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還沒有到夜的時候,只是今天的雲格外地厚重低垂,也就使得天色昏暗如夜。風也很急,而海浪波濤更是洶湧,浪一排排地從海中生成,湧向矗立的巖崖,最後化成驚心動魄的巨浪狠狠拍在巖岸上,深黑色的水浪甚至會沒過十幾米高的巖岸!
碼頭早已淹沒在海潮下,盤旋登島的小路也消失大半。路旁幾盞沒有沒入水面的路燈還在努力發著昏暗的燈光,卻沒有給這如夜的白天帶來一點點生氣,反而更增添了些許恐怖淒涼。偌大的島有四分之三已在水下,只餘了地勢最高的一小塊地方在海面上,還要時時經受一層高過一層的濁浪拍擊。
在一塊稍稍能夠躲避風浪的岩石凹處,兩個面容醜陋、體型巨大的巨人正蜷縮在那裡,平素的兇惡早已不知去向,眼中剩下的只有驚懼和畏縮。它們力大無窮,凶殘成性,又總是駕船往返於島和大陸之間。作為擺渡人,它們對大海非常熟悉,簡直就像是自海中而生的水族。但是今天,也只有今天,在大海和天地出離的憤怒前,它們也感到了畏懼和驚恐,只會本能地找地方躲起來。強健的身體,恐怖的力量,在這天、這海面前,根本脆弱得不值一提。
但是,再高再猛烈的巨浪也無法威脅到矗立在島中央的城堡一分一毫。那深紅為底、夾雜著黑色條紋的城堡通體散發著淡淡血光,在暗夜中顯得格外醒目。血光的穿透力強得已經超出了這個世界的常識,即使數百公里外也清晰可見。
只是深紅城堡過往數十年中從不曾點亮過血光,今天這樣做,並不似是示威,反而像是在黑暗中點亮了一盞燈塔,在接引著什麼人,為他指亮前途。
吱嘎嘎一陣澀耳的聲音,深紅城堡的大門緩緩打開,黑暗散播者戴克阿維達從打開的一線縫隙中走出。滿天的風雨對他來說,似乎和溫暖的晨曦無異。他懶洋洋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甚至打了個哈欠,才打開迷濛的眼睛,向周圍望去。和深紅城堡一樣,他身上也有一層無形力場,將所有的風雨排開。天地威力再大,如果打濕了黑暗散播者身上的衣服,那才是一個笑話。
可是他掃視過面前的一切,臉上慵懶的笑容登時凝固,慢慢地化為驚訝和冰霜。過了整整數分鐘,黑暗散播者才向前奔出。而在這幾分鐘內,風和雨已經徹底打濕了他的衣裳,讓威名曾經只在真正強者之間流傳的黑暗散播者顯得狼狽萬分。戴克阿維達卻渾然不覺,甚至連所有的異能秘術都忘得乾淨,而是在風雨中踉蹌奔行著,甚至還狠狠地摔了兩跤,臉上添了青腫。
這是大失身份的事,可是戴克阿維達卻沒有感覺,而是不斷在雨中奔行,摔倒,再爬起來,再摔倒,再爬起來。幾百米的路途,不知道讓他摔了多少次,終於來到了一個倒地的巨人前,伸出顫抖的手,將巨人埋在積水中的臉翻了過來,然後如被雷殛,驀然呆住。巨人的面容,無比熟悉,所有血腥議會真正的核心人物都會認得,那是貝布拉茲,放大了十倍的貝布拉茲,一個讓許多人痛恨,讓更多人懷念的名字。
這張臉早已失去一切生機,可是臉上依舊掛著從容平淡的微笑,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鄰家老人,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地方。也許,惟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洞悉人世的微笑。它雖然凝固,卻傳神,如同永恆。
「……貝布拉茲?」
在心底確認了無數次,戴克阿維達才叫出了這個名字。這是個如同有著魔咒的名字,出口之後,戴克阿維達才恢復了正常和清晰,猛然想起一事,霍地站起!在他周圍,黑暗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悄無聲息地擴散開去,籠罩了越來越廣的地域。在這些黑暗中,絕沒有一點的光,所以黑暗籠罩之處,萬物皆為遮蔽,只有巨人的身體仍是清晰可見。
「威斯特伍德,出來吧!我們可是老朋友了!」
深沉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口氣中卻絕無善意。只是呼喚了一聲後,周圍卻沒有任何動靜,讓戴克阿維達大出意外。既然貝布拉茲的屍體已經出現在這裡,而且是從未現世的完整形態,那麼身為貝布拉茲麾下第一強者的威斯特伍德理應就在附近,說不定正潛伏於某個空間斷層中,準備給予他致命一擊。
雖然戰力要略遜於威斯特伍德,但是戴克阿維達的黑暗正好對空間潛行具有克制作用,這裡又是深紅城堡,凌駕於一切之上的蜘蛛女皇就在城堡中,戴克阿維達根本不懼一戰。不過他等了整整一分鐘,卻仍沒有得到回應,不覺有些疑惑:威斯特伍德何等身份,他可不會幹出不告而襲這種勾當。可是,難道他真的沒有來,那麼貝布拉茲的完整體又是如何出現在這裡的?
