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清河郡諸姓

夏侯的神情很冷漠,像是土陽城外一直到深春都會能看到的殘雪,雙唇薄冷如鐵,聲音從中擠出來後自然帶著股平靜而強橫的味道。

親王殿下言明寧缺可能的身世,並不能讓這位大將軍警惕起來,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他擁有絕對的自信。

大概是被他此時的神態所感染,李沛言的神情也略微放鬆了些,心想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當年皇兄也沒有如何,現在更不會如何,無論是誰,想要替宣威將軍叛國一案翻案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至於寧缺會不會像對待卷宗裡那些死者一般對付夏侯,更不是書房裡這兩位大人物會擔心的事情,因為他沒有那個本事。

如今的寧缺雖然已經是夫子的親傳弟子,是地位特殊的書院十三先生,然而十三先生終究只是十三先生,不是大先生也不是二先生即便是大先生和二先生,也沒有把握能夠戰勝夏侯大將軍,更何況是寧缺。

李沛言平靜說道:「朝廷和許世老將軍都查過寧缺的底細,本王自然也去查了查,細觀這些年的過往履歷,寧缺此人性格冷厲狠辣,但卻聰明知道分寸,極擅長隱忍,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從來不會貿然出擊,在書院與你達成協議的情況下,實力不夠的他絕對會繼續隱忍下去。」

他拍了拍夏侯的肩膀,安慰說道:「只要書院裡真正的世外之人不出手,長安城裡誰能對你如何?」

夏侯看著案上的燭火,微微皺眉說道:「西陵找過我。」

李沛言神情微凜,看著他的眼睛緩聲說道:「你必須明白,藉著搶奪天書明字卷的事情,朝廷難得覓著個機會,書院願意同意你安然退去,這種機會稍縱即逝,如果你在此時心生猶疑,殊為不智。」

夏侯沉默了很長時間,聲音微沉說道:「世人都明白這一點,然而有很多人絕對不甘心就這般看著我離開長安城。」

李沛言想著才收到的那個消息,眉梢忍不住緩緩挑起,歎息一聲後說道:「你說的對,清河郡也來人了,那些老東西似乎嗅到了什麼味道,想要過來攪風攪雨,在這種時候,你我暫且先忍耐幾日。」

「包括陛下在內,朝廷裡沒有人會喜歡那些清河郡的人。」

夏侯說道:「如果需要,在臨去之前,我可以替朝廷再殺幾個人,當然,那是在陛下允許的情況下。」

李沛言想著自己那個與史書上君王截然不同的皇兄,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容,說道:「律法在前,陛下怎麼可能輕易開這個口子。」

夏侯說道:「那便容那些清河郡的傢伙多活數日,不過如果那些傢伙還試圖想要撩拔皇后娘娘的心情,休怪我顧不得唐律也要下些狠手。」

李沛言說道:「那是自然,如果那些傢伙還看不清楚風聲,還不明白陛下與皇后娘娘之間的感情,便是自尋死路。」

夏侯說道:「那我便先告辭了。」

李沛言說道:「兩位公子自去年返京之後,一直把自己關在將軍府中,不與朝臣交往,我知道這必然是你的意思,不過如今你既然回來了,何必還把孩兒們拘的這般難受,你陪我去紅袖招看看歌舞,也讓他們過來。」

夏侯說道:「明日還有事情要做,做完之後再來與殿下飲酒。」

李沛言神情微異,心想你今日已經進了宮,在長安城裡還有什麼事情要做?那兩位夏侯公子自禁將軍府的情形,你很明白在陛下旨意下來前應該沉默自守,明天又有什麼事情讓你不怕犯忌諱?

夏侯走到書房門口處,停下腳步,說道:「我明日請寧缺飲酒。」

李沛言微驚,看著他說道:「你要做什麼?你莫要忘了此子的身份,他固然奈何不得你,可若你對他不利,難道書院還會保持沉默?」

夏侯說道:「杯酒釋過往,我敢請他,卻想看看,他敢不敢來。」

……

……

因為在荒原上爭奪天書明字卷一事,夏侯大將軍得罪了書院,也讓陛下愈發憤怒不滿,然而此人麾下數萬鐵騎,替大唐開土辟疆,實力強橫又有戰功在身,朝廷處置起來極為麻煩。

書院大先生親自到土陽城與夏侯一番面談後,夏侯大將軍以極為強大的心志,毫不戀棧,接受瞭解甲歸老的提議。

這是大唐帝國最願意看到的結局,無論宮中、軍方還是朝臣都感到極為滿意,所以才會給予夏侯至高的尊榮和待遇。

但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人或事能夠讓所有人都感到滿意,昊天光輝之下依然有魔宗存在,書院高山之前依然有人對夫子不如何恭敬。

夏侯自然也做不到這一點。

寧缺不滿意這個結局,西陵也不滿意,被夏侯的鐵騎欺凌了數十年,一直默默等著大唐君臣失和,夏侯變成淒慘烹狗的燕國君民也不滿意,即便在大唐國內也有些大勢力對此感到極為失望。

