人敢揭榜,也是姚國師那天恰好路過,幾個墨點點下之後飄然而去,再次路過牆壁時,卻發現又有人填了敵子進去。這麼一天兩三回合地隔空坐隱,你出一招我出一招,竟連連對弈了三五日。

到了第五日,棋局全解,寧王與這神秘的棋手見了面,才發現堪堪與他對弈的人……竟然是他最討厭的那個軍師和尚。

所謂陰差陽錯,這兩人唏噓不已,卻也就此成了棋友。要知道這天下諸多遊藝,本來就以手談一藝最為矛盾,越是要鬥個你死我活的兩個人,越要隔三差五湊到一起,搬出棋桌來一黑一白地較量一番。從這種意義來說,這兩人算是在亦敵亦友這方面達到了絕倫之境。哪怕是姚國師平常對朱歡語出不敬,這少年也想要在紋枰上與他決個勝負——他也不希望失去這個棋友。

只下棋,絕不交心,這就是混世魔王堅守的原則。

賽哈智在神像後面暈頭暈腦,聽得朱歡和姚國師下到棋譜艱澀處,棋路漸漸變緩,開始出聲說話了。

但無論這兩人怎麼說,賽哈智聽著都不舒服。姚國師一會說:「殿下老是用這塊劫材虛耗我,將它殺來殺去,未免太囉嗦吧?」一會說:「你這條大龍是藏不住的,就不怕我將它揪出來擊殺嗎?」,總覺得句句是在說神像後的自己。

寧王落棋的速度已經遲疑了許多,如果他再不收斂一點,自己這條小命可就難保了。

朱歡現在想的卻是姚國師在海上擊殺了他侄子的事。從姚國師身上,完全看不出這情報是否可靠,這老頭太可怕了,就算是剛從兵荒馬亂的戰場裡走出來,身上竟然一點血腥氣也沒有,完全是一副出污泥而不染的可惡模樣……這讓他完全無從判斷。

領口裡一隻毛茸茸的腦袋鑽了出來,正是段阿剌沙進貢的飛虎「大魯」。大魯在寧王下巴蹭了一回,他癢癢地動動脖子,這才想起賽哈智應該在後面吃盡了苦頭,是時候把姚國師引開了。

他趁棋局力疲,站起來說了聲:「你這大殿裡太陰森了,我要去外面亭子裡下。」

朱歡看起來很輕鬆,但他一個少年要控制自己的眼神不往神像後面轉,實在已經是竭盡全力了。只見姚國師也應了一聲,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骨節因為坐久了而「卡卡」作響。接著,姚國師貌似漫不經意地向神殿後一指:「誰在那裡?」

賽哈智在神像之後心一涼,朱歡卻搶道:「是我的老鼠!」

姚國師道:「哦?殿下的老鼠不是在領子上嗎?」

賽哈智聽得心跳不止,覺得姚國師馬上就要朝這邊走過來了。此時,卻聽見身邊有什麼東西簌簌響動,接著一隻肥肥的灰毛小倉鼠從他胯下「嗖」地鑽了出去,一去不回頭地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外。

賽哈智滿身冷汗,他心想寧王是什麼時候把這小傢伙放在這的?虧得這倉鼠假死的功夫還在人類之上……

只聽姚國師笑道:「又有一隻?偷佛祖的香油吃,你慘了。」

「誒!」寧王衣袖響動,似乎是極快地把那小倉鼠護了起來。「二魯,別怕這和尚。」原來竟是和那只飛鼯鼠「大魯」湊了一對。

姚國師「哼哼」笑了兩聲,兩人的腳步就越行越遠,直到聽不見了。賽哈智躺在八臂神像之下,仰天望著舞動的八條手臂,大口呼吸著,心中又是驚,又是氣,心中撲通通跳個不停。

「媽的,這可怕的小魔王……」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