戴克阿維達慢慢俯身,凝視著巨人宛如沉睡般的臉。雖然已從巨人身體上感覺不到任何生命的氣息,但是他卻仍顯得極為謹慎小心,絲毫不會做出任何過份、冒失或者是褻瀆的舉動。在同一代的老人中,黑暗散播者的名字無比響亮,與死亡屬於同義詞,但是正因為是從血色黃昏之前的年代走過來的,戴克阿維達才更加清楚貝布拉茲的不凡,而他雖然從沒見過,但一眼就認出眼前的貝布拉茲屬於「完整體」完整體……昔日的貝布拉茲之所以能夠與蜘蛛女皇相隨,最終坐上血腥議會議長的寶座,絕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智慧,他的胸懷,而是因為他擁有「完整體」雖然他從來沒有使用過。
而現在面對著完整體,即使是擁有十一階能力的黑暗散播者也深為戒懼。
就在他準備再次試探檢驗貝布拉茲的生命反應時,夜空中忽然響起了一個悠遠而悅耳的聲音:「不用這麼小心,他已經死了。」
戴克阿維達挺直了身體,問:「您是說貝布拉茲?」
「就是他。」
隨著語聲,一個穿著復古式宮庭裙服的女人緩緩自虛空中走出。那完整詮釋了古典美麗含義的面容,其實已有多時未在世人面前出現。不過這不要緊,只要看到她纖長十指末端長長的黑紅相間的指甲,哪怕是最底層的龍騎列兵都能夠立刻認出她的身份,凌駕於一切強者之上的蜘蛛女皇,安吉莉娜·芬·拉娜克希斯。
不會認錯,因為那是蜘蛛女皇的獨有標記,沒有任何人敢於複製或是模仿。甚至在血腥議會的法典中亦有相應的條款。這就是動盪年代的特點,強者可以以任何方式留下自己的烙印。
但是從黑暗中行來的拉娜克希斯卻並非是實體,至少不完全是實體。她顯得有些模糊,讓人看不太清真正的樣子。而隨著前行,一片巨大的陰影從她身後升起,悄然間籠罩了整座島嶼。
拉娜克希斯走到貝布拉茲的身體前,俯身看著他安詳沉睡的臉。不過與其說是她在看著,倒更像是空中某個不可見的巨大存在同樣睜開了眼睛,把視線投注於貝布拉茲身上。
良久,良久,拉娜克希斯才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說:「他真的死了。」
這句話像是在說給戴克阿維達聽,也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知曉許多當年往事的戴克阿維達驚訝之後,疑問叢生,問:「難道,他是想把完整體帶過來,送給您?」
「不是送,而是交給我,交到我的手裡。如何使用,完全看我。他一直是按照他的理念在活著,所以現在,他認為已經結束了自己應有的使命,而把命運的選擇權交給了我。」
蜘蛛女皇的聲音悠遠而悅耳,卻透著洞穿時間的蒼涼。停頓了片刻,她終於歎息一聲,又說:「雖然……這並不是他想要的結果。我想,他的本意,是想以完整體的姿態與我決一死戰。」
她緩緩蹲下,伸出右手,將食指前端黑紅雙色的長長指甲刺入貝布拉茲的頸側。刺入的瞬間,貝布拉茲竟然輕輕地哼了一聲,雙眉微皺,露出痛苦之色。戴克阿維達登時大驚,黑暗立刻瘋狂般湧動,可是卻沒有看到貝布拉茲再有接下來的動作。
鮮血不斷從拉娜克希斯刺入之處湧出,沿著一根無形的管道噴湧,最後灑落在大地上。幾絲近乎於透明的血漿從鮮血中分離出來,被牽引到拉娜克希斯的指尖。她凝神看了看這顆近乎透明的小水滴,然後才將它遞給了戴克阿維達。戴克阿維達接過水滴,稍一探查,就明白了它是什麼,臉色登時微微一變:「定制活體基因崩解劑?」
蜘蛛女皇點了點頭,說:「貝布拉茲並不是死在敵人手上,而是死在自己的活體基因崩解上。他早就用自己的血製成了這些活體基因崩解藥劑,在成為完整體後,同時給自己注射了這種制劑。這樣……無論戰鬥勝負,他都將死去,完整體也就沒有進一步成長的機會。他曾經說過,他的一生只會有一次以完整體戰鬥的機會,只是我也沒有想到,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兌現。」
「他為什麼不選擇您的方式呢?」
戴克阿維達問,這也是他不得其解的地方。
「那是因為,他並不具備可以和我相提並論的能力。這一點他很清楚,我也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做不到。除了我,他也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人能夠控制完整體,所以他才出現在這裡,好把完整體交到我的手上。」
拉娜克希斯說,她的聲音已經歸於平淡和冷漠,就像在述說著一件與已無關的事情一樣。只不過戴克阿維達知道,這,只是貝布拉茲最後的幾個心願之一,也許還是並不那麼重要的一個。
血依舊不斷從巨人頸側噴出,竟如一眼噴泉。這些血都在散發著微微的光芒,將拉娜克希斯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一張久已放置在記憶深處的面容。那是一張還帶著稚氣的臉,雖然仍有小半被布帶纏繞,但露出的部分已足以展示出驚心動魄的美麗。他有一雙碧色的眼睛,同樣清澈透明,左眼靈動有神,右眼卻顯得機械且沒有生機,明顯失去了視覺功能。可是在那一剎那,她似乎覺得那只失去了功能的右眼深處好像藏著什麼東西。但是這種感覺在當時只是一閃而逝,現在回想,卻不知道為什麼格外的清晰。
「也許,他也可以。」
拉娜克希斯想著。
血不斷地噴著,巨人的身體正在等比例縮小,刀鋒、觸爪和四根支撐足也在相應縮小,那些不屬於人類的器官則正在逐漸消失。漸漸地,一個人類的身體輪廓開始顯現。而無休止噴灑向夜空的血液正在快速揮發,可是其中絲絲深紫色的血液卻顯示出超乎常識的活力和運動性,它們像是游魚般在血液中穿梭著,尋找著下一個目標。不過它們一出現,立刻就會有一絲無形的力場準確無誤地纏繞上來,把這些紫血從普通血液中抽離,匯聚一處,向拉娜克希斯飛去。紫血像是擁有自己的智慧,一被力場纏繞,立刻瘋狂掙扎著想要逃離,而且從內部不斷迸發出極為強大的能量爆炸。然而纏繞它們的力場卻更加強大,並且被抽離了普通血液後,紫血也就失去了能量補充的來源,逐漸安靜下來。
片刻之後,一小團深紫色的液體已盤旋在拉娜克希斯的指尖。在它們周圍,是強大得不可思議的力場,將所有的反抗與掙扎通通壓制下來。而為了壓制紫血,拉娜克希斯看起來並不是很輕鬆,她輕咬著下唇,臉色都顯得有些蒼白。當紫血終於安靜下來,凝結成一塊紫色寶石時,她才輕輕吐了口氣。這時,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安靜仰躺在地面上的貝布拉茲。他已經老了,躺在地上的是一具普通的老人的身體,皮膚顯得有些鬆弛,但非常真實和自然。只有拉娜克希斯和很少的幾個人知道,回歸人類的真實和自然,一直是貝布拉茲的信念。
但是在他身邊,掉落了一個皮面的筆記本,封皮邊緣已經磨損,顯示出悠久的歲月。拉娜克希斯拾起了這本筆記本,隨手打開,恰好是惟一寫有字跡的一頁。那一頁上,用流暢的字體寫著:【我觸摸眾神之門,卻並不準備開啟。它通向力量與永生,是永無止歇的昇華。
雖然我迷戀我的凡軀,我依然戴著鎖鏈。
當身體失去了枷鎖,也就沒有了向前的路。只能向左,或者轉右。