那個勢力便是親王殿下提到過的清河郡諸姓。

清河郡在大唐東南方,富庶而文化昌盛,自古以來不知培養出了多少大人物,其中尤以崔、陳、宋等七族為首,被稱為清河郡七大姓。

清河郡七大姓實際上便是七個門閥,歷史悠久,甚至遠在大唐開國之前便已聲震世間,便是西陵神殿的大神官,也有幾位來自這七大門閥之中。

千年之前,大唐以鐵騎立國,兵鋒橫掃天下,西陵神殿密詔諸國聯兵以抗,卻依然無法阻止這個超級強國的誕生和崛起,然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時還處於唐國東南邊境外的清河,依然在七大門閥的強力守護下,不卑不亢面對著長安城的威壓,始終保持著政治經濟的獨立自主。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十餘年後。

大唐的鐵騎北伐草原,連續戰勝令中原人談虎色變的荒人部落,甚至最終成功迫使荒人離開草原,遷去極北寒域,長安城的聲威被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史上罕見的程度,世間民心所向漸向西移。

直至此時,清河郡七大姓才最終下定決心投降。

立國之初的大唐百廢待興,有諸多被吞併的郡州需要消化,民間需要休養生息,而清河郡諸姓在世間聲望太隆,所以那位曾經因為一個小村被屠,便傾舉國之力追殺千力滅掉草原某部的太祖,罕有地對清河郡採取了懷柔政策,並且將此事立為國策,記載在了遺詔之中。

大唐開國初年,長安城南的書院也剛剛修建完畢,招生數量極少,朝廷選拔官員多是通過科舉,和剛剛吃飽飯學會識字的諸多郡州相比,文化昌盛的清河郡自然能夠在科舉中獲得最大的好處。

那些年裡,清河郡的族人學子,通過科舉源源不斷進入長安,每科取士,竟有將近一半來自清河郡,長安城朝堂之上的官員,各部寺院裡的要害位置,也盡數被清河郡七大姓所把持。

又因為太祖皇帝遺詔中確定的那道國策,大唐皇室對清河郡禮待有加,時常聯姻,甚至曾經出現過連續三代皇后都來自清河郡大姓的情況。

時有賢者曾經憂心忡忡,言道若長此以往,真不知大唐究竟是李姓之大唐,還是清河之大唐,浮雲蔽日,足可畏矣。

事實證明,在馬背上揮舞著朴刀征服天下的大唐帝國,果然不可能因為文治之事便被征服,開國初年的連續數任皇帝,都稟承著祖先的行事風格,坐在龍椅之中拱手而治,袖子裡的手卻牢牢握著強大的兵權。

近九百年前的大唐從化四年,當時的皇帝年僅十四歲,在母后與朝臣的壓力下,沉默了整整四年,也學習了四年。

就在距離親政還有兩年時間的時候,這位少年天子,在他那位來自清河宋姓的母后試圖違背先帝遺詔,讓國舅兼首輔的宋大學士兼領軍權之時,毫不猶豫把那只還很瘦弱的手從袖子裡伸了出來。

那隻手裡握著兵權,兵權便是一把冰冷無情的刀。

其夜有輕騎出皇城,直撲北城宋大學士府,府內血流成河,慘不忍睹,第二日朝會,無數朝官泣血叩闕,紛紛指責天子殘暴不仁。

少年天子坐在龍椅之中,平靜或者說冷漠地聽著宮門處傳來的消息,然後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揮手的意思不是表示退讓,因為少年天子沒有下罪己詔,而是直接動用了廷杖。

當日在皇宮之外,有一百四十八名朝廷官員被杖擊而死,鮮血染紅了他們的官服,也染紅了青色的地面,竟似比宮牆的顏色還要更深幾分。

當夜,少年天子在侍衛和羽林軍的護衛下,來到了長安城南郊的書院。

不知那個夜晚,他與書院裡的誰說了些什麼話,總之第二天,隨著一道旨意,那位自以為比清河郡出產的歷代皇后都更有志向的太后娘娘便被幽禁進了冷宮,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大唐各郡州出自清河郡的官員,或上書請罪效忠,或被暗侍衛捕拿回京下獄,一時間,無數人頭落地,整個帝國的上空都飄浮著一道低沉的雨雲,人心慌亂不堪。

朝堂動盪,政事混亂,自然對大唐國力造成了嚴重的損害,然而那位少年天子就像李家的歷代祖先一般,在這等時刻,展現出不惜與世間同毀滅的強大意志,毫不猶豫地繼續清洗任何膽敢反對自己的人。

經此一事,清河郡積攢了數十年的菁華被盡數毀滅,七大姓實力嚴重受損,更關鍵的是,那些驕傲自信的門閥,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無論他們的姓氏再如何光彩奪目,家族再如何歷史悠久,只要膽敢逾過那條線,在李氏皇族眼中,依然只是屠刀下的小白兔。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