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馬車飛一般地行駛,穿過東城,憑著兩塊腰牌強行打開朱雀城門,順著筆直的官道,向南方的書院奔去。
車廂內,寧缺緊緊抱著桑桑,右手在車廂壁裡摸索,不停地喘息著。他的身體極好,修行浩然氣後更是氣息悠長,喘息自然不是因為疲憊或辛苦,而是恐懼——因為隔著厚厚的被褥,他也能感到桑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冷。
終於找到以前備好的小酒壺,他沒有任何猶豫,用顫抖的手指擰開壺蓋,遞到桑桑的唇邊,一股濃烈的酒香瀰漫在車廂裡。
桑桑緊閉著眼睛,疏疏的睫毛微微顫動,臉色蒼白,略帶灰色的嘴唇也緊緊抿著,牙關緊咬,寧缺從酒壺裡倒出的烈酒,根本沒有辦法進入她的嘴,順著她的唇角便淌了下來,打濕了被褥。
寧缺看著淌下的酒水,看著她虛弱的臉色,身心都被恐懼所佔據,竟是嚇得有些發軟,痛苦地低下頭去,把她抱的更緊一些。
桑桑已經很久沒有犯病了,更準確來說,從離開渭城來到長安之後,她便再也沒有犯過病,而今天她卻病的如此厲害,竟是比寧缺記憶裡的每次病都要來的可怕,所以他很恐懼,第一時間做出決定,沒有抱著她去醫館,而是抱著她登上馬車,向著城南的書院奔去。
書院沒有醫生,但書院有老師,有師兄們,寧缺相信,只要到書院的時候,桑桑還有呼吸,那麼她便不會有事。
……
……
事實證明寧缺的判斷是正確的。
他抱著桑桑跑進雲霧,來到書院後山崖坪上,對著湖那面發出一聲大喊,尚在睡夢中的師兄師姐們驟然驚醒,紛紛出院迎了過來,走在最前面的是七師姐,七師姐臨睡前正在繡一幅撲蝶貓,到夜深時才和衣胡亂入睡,此時髮髻上還插著根繡花針,臉上還帶著倦意與被人吵醒的惱怒。
當她看到寧缺惶恐的神情和他懷裡的桑桑後,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面上的倦意與惱怒頓時化作了凝重。她沒有向寧缺問話,只是看了看桑桑的蒼白臉色,便從髻間抽出那根繡花針,閃電般在她頸間刺了四記。
針落入風,桑桑輕嗯一聲,依舊緊蹙著眉頭沒有醒來,但臉上的蒼白顏色卻淡了幾分,重新現出了原本的淡淡黑色。
「師姐……怎麼樣?」
寧缺看著七師姐顫聲問道,他以前根本不知道師姐除了陣法繡花,居然還會用針醫人,不過看著桑桑的變化,頓時多了很多企盼。
「寒意攻心,有些危險,我只能拿針先鎮壓住。」七師姐說道。
寧缺的到來驚醒了書院後山湖畔所有人,大師兄也出現在遠處,只是他的動作還是那般緩慢,似乎什麼事情都不能讓他覺得焦慮和著急。
七師姐看著大師兄,不知想到什麼,神情變得放鬆不少,喊道:「師兄,把老十一從山上揪過來,不過可得快些。」
大師兄怔了怔,轉身走回身後的山林。
七師姐看著寧缺焦急的神情,安慰說道:「問題不大,你先抱著桑桑去草廬,老師在那裡,便斷然不會出事,等老十一過來便妥了。」
寧缺不明白師姐這句話的意思,如果老師肯出手,桑桑自然不會出事,只是為什麼要等十一師兄?