左邊是地獄,右邊也是地獄。】沉默中,拉娜克希斯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但即使速度再慢,這麼寥寥無幾的幾行字,也轉眼間就應該讀完。可是每掠過一個字,都可以看到拉娜克希斯的身影在明滅起伏。她這個身體並非實體,也不完全是投影,而是介於二者之間。身影的波動,意味著她本體的能量有所起伏,或者是心情正在劇烈波動。無論哪種,都本來是不太可能出現的情況。
風和浪依然迅疾咆哮,黑色的波濤如地獄中湧出的怪獸,前赴後繼地衝上荒島,但遠遠的就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攔住,不能再像剛剛那樣濺落在貝布拉茲的身體上。
「貝布拉茲……」
拉娜克希斯輕聲念誦著這個名字,聲音不算輕,但戴克阿維達卻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這是拉娜克希斯不想讓他聽到的表示,想要聽清並不困難,可是他沒有那麼笨,笨到在這種時候去試探拉娜克希斯的底線。
地上的老人神態寧定而安詳,表情栩栩如生,如同仍在睡夢中。被風浪和雨水打濕,他的身上還掛著幾片墨綠的海藻。拉娜克希斯蹲下,用手將海藻從貝布拉茲的身上摘除,動作溫柔而細心。那只在黑夜中也散發著光澤的手和他身上滿是皺紋的皮膚形成強烈的對比。如果只以年紀的差距來算,貝布拉茲其實還要比拉娜克希斯年輕。以絕對能力而言,貝布拉茲也有能力維持二十多歲的容貌和身體。但他的選擇,卻是讓自己自然而真實地老去。
「原諒我,我不知道你會在這個時間來。我有很不好的預感,但是這個時候我很脆弱,所以選擇逃避一會。等我感知到你的存在和到來已經晚了,才讓這些海藻玷染了你的身體。你總認為我不瞭解你,不理解你,其實你也是一樣的。我們很相似,都有著自己的原則和信念,絕不容許動搖和置疑。但是我們之間的處理方式不同,在達到同樣信念的路途上,我們只會越走越遠。原諒我,這許多年以來,我知道你的想法,也理解你的堅持,可是我不可能和你選擇的一樣。完整體太過重要了,重要得不容我們插入個人的好惡私心。你是這樣說我的,不過我想,你現在應該是理解和明白我的,不然的話也不會發動這場針對我的戰爭。可是,貝布拉茲,你不能明白的是,扼殺與控制,並不僅僅是兩條道路的選擇,那是……」
停頓了片刻,拉娜克希斯才說出最後的一句話:「……兩種完全不同的境界。」
最後面的幾句話,戴克阿維達是聽清楚了的。對於當年糾纏不清的種種往事,他還是很清楚的,而且在最初的時候,他也是有資格追求拉娜克希斯的極少數幾個人之一。然後,他是最早退出的一個人,其後則開始追隨在她身邊。當拉娜克希斯為自己冠以蜘蛛女皇的稱號後,他才以管家和僕人的身份出現,並且從此之後,後半生大多時間都消耗在深紅城堡高高的圍牆之後。再見到戴克阿維達時,熟識的老朋友們幾乎都認不出這個老人就是當年那殺伐一方、高歌一時,手段凌厲狠辣,同時也極有風度的男人。只有戴克阿維達自己最清楚為什麼,只有他才知道為何黑暗散播者的名字不再響亮,甚至落於威斯特伍德之後。不是因為他天賦不佳,也不是因為他不夠勤奮,更不是運氣不好。一度,他甚至跑在了貝布拉茲的前面!但是讓黑暗散播者心灰意冷,從此放棄了尊嚴和努力,心甘情願地追隨在安吉莉娜身邊幹些俗務雜事的真正原因,卻是拉娜克希斯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是因為,境界已然不同。
在勢頭最凌厲的當年,戴克阿維達的實力和力量甚至要超越拉娜克希斯,然而那時的少女以一種令人恐怖而絕望的速度在拉近著與他的差距。她實力提升的絕對速度或許還可以讓人留點希望,但是那種數學意義上的穩定,卻真正地讓人絕望。每一天,拉娜克希斯力量的成長都是一模一樣,沒有任何變化的。所以當戴克阿維達看到自己被追近後,就非常清楚地知道,在不遠的將來,他一定會看到拉娜克希斯的背影在自己面前遠去,乃至徹底消失。而當這個那時看起來經常帶著呆呆表情的少女一手掀起血色黃昏的序幕時,戴克阿維達終於明白,自己所有的擔心終將成為現實。
拉娜克希斯,這個少女從弱不禁風時起,看著他時那雙清亮眼睛的最深處,就滿是沒有任何情感的冰冷。他的力量,他的權勢,他的一切,都不能讓她的眼神有分毫的動搖和波動。
沒有羨慕,沒有恐懼,也沒有欣賞,當年,拉娜克希斯就像看一個最平凡普通的男人那樣看著戴克阿維達。在許多年之後,戴克阿維達才明白,那是因為那時起拉娜克希斯就知道一定會超越他,然後把他遠遠地拋在身後,直到差距大到永無可能彌合。所以他當時擁有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都屬於可有可無,自然看他的眼光和看待普通人不會有任何不同。就如人看螞蟻,大點小點,甚至加上了點花紋,又有什麼區別?
所以戴克阿維達,選擇了在她身邊做個普通而平凡的人,這樣,至少可以在視線中留住她,而非永遠於她身邊消逝。
後來,貝布拉茲展示了大智若愚的本質,也逐漸顯示出不輸於任何人的天賦。也許這個世界上惟一的例外,就是拉娜克希斯。貝布拉茲是個會逐漸贏得尊重的人,他後程發力的特點和拉娜克希斯有些相像,甚至於兩個人同樣得到了完整體,也同樣證明了有和完整體融合的能力。從這一點看,他們是屬於同一位置的天才。而戴克阿維達,威斯特伍德,甚至是黑暗之龍摩根,都在這場特殊的比賽中被淘汰了。
大的格局似在血色黃昏後定格,真正的巨頭們都知道,不管局勢如何演化,最終血腥議會都將成為蜘蛛女皇與貝布拉茲的角力場。當貝布拉茲真正掌控了完整體的那一天,他才能真正有和拉娜克希斯在一起的機會。而在那之後,顧薩格拉布在一個雷雨之夜離開了血腥議會。不管他離開的真實原因是什麼,其中一個必然的原因就是想要找到第三枚完整體。
只是在今夜,此時此刻,拉娜克希斯的一句話把戴克阿維達送回數十年前的昔日,又將他拉回現實。那安睡中的貝布拉茲,亦讓他心潮難止。
拉娜克希斯的化身已經站了起來,恢復了平靜和淡然,向深紅城堡深處走去。那本筆記本又被放在了貝布拉茲的身邊,只有分離出的紫血留在她的手心。
「幫他……好好地收拾一下。」
「是。」
戴克阿維達恭敬地回答著,和幾十年來做的一樣。
當拉娜克希斯走入古堡後,他才來到貝布拉茲身邊,先是拾起筆記本,小心地貼身放好,然後看著貝布拉茲的身體,忽然有些唏噓。回歸本性和自然,是一句很簡單的口號,但真要做起來卻需要絕大的勇氣,至少戴克阿維達做不到。他現在三十至四十之間的面容下,是一具極具健美和力量感的軀體,不比任何年輕人差。讓他變成貝布拉茲現在這樣,可根本做不到。曾有許許多多的人對貝布拉茲不肯保持青春的做法感到置疑,雖然戴克阿維達知道貝布拉茲並不是一個會做無用蠢事的人,然而那時也不明白他的用意。
但是,當抱起他冰冷而安詳的屍體時,戴克阿維達終於明白了內中原因。
這是對信仰的宣示,也是對自我的警戒,貝布拉茲是怕當真正選擇的時刻來臨時,自己會沒有足夠的勇氣。
抱著貝布拉茲的屍體,戴克阿維達一步步走向大海,然後雙臂一振,看著貝布拉茲的身體遠遠飛出,最終被混濁的大海吞沒。然後,他也向深紅城堡走去,黑暗如有生命,在他身後將古堡的大門緩緩合攏。
回到了自己的居處,戴克阿維達把燈點亮,在椅子上坐了片刻,才把貝布拉茲的筆記本拿出來。他所住的只是一間小小的房間,石製的牆壁上甚至缺少必需的裝飾,樸素到了極致。除了必要的衣服,看起來他沒有一點屬於自己的財產。就連那張木床也是硬而光潔,連張床單都沒有。
房間中非常地昏暗,無形的壓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終於還是打開了貝布拉茲的筆記,剛好就翻到了惟一有字的那一頁,細細地讀了起來。拉娜克希斯既然留下了這本筆記,那就是給他看的。一遍讀完所花的時間,是拉娜克希斯的數倍之久。再抬起頭時,他不由得長歎一聲。
因為從不曾擁有過完整體,戴克阿維達還不能體會到短短幾句話背後的真正意味。但跟隨拉娜克希斯這麼多年,親眼看過她的所作所為,他也能多少隱約感覺得到貝布拉茲想說什麼。可是,這只讓他更加地黯然,因為最終貝布拉茲也到了和他當年同樣的處境,只能看著拉娜克希斯逐漸遠去。
獨坐在昏暗燈光下,黑暗散播者不禁想,在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人能夠跟得上她的腳步,熔化她雙瞳最深處的堅冰?於剎那恍惚間,竟然有一個身影跳入了他的心中,讓他大吃一驚。
是蘇。
蘇?
戴克阿維達對直覺給出的答案感到十分吃驚,當初到深紅城堡領走梅迪爾麗時,蘇還只是個很漂亮的年輕人。他的才華和能力說得上驚才絕艷,但在黑暗散播者眼中卻也不值得震驚。相比之下,梅迪爾麗反而是更加接近於拉娜克希斯的一個,她天生的那種殺伐果決,那種傲然凌厲,甚至比拉娜克希斯還要純粹。那時的蘇,至少和梅迪爾麗比起來都稍有遜色,怎會是他?
但是到了他這個層次,每一個念頭的產生都不是憑空無據的。戴克阿維達忽然感覺到了一絲莫名的煩躁,於是走出了自己的房間,信步走著。剛走了幾步,他耳邊就響起了一聲輕輕歎息,然後是拉娜克希斯的聲音,讓他過去一下。
片刻之後,在深紅城堡最高遠的殿堂中,戴克阿維達站到了如鏡般光滑的石台邊緣,在他前方是黑暗籠罩著的虛無。在這間殿堂中,空間已然被扭曲,石台前展現出的真實空間甚至足以裝下整座島嶼。於黑暗中,浮現出拉娜克希斯的臉,在無邊虛空內,這張從下至上超過五十米的美麗面容顯得並不太大,可是在她面前的黑暗散播者就小得像個蟲子。和那具化身一樣,虛空中浮現的面容也是介於實體與虛幻之間。但和化身不同的是,這張臉上有的只是冷漠與森寒,而化身卻會有憂鬱歡喜。
「戴克阿維達,我感覺到你的內心在震動。」
並不響亮,卻宏大的聲音在殿堂中響起。
黑暗散播者微微躬身,說:「我感到十分抱歉。只是看到當年的老朋友離開了這個世界,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理解您的人又少了一個。」
沉默了片刻,拉娜克希斯終於說:「不,你錯了。我很瞭解你們,從最開始就瞭解。而你們從來沒有瞭解過我,包括貝布拉茲。如果不能更深入地瞭解我們身處的世界,也就不能理解我現在所做一切的意義。」
「我真心同意。」
戴克阿維達說。
「現在,我需要你去做兩件事。一是盡快恢復你真正的力量,我預感到,真正的危險正在到來。我們需要在那之前做好備戰。其次,想辦法找到蘇。他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抵禦這次的危機。」
戴克阿維達離開殿堂後,蜘蛛女皇的頭像並沒有消失,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雙眉微皺,自語著:「真正的……危險?會是誰呢?」
在深紅城堡外的世界,已經過了夏天。舊時代的初秋原本是最好的時節,氣候適宜,收穫即將開始,但是在輻射雲籠罩的今天,初秋時已是十分寒冷,偶爾幾天甚至會到冰點以下。這樣的氣候是舊時代大多數人難以適應的,但是在現在,生存下來的人們都對惡劣環境有了驚人的適應力。
在大陸北方的山脈中,許多山峰都是終年積雪覆蓋,雪線比舊時代南移了近千公里。這裡本來是十分寧靜的世界,雪林中的生物並不多,嚴寒和食物匱乏是所有生命的天敵,變異生物也不例外。然而,此時此刻,北地的寧寂卻被機器的轟鳴聲所匯成的洪流衝破。在雲端下,星艦瓦爾哈拉正靜靜地懸停著,艦身下方打開了數以千計的艙門,無數雪白的光柱照耀而下,射在下方的山峰上。在那些光柱中,有著無數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機械在不住上下飄浮著。它們或是落在山峰上,不斷向內挖進,或是運送著大大小小採選出來的石塊,飛向遍佈整個山體的工作單元。也有許多臨時改變用途,會由數十甚至上千個小型機械體組合成一具數十米高的巨型機械,只消輕輕一擊就可以掏出數十立方米的泥石,然後吞進腹中,大多的廢料從後方噴出,而提煉出數十種各色結晶體的原礦則向空中噴出,再被密集穿梭來去的各式運輸機械抓住,送往專門的精煉單元。
就和天空中飄浮著的機械一樣,各種工作單元風格不一,大的佔地近一平方公里,小的甚至只有拳頭大小,而且各個單元間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格,像是數百個不同文明種族的作品。現在這片山地,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工廠,山腹內更是被掏空了大半,數量過半的機械正在山腹內永無休止地工作著。
在星艦的中央,菲茲德克懸浮於空中,他的意識已經分成了數以千萬計,操控著所有的機械。這個時刻,甚至可以說,數以百萬計的各式機械都是他本體的一部分。能夠將意識分流到這種程度,在使徒中也惟有菲茲德克才能辦到。可以拖垮舊時代最先進的超級中樞的數據以菲茲德克為中心匯聚,並且幾乎是即時得到處理,每個機械單元都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命令。而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個無比複雜的機械帝國。每一分鐘,都會有數以百計的機械單元從工業單元中飛出,走向自己的崗位。在創造之初,它們就有了自己的使命,而且隨時等候並執行新的命令,哪怕是毀滅和回收。
機械的數量還在無止境地增加著。物質來自於取自山脈深處的各種礦脈,少量這顆星球並不存在的元素則是通過人工的方式合成。而能量則來自於空間爐的供應,少部分則是由新建立起的微型聚變單元供應。
這是一個機械帝國的雛形,而建立起這一切僅僅用去了一個月的時間。在菲茲德克的大腦中擁有這個帝國發展的全部路徑圖。雖然這是低效並且很沒意義的一種舉措,不過應用於這顆星球倒卻是合適。而且這也是菲茲德克目前最好的選擇,在這樣一顆星球上,他的可選餘地並不多。因為在諸使徒中,他並不是以戰鬥見長的,他真正的舞台應該是遼闊無際的星辰大海。在這個世界裡,失去了其他使徒的分擔和支援,菲茲德克就只能以自己最不擅長的方式來戰鬥。還好,他終於又找到了一位夥伴,那持劍的天使,梅迪爾麗。雖然她現在仍處於最深沉的沉睡中,並且以堅硬的甲冑將自己包裹起來,但是使徒的強大本能注定將突破這具身體的束縛,從而恢復最古老且遙遠的記憶。
菲茲德克對此深信不疑。
當梅迪爾麗恢復了記憶後,他就會等來第一個真正的夥伴吧?