……
……
晨光漸至,籠罩書院後山,落在草廬簷上那些如金似玉的草絲上,然後反射到更遠處的山林,花樹包圍的草甸上一片光明。
寧缺和陳皮皮等人站在草廬外,等待著裡面的消息。從去年春天開始,桑桑便開始經常進出書院後山,憑著自己做的一手好飯菜和安靜性情得到所有人的喜愛與憐惜,此時知道她病的極重,書院弟子們不禁都非常擔心,唐小棠甚至已經急的紅了眼眶,反而寧缺卻比先前要平靜了很多。
因為老師已經醒了,這時候正在草廬裡,他相信哪怕桑桑已經有一隻腳踏進了冥界,老師也有能力把她拉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王持從草廬裡走了出來,寧缺趕緊上前,王持看著他說道:「她先天體虛不足,陰寒入腑多年,這等舊疾每發作一次便嚴重過一次,隱藏鎮伏的時間越長,病發便會越嚴重……我先前診她脈象,確認前段時間她受過一次大寒,最近又心神思慮過勝,才到了如今這地步。」
寧缺問道:「不會有事吧?」
王持說道:「七師姐金針壓脈很及時,我給她煎了副藥,應該能稍退寒意,沒有什麼大干係,只是以後要注意保暖,可不敢受什麼風寒。」
寧缺聽著這話,頓時放鬆下來,忽然覺得自己的腿有些軟。
王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看著他疑惑問道:「小師弟,桑桑這病乃自娘胎裡帶來,過去這些年想來也病發過很多次,渭城沒有什麼好醫生,長安城裡更都是一群庸醫,你靠什麼法子竟讓她活到了現在?」
桑桑幼時,寧缺經常帶她去看病,辛辛苦苦攢的那些銀兩,基本上都花在了藥鋪裡,然而卻沒有什麼用處,後來偶爾他發現了一個法子,才讓桑桑熬到了今天,此時聽著師兄的問話,他不敢有任何隱瞞,老老實實回答道:「後來每次桑桑病發時,我總讓她喝一大囊烈酒。」
二師兄一直沉默站在草廬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此時聽著寧缺這些年竟是拿烈酒在替桑桑治病,頓時蹙起眉頭,顯得極為不悅。
王持沉吟片刻後點頭說道:「這倒確實是個對症的法子,雖說烈酒暖脈只能暫時治標,但總比那些爛藥乾淨的多。」
幸虧有這樣一番評價,不然二師兄絕對不會饒了寧缺。
看著王持的身影消失在花樹之中,寧缺今天才知道這位愛對花癡言的十一師兄,竟然是位醫道聖手,想著當年初入後山時見著的那個滿頭花瓣的癡人,不禁覺得有些擔心,說道:「十一師兄……靠譜嗎?」
七師姐說道:「老十一這輩子的精神都在花草之上,哪裡是花癡陸晨迦那等只愛其形、不知其魄的蠢物所能比擬,他能識世間一切花草,能辯世間一切花草之用,精通一切草藥之術,要他看病那是最靠譜不過。」
聽著這話,寧缺總算是放心下來,但卻沒有完全放心,因為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最靠譜的當然就是老師,總得聽聽老師怎麼說。
草廬四面透風,唯有數道屏風,橫七豎八地擱在台上,裡面有一方大榻,那便是夫子的居所,此時桑桑便躺在那處。
桑桑先前醒過來了一會兒,這時候在藥力作用下又昏睡了過去,唐小棠把藥碗擱到旁邊,用滾燙的水把毛巾沁濕,擰至半濕,然後小心翼翼地搭到她依舊冰涼的額頭上,然後牽著她的小手輕聲說著些什麼。
隔著屏風看著這幕畫面,寧缺覺得好生感激,然後他回頭望向夫子,擔心問道:「老師,您看……到底有沒有事?」
夫子今天起床比平時要早很多,所以心情有些糟糕,只是想著寧缺這時候心情肯定更糟糕,所以才忍著沒有訓斥他。
他端著碗蓮子粥吹著氣,說道:「能有什麼事?平日裡多曬曬太陽便好。」
看似很不負責任的言語,卻讓寧缺真的放心下來,因為夫子既然說沒事,那麼桑桑便肯定沒有事,只是……曬太陽有用嗎?
他走到夫子身旁,接過那碗蓮子粥,用調羹小心翼翼地攪著,用前所未有的尊敬態度問道:「老師,桑桑這身體……您上次不是說沒事了嗎?」
夫子說道:「她先天虛寒,這些年又沒有正經治過,內臟骨髓裡不知蘊積了多少陰寒之息,幸虧遇著機緣拜了衛光明為師,能擷昊天神輝,自然便能鎮壓那些陰寒之息,只要時日長些,她體內的神輝便能把那些陰寒氣息絲絲化為虛無,我當日對你說沒事,那便就是沒事,你是在質疑我?」
寧缺確認蓮子粥涼了,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謙卑說道:「老師這話便是在打我臉,弟子只是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夫子看著他嘲諷說道:「怎麼回事得問你自己,本來就是個病怏怏的小姑娘,結果還被你這個無情無義的主子帶著去和夏侯打架……夏侯就這麼好殺?為了幫你,她那夜在山崖上大放光明,瞬息之意便耗盡所有神輝,她體內的陰寒之息被鎮壓了多日,忽然重獲自由,自然要覓著時機造反,也不知最近你又怎麼欺負她,讓這小姑娘罕見的心神失守,才有了如今的危險。」
寧缺沉默無言,心想果然全部都是自己的錯,只是桑桑性情恬靜甚至有些木訥,能讓她心神失守的事情……難道是訂親?
「老師,既然是先天虛寒,那怎麼去病根?」
夫子喝了一口蓮子粥,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先前便說過,治病很簡單,多曬曬太陽,勤修神術,待神術大成之時,小姑娘的病自然痊癒。」
寧缺想著馬上要遠行,試探著問道:「此去爛柯寺路途遙遠,她如今身體虛弱,弟子……能不能不去?」
夫子大怒,斥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哥?離了小侍女的服侍就不會走路了?即便她要養病,你自己去也是,再說佛宗也有自己的一套本事,爛柯寺那小和尚的醫術便是為師也佩服,你自己看去不去。」
寧缺無奈說道:「去便是了,老師你何必發這麼大脾氣?」
夫子和寧缺的對話,早已讓草廬裡的弟子們想要發笑,待聽著寧缺最後這句話,人們終究是沒有忍住笑出聲來。
大師兄沒有笑,他看著榻上的桑桑,臉上寫滿了擔憂與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