菲茲德克自己至今都無法克服本能中的恐懼,去翻尋舊日的記憶。隱藏於數十萬年前黑暗中的事實真相,哪怕距離揭開還很遙遠,也沉重得要讓人發瘋。在漫長的歲月中,他潛心苦等,直到遇到了潘多拉,菲茲德克才找到了在這個世界落腳的基點,能夠重建軀體,以這個世界可以容納的方式復生。在復甦後不久,又一名使徒瑟瑞德拉也降臨於這個世界。然而讓菲茲德克失望的是,那時的瑟瑞德拉受到了這個世界的嚴重束縛,在她的身軀中產生了一個新的意志。或者說,她原本的本能變得不再純粹,而受到這個世界意志影響的部分已經強大到可以壓制本能的地步。也正因如此,才會出現後來那麼多的變數。瑟瑞德拉聽不到菲茲德克的呼喚,而菲茲德克也感應不到瑟瑞德拉不再純粹的本能,沒有身軀的他當時也沒有能力去阻止後來的變故。
那是一場事故,對使徒來說,則是一場災難。
不知發生了什麼,瑟瑞德拉的本體意識受到了強烈刺激,因而和本能發生了最激烈的衝突,最終的結果是兩敗俱傷,瑟瑞德拉陷入了接近永恆的沉眠。她身為使徒的本能衰減到了最低點,讓甦醒後的菲茲德克也難以定位,最樂觀的誤差範圍也可達數百公里,其實這就相當於只能模糊地感覺到一點方向而已。而那時的菲茲德克仍在搜尋著可以補全自己缺陷的基因,對他來說這件事的意義更加重大,也就無暇顧及瑟瑞德拉。而且作為他所使用的工具,災禍之蠍用起來並不十分順手,因為戰車和導彈無法和真正的高階能力者匹敵,所以東方的聖輝十字軍已經是非常強勁的對手,東南方的血腥議會更是他也不敢招惹的龐然大物。
瓦爾哈拉中央,在無止盡的數據流中心處,菲茲德克仍然保持了一小團自我的意識,安靜且悄悄地回想著。依舊沉睡的梅迪爾麗則讓他感覺到溫暖和安慰,哪怕是不知道她何時才會醒來。
使徒之間也是有分工的,無論是負責國度建築與支援的菲茲德克,抑或是負責洞悉偵察的瑟瑞德拉都不以意志見長,雖然身為使徒,他們的意志比較普通生物還是要強大千萬倍。所以,在降臨於這個世界後,他們會受到這個世界的束縛和影響,乃至於麻煩不斷。
但是梅迪爾麗不同,她是使徒中的劍,鋒銳無雙,一往無前。只要她恢復本能,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斬斷世界意志所強加的束縛。至於時間,在使徒的眼中並不重要,她多睡幾百年還是少睡幾百年都沒有關係,只要醒得過來就好。到了那時,他們就可以一同打開囚籠,重歸自由而無限的宇宙。是的,這個世界本身,已經成為束縛它們的囚籠。
除了劍,能夠破解囚籠的,還有大腦。在劍與大腦之外,應該還有一位使徒,但是它究竟是誰,分工如何,菲茲德克卻怎麼都想不起來。那是深藏於記憶中的秘密,現在的菲茲德克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揭開。
就在沉浸於往昔的記憶時,菲茲德克忽然感覺到異樣,一縷期待已久的感覺從遠方某個非常微妙的信息流中傳出,頓時讓他全身震動。空中飛舞的萬千機械一齊停滯了一刻,然後忽然大亂,甚至每秒鐘都會發生數以千次的碰撞!
菲茲德克用了整整十分鐘的時間才把整個工業帝國的秩序重新調整過來,所有的資源都被重新分配,備用的工作單元和能量單元全部啟動,一時之間,數十平方公里內的山巒都在震動著。而幾分鐘後,數萬噸重的各種原材料就被提煉出來,然後送入指定的工業單元,數秒至數分鐘不等的時間內,以億計的零部件就被加工出來,而後拼裝成各種組件,再組裝成一個個特殊用途的機械蟲體。瓦爾哈拉上不斷射下如雨的光線,這些包含能量的光線激打在機械體上,激活了它們的智能核心,並且將需要完成的任務輸入到核心中。在光雨中,無以計數的機械體逐漸泛起光芒,正在快速填充能量。
瓦爾哈拉上光暈流動,能量護罩的光芒變得飄忽不定,巨大的艦身微微顫抖,空間爐出力已經超出極限,而星艦能量儲備的指數直線下降,一洩到底。在海量物質和無止盡能源的支持下,一片由機械體組成的陰雲正在成形!
一小時後,引擎的蜂鳴聲匯聚成驚天動地的洪流,在一隻長達五百米的巨大浮空機械的帶領下,數百萬用途不一的浮空機械騰空而起,匯聚成一片數十平方公里的陰雲,向北方飛去!
兩小時後,機械陰雲已經飛臨極北冰洋上空,在它們到來之前,於冰洋中生活的生物們就感覺到了什麼,早已倉皇四散。這時已是秋天,冰洋上到處是飄浮的冰山,厚厚的冰蓋從海岸邊伸出,深深探入冰洋。
機械陰雲浮停在冰蓋上,片刻後數十萬道能量光束就當空射下,冰洋上即刻是連綿數百平方公里的猛烈爆炸,數米厚的冰蓋被轟然炸碎,露出下方洶湧的波濤冰海。不需要任何命令,無數機械蟲就紛紛衝入波濤,轉眼間潛入深海。它們有的形如鯊魚,有些則是扁平而鋒利的圓碟型,都是適合在水下移動的外形。而推進方式從螺旋漿至噴水推進乃至反引力力場推進,不一而足。從高空看,會看到海面上綻放出數十萬朵白色水花,然後條條白線迅速向四面八方擴散,更向深海潛進。白線所到之處,本是相對平靜的海面上立刻會湧起怒浪,一圈浪峰即以機械陰雲入海點為圓心,向四面八方擴張開去。
浪峰過後,又有一朵朵血雲緩緩從海底浮上。
在冰洋深處,一隊六隻魚人正在巡遊,在它們身後還跟著兩頭兇猛的變異鯨鯊。正巡遊間,為首那只體型明顯粗大一圈的魚人忽然停下,唇邊十餘根肉須一齊揮動,感知著什麼。突然,它所有的鰭都擴張到極致,這是最高級別的警告和恐懼的表示!
魚人戰士們還沒來得及擴散隊形,遠方就傳來細微而尖銳的嘯音,周圍的海水也開始產生共鳴。幾十條白色細線正在海中以超過200公里的驚人速度掠進,轉瞬間就到了這些魚人戰士面前!
兩頭鯨鯊憑著強大的本能勉強掉頭轉向,想要逃跑,但也就能做到這一步而已。而那些魚人戰士們的反應要整整慢上一拍,它們只來得及發出尖厲淒涼的慘叫,就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細線在自己身上一掠而過!
六隻魚人、兩頭鯨鯊,瞬間成為穿在網上的獵物。細線又衝出了數十米,才停了下來,赫然是一根根螺旋型鋼針,尾部裝有微型推進裝置,頭部則是穩定和導向器,完全就是微型導彈,只不過彈頭沒有爆炸力而已,但貫穿力極為強大。
魚人和鯨鯊還保持著或戰鬥、或逃跑的姿勢,卻浮在海中動也不動,身體早已僵硬。突然,大團的血暈從它們身上噴發出來,這時它們才陣陣抽搐,慢慢翻身上浮。
海水的流動突然激烈起來,數十隻小潛艇般的機械蟲破浪而出,圍住屍體,各種探測波動紛紛從屍體中掃過。然後留下一隻,其餘的機械蟲則調頭繼續向大海深處駛去。片刻後,海水猛然湧動,撲天蓋地的機械大軍從遠方出現,然後挾著巨浪滾滾而過!從機械大軍中分出數十隻特種機械,撲向魚人和鯨鯊屍體,幾分鐘就把它們徹底解剖,各器官分門別類地裝進專門的檢測艇內,然後繼續前進。
這樣的場景,每一分鐘都會在冰洋深處上演多次。而海面上,母船已經徹底展開,變成長達兩千米的龐然大物,懸浮在海上五十米的低空,緩緩飛行著。它艦體上開著數百個艙門,時時有各式各樣的破損機械蟲飛回母船,過上一會後就會修復一新,甚至變成全新的機械蟲飛出來。由無數白線構成的圓在擴散到極致後,打開拉直,變成一排白線,如海嘯浪湧般向著冰洋深處席捲而去。
在這條白線之後,大大小小的血花朵朵綻放,再被海水吞沒。在白線鋒芒所指的前方,突然躍出一頭體長近百米的巨型章魚,高高揚起的觸手甚至還要超出身體。它發出如象鳴般的巨大嘯叫,叫聲甚至在海中掀起了一圈波浪。幾根觸手沉重一擊,頓時將白線居中截斷,不知有多少機械蟲因此損毀報廢。它再度舉起觸手時,遠在數公里外的母船艦艏已緩緩張開,探出三根長長的金屬方柱,方柱尖端猛然迸射出奪目的電火,一顆重達一噸的彈丸沿著方柱導出的軌道彈出,以每秒超過五千米的速度射向正在肆意發威的巨型章魚!
深沉陰暗的冰洋上驟然燃起一團耀眼的火球,章魚的身軀雖然極為巨大,但被這記物質炮一轟,小半個軀體已經化為升騰的火球!
它的生命力異常頑強,這樣居然還沒有死,揮擊的觸手依然有著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然而無數白線即刻以它為中心匯聚而來,先是數千道掃瞄力量光波瀑布般落在它身上,隨後為數以萬計的機械蟲護衛著的母船就將指令分發下達。冰洋立刻沸騰,無數機械蟲從海中躍出,也有從天上飛落,密密麻麻地撲在章魚身上,竟似給它穿上了一件金屬鎧甲!
一團巨大得讓人喘不過氣的血霧在冰洋上炸開,一分鐘不到,這頭巨型章魚就被徹底分割解剖,變成大小不一的肉塊。
在散落的肉塊中,突然有一塊在附近機械蟲的掃瞄系統中由灰色轉為紅色!這一訊號即刻經過層層傳遞,被送回母船。於是大海再度沸騰,片刻後,由機械蟲拼接而出的一塊金屬平台從海中浮出,平台上數十根機械臂固定著引起紅色訊號的肉塊,更有數千隻比螞蟻還要小的機械蟲正在清理肉塊上多餘無用的部分。清理了表面部分的腐肉後,露出的是一具只剩下上半身的女人身體。她雖然有著人類的外表,但體型比一般的人類巨大得多,僅一個上半身就超過兩米。在她的腹部,浮著一個少年的臉,表情極度地痛苦,更是不斷吶喊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女人身體上到處都是傷口,下半身完全消失,在橫截身體的斷面上,爬滿了無數手指大小的微型章魚,它們拚命嚙咬著女人的身體,想要撕扯下來一點肉塊。可是她的身軀堅硬無比,哪怕是最微小的肉絲堅韌度也遠超過鋼絲,只是偶爾,才會有一點肉絲被某只小章魚撕扯下來。在她身上沒有破損的部位,也同樣爬滿了小章魚。不過在這裡的進展更加微小,小章魚一口咬下去,根本連印痕都留不下,但是它們依然不停地啃咬著,偶爾造就了一個微小傷口,就會慢慢擴大。女人的身體雖然強大,但依舊一點一點地侵蝕消耗著,如果沒有救援,那麼終將有一天會被這些小章魚徹底撕碎吞噬。而現在,機械螞蟻們的數量十倍於小章魚,而且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小章魚根本不具備攻防能力,頃刻間被機械螞蟻們清理一空,女人這才露出了全貌。
竟是瑟瑞德拉。而她腹部那個少年的臉,從面容看就是聖輝十字軍的啟輝騎士。
金屬平台托扶著瑟瑞德拉的殘缺身體,徐徐向母船飛去。就在這時,遠方的雲層突然劇烈翻湧,海平線上明顯出現了異樣。再過一會,就看得更加清楚了,那是一排高達二十多米的浪牆!對於舊時代任何船艦來說,這種規模的浪牆都是毀滅性的打擊。母船的引擎開始轟鳴,整個船體上升了一百米,所有的機械蟲能飛的都環繞在母船周圍,其餘的潛入深海,金屬托台則加速被母船收入艙內。
浪牆行進到一公里外時竟然神奇般地凝停,然而那高高在上的大水,威勢只有更加恐怖。一個深沉而奇異的聲音轟然響起:「菲茲德克!為什麼你要入侵我的國度,殺害我的孩子?立刻退出冰洋,把你搶走的東西留下,我們之間還可以避免戰爭!」
母船艦橋上射出數道激光,在空中繪出了菲茲德克的全息影像。影像的高度過了百米,從氣勢上看倒是不弱於冰洋之主掀起的浪牆。他冷笑一聲,說:「普利德克拉,你這是在威脅我嗎?我還沒有追究你窺視瑟瑞德拉的軀體,你反而敢來威脅我?你還以為是當年我還沒有恢復身體的時候嗎?現在,我,菲茲德克,已經是完整的大地雷霆使徒,你想要和我進行一場戰爭的話,我會很歡迎這個決定。你以為躲在冰洋底部的海溝裡我就拿你沒辦法了?現在你也看到了我的軍隊,而在我星艦瓦爾哈拉面前,你就會知道你這所謂的冰洋之主,不過是這世界豢養的一條低等爬蟲而已!」
冰洋上空沉默下來,氣氛凝固得幾乎要將人凍結,浪牆在一層層升高。菲茲德克只是冷笑著,甚至連母船都沒有提升高度,只有母船艦艏那三根合金方柱偶爾閃過電光。
僵持了片刻,菲茲德克皺了皺眉,說:「我現在還有要事,如果你不想將戰爭進行到底,那麼現在就到此為止。不過我想警告你的是,以後不論是瑟瑞德拉還是其他的使徒,都不許你打他們的主意。如果你再敢把手伸到我們的頭上,我就會徹底把你從這顆星球上清理出去!」
冰洋之主並未多說,而是消逝在冰洋深處,浪牆也隨之緩緩降落,浪峰漸行漸低,至數十公里外終於消失。空中的母船則徐徐掉頭,率領著如蜂群般的機械體群向來的方向駛去。
終於,瑟瑞德拉殘缺的身體被運回瓦爾哈拉。菲茲德克即刻將大半精力都放在她身上。瑟瑞德拉的身體早已失去生命,但許多部位卻又生機盎然。放置在培養槽中後,菲茲德克用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規劃她的修補方案。不要說還留下大半身體,就是僅剩下一小塊肉,使徒也能復原。但瑟瑞德拉身體的複雜程度真追星艦瓦爾哈拉,甚至猶有過之,整個修補過程可能會長達一個月,需要單獨一台空間爐的全部能量供應,這也讓菲茲德克不得不小心行事。
培養槽中慢慢注入淡銀色的培養基液,對瑟瑞德拉的修補終於開始了,這讓菲茲德克也有著莫名的激動。等瑟瑞德拉甦醒,有他在旁邊協助,她的本能必將重新取得上風,哪怕是受這個世界影響的意識依然存在,也不會影響到她的純粹。
然而培養開始後,從海量的數據流中,菲茲德克感覺到了一絲異常,有一縷微小卻堅定的意志在抗拒著修補。這縷意志很奇特,它並不強大,卻能與瑟瑞德拉緊密聯繫在一起,甚至融為一體。它能夠指揮和調動瑟瑞德拉的力量,卻並不屬於她。而且,菲茲德克察覺到,這縷意志和世界意志有著共鳴,屬於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換句話說,它就是束縛著瑟瑞德拉的枷鎖,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菲茲德克眉頭緊皺,全力解析著從瑟瑞德拉那裡傳回來的數據,最終,他確定了這縷異樣意識的來源。這種工作不是他所擅長,所以又耗費了幾個小時才得以完成。每當這時,他都會十分想念擁有大腦的時日,這點工作在大腦手裡,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菲茲德克雙眸閃耀著多彩光芒,然後凜然而生寒意,右手更是向前方狠狠斬下,如同斷頭斬首。這根本就是個毫無意義的動作,但是不這樣不足以發洩出他心底深處的那股怒火。而隨著這個動作,數百個機械蟲撲到了瑟瑞德拉的培養槽上,瞬間完成改造。一共七根尖刺從附加的裝置中探出,一齊刺入少年臉孔!那張清秀的臉瞬間扭曲,顯然已痛苦到了極致,他拚命地叫著,可是眼睛卻怎麼都張不開,嘴裡也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
在瑟瑞德拉的皮膚下突然蠕動出無數凸起,就像藏了眾多細小的蟲子,它們從外緣開始吞食著少年的臉,他拚命掙扎,像魚一樣想要遊走,但被七根鋼刺牢牢釘著,根本動彈不得,只能任由那些小蟲吞噬。瑟瑞德拉的身體異常堅硬,少年的臉更是如此,所以吞噬的過程異常緩慢。
在這件事情上,菲茲德克有得是耐心。這少年和瑟瑞德拉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繫,密切到足以影響瑟瑞德拉的決定。最主要的是他和瑟瑞德拉屬於這個世界的意識聯繫緊密,雖然菲茲德克自己沒有辦法徹底消滅瑟瑞德拉的這部分意識,但是僅僅給予重創的話還是可以辦到,比如說,殺了寄生在她體內的少年。
時間流逝得很慢,也很快。當少年最後一絲面容也被吞噬後,他終於成功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嘶喊。淒厲的叫聲很輕,和蒼蠅的振翅差不多,但是穿透力卻強得不可思議,甚至遠在艦身另一端控制室內的菲茲德克都聽到了,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迴響。少年的淒厲叫聲還未散去,整個星艦中突然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這次的音流無比雄渾,震得整座星艦都在顫抖,數據光流徹底紊亂,無數小型機械凌空爆裂。不過菲茲德克早知會如此,已經有了準備。在數據流被切斷的瞬間,備用設備已經啟動,數十根針管刺入瑟瑞德拉的頭部,將具備強烈麻醉與鎮靜效果的藥劑注入其中。
終於,那聲聲淒厲的哭喊喝斥逐漸安靜下去,數據流又恢復了連接。而在幕後掌控著一切的菲茲德克,唇邊也浮現出得意的微笑。不過他並未意識到,這種微笑,其實也帶上了這個世界的強烈印記。
幾天後,在中央控制艦島上,身材高大的瑟瑞德拉站在已轉為透明的艙壁旁,靜靜地看著幾乎壓到艦身的輻射雲。她赤裸著的身體,體型有所擴大,現在身高超過了五米。這是一具富有魅力的女人身體,醒目的是後腰處兩排如艙門般的鱗甲,以及小腹上一塊醜陋的疤痕。這時控制室中亮起數條數據光帶,在空中織出菲茲德克的虛擬影像。
「瑟瑞德拉,我親愛的夥伴,歡迎回歸!」
菲茲德克飄浮上前,張開雙臂去擁抱瑟瑞德拉。他真實的形體最多夠抱她的大腿,但現在是虛擬影像,自然想要多大就可以多大。不過影像並不完全是虛擬,它和製作出的人類身體一樣屬於一種載體,可以承載使徒的意志。從這一點上來說,這個虛擬影像也可以視為菲茲德克本人。
瑟瑞德拉和菲茲德克擁抱了一下,就冰冷地推開,用十分危險的目光盯著他,說:「你殺了我的孩子。」
「是你這個身體的孩子,啊不,是你上一具身體的孩子。」
菲茲德克糾正著,他的神態口氣自然而認真,「親愛的瑟瑞德拉,你很清楚,我這是為了幫助你打碎這個世界強加給你的束縛。」
瑟瑞德拉臉色陰沉,並沒有再發作,但是顯然不是很高興。她用極具穿透力的目光盯著菲茲德克,目光的落點竟然激起大片電火花,構成虛擬影像的數據光帶大片湮滅,菲茲德克悶哼一聲,整個影像都有些波動。這是無形的交鋒,屬於半精神層面的交戰,菲茲德克一時不察,就吃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虧。
「菲茲德克,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喜歡你所使用的手段,非常不喜歡。你給我帶來了很大的麻煩,而且讓我的心情變得非常不好。在找到大腦之前,你和我都不可能完全擺脫這個世界的影響。所以別做蠢事,我的事情不需要你來插手!」
瑟瑞德拉冷冷地說。
菲茲德克眉頭一皺,臉上閃過一絲怒色,轉而歎了口氣,說:「瑟瑞德拉,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已經可以抵禦世界意志的侵蝕,而你呢?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和你剛才所說的話,如果我不幫助你解除這層束縛,你現在還能夠恢復使徒的本能嗎?你沉睡多少年了,本能已經削弱到我完全感知不到的程度!甚至還丟失了無限之心!你真的以為,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恢復本能?如果你做得到,那麼怎麼會出現在冰洋深處那頭章魚的肚子裡?如果不是我把你從那裡帶回來,你早就被那頭章魚消化了!」
「那又怎麼樣?」
瑟瑞德拉不以為然,說:「最多是再花一段時間,重新降臨這個世界。」
「重新降臨?」
菲茲德克的聲音提高了許多,顯然已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重新降臨可能需要幾百年,而且擺脫世界意志的束縛又不知道要多久!睜開你的眼睛,使用你的洞察好好看看,這裡並不是一個蠻荒的普通世界,而是一個精心準備的囚籠!不要以為這個世界的生物很弱小,很脆弱,現在一切都在改變,進化的速度在千百倍地提高著。核戰之前這顆星球上的生物的確進化緩慢,而且脆弱得不堪一擊。但是現在,戰爭才過去了多少年,這顆星球上就已經出現了足以威脅到你我的強者。這種進化速度,快得已經不符合我們的常識了。你難道沒有想起點什麼?」
瑟瑞德拉的臉色終於變了:「你是說,那一位……」
菲茲德克沉重地點了點頭,緩緩地說:「只有他的生體兵器才會超出這種進化速度!」
瑟瑞德拉沉默了,在她的記憶中,這也是一段不願回想的黑色。
沉默了許久,菲茲德克勉強笑了笑,說:「不過還有一個好消息,我找到了我們的劍。」
「梅迪爾麗?」
瑟瑞德拉也顯示出壓抑不住的驚喜。
「就是她。不過她受到世界意志的侵蝕很深,現在已經啟動了自我修復的程序,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成功蛻變。」
菲茲德克說。
瑟瑞德拉立刻問:「第幾次蛻變?」
「從數據看,應該是第四次了,不過前三次中只有一次完整蛻變。」
菲茲德克說。
瑟瑞德拉也舒了口氣,說:「第四次,那就好辦了。這顆星球的世界意志雖然強大,但是四次蛻變後的梅迪爾麗肯定擁有了粉碎它的力量。到那時我們就可以找齊曾經的夥伴,然後離開這座囚籠,回歸宇宙……」
「然後繼續永無休止的逃亡……」
菲茲德刻苦笑著接道。
瑟瑞德拉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菲茲德克的話無意中勾起了她心底最深處的夢魘。一想到這件事,不,僅僅是觸摸到它的輪廓,她就會從內心深處泛起無法抑止的恐懼。在這個時候,菲茲德克殺害她孩子的行為才顯得有情可原。她默默地轉身,望向星艦外的世界,安靜地問:「既然梅迪爾麗還有可能沉睡許久,而且大腦和……嗯,那個人也不知道在哪裡。那麼現在,我們應該做些什麼?」
「先想辦法找到大腦。她一定在這顆星球上,但未必覺醒。所以,我需要打造一隻可以征服整個星球的軍隊,再慢慢想辦法把她找出來。她應該有辦法找到觸摸失落記憶的方法,把我們最後一位夥伴找出來。然後,我們就離開這座囚籠,回歸宇宙……」
說到這裡,菲茲德克突然一怔,猛然想起剛剛瑟瑞德拉也是如此說的。
回歸宇宙,是多麼瑰麗、浪漫以及激情的一件事,因為前方就是無盡的星海。但是回歸宇宙之後呢,會不會是又一個循環的開始,在永無盡頭的逃亡中逐漸老去,乃至消亡?最為悲哀的是,使徒是不會老去和自然消亡的,擁有了永生,也就意味著永恆的恐懼。
星艦中的氣氛顯得沉默而壓抑,不知過了多久,瑟瑞德拉忽然說:「東南方353公里,地下1500米,有復合硫鐵礦脈。東方200公里,地下900米,有一座大型鈾礦。可以做為原料開採利用。」
「很好。」
菲茲德克平淡地回應著,他麾下的機械帝國即刻開始做出調整,幾分鐘後兩道機械洪流就轟鳴著出發,前往瑟瑞德拉指出的兩處礦點。
兩個使徒之間有著難言的默契,都沒有再繼續剛剛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