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名金萃,陽州城出名豪奢的地方,菜品極為講究,有幾例傳承千年的古風菜,更是長安城裡也吃不到。
對於清河郡諸閥的大人物們來說,這些自然算不得什麼,他們的注意力也根本沒有在桌上,沒有人舉箸,沒有人舉杯,盤中熱氣升騰,迅速被秋風吹散,漸趨冰涼。
「家主,殺不殺?」
單膝跪在檻外的管事,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他已經無法承受房間裡的死寂氣氛,想要盡快得到一個答案。
那輛馬車裡的兩名男人,是長安城派往西陵神殿的使臣——清河郡與長安之間仇深似海,早已沒有和解的餘地,為了向西陵宣示自己的忠誠,替神殿解決他們不方便解決的麻煩,他們沒有留下這輛馬車的道理。
是的,西陵神殿想要這兩個人活著,西陵神殿裡還有一些人想要這兩個人死去,那些人的意志很清楚。
然而很長時間過去了,甚至已經能夠隱隱聽到遠處傳來的車輪碾壓石板聲,房間裡依然一片死寂。
清河郡諸閥的家主們臉色或鐵青或冷峻,嘴唇沒有一絲翕動,便是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如雕像一般。
當年君陌帶著木柚走進富春江畔的莊園,遠在桃山的寧缺用一道鐵箭射死崔家的老太爺,從那天之後,清河郡諸閥便失去了所有的底氣,不復當初的銳厲,所以這些家主們在猶豫,在掙扎,沒有人能夠做出決斷。
必須要有足夠的信息,才能幫助他們做出決斷,所以他們在等待,等待長安城傳來的最新的消息,等待唐國各州郡傳來的消息,他們想知道唐國朝廷是不是真如傳聞中那般做了,他們想知道那個人是不是真的這麼狠。
數道尖銳的哨鳴聲,劃破陰晦的天空,撕裂淅瀝的秋雨,傳入酒樓裡,同時也帶來了最確切的消息。
是的,長安城在殺人,固山郡在殺人,北大營在殺人,青峽後方在殺人,唐國到處都在殺人。
數千名戰俘被處死,叛向西陵神殿的唐籍神官的家眷有半數被處死,何明池全家都被凌遲處死,就連神殿掌教熊初墨的親眷……似乎也倒在血泊中,這場秋雨裡死了太多人。
酒樓裡的人們對此有心理準備,他們沒有忘記當年那場春雨裡,就在唐國和西陵神殿達成和約之前,寧缺帶著羽林軍和魚龍幫幫眾,衝進清河郡會館,殺光了裡面所有人。
當年死在會館裡的那些人,是他們的兄長,是他們的子女,是他們的親人,他們怎能忘記?
諸閥家主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沉,陰沉的彷彿要滴出水來,就像是烈陽下的冰雕,渾身透著寒意。
然而他們依然沒有下令,對長街上那輛馬車進行攻擊。
不知過了多久,樓間的死寂終於被一道蒼老的聲音打破,如今諸姓裡輩份最高的宋閥家主,看著樓外的秋雨,無力說道:「請貴客登樓。」
……
……
沒有戰鬥,沒有殺戮,當褚由賢和陳七走進酒樓,拾階而上,看到檻後那七位家主時,看到的是一片祥和的場景,聽到的是極溫和的問候聲。
桌上的菜餚早已換了新的,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盤下點著燭火,縱使樓外秋風再冷,也能常保溫暖。
諸閥家主就像是活過來的雕像,臉上是溫和矜持的笑容,眼眸裡滿是熱情,有人攜起褚由賢的手,分席坐下,開始回憶書院舊時的風景,有人與陳七對揖,然後對飲,開始討論西城銀鉤賭坊哪位女荷官長的最漂亮。
彷彿回到當年,諸閥在陽州城裡小意而不失尊嚴地招待來自長安城的欽差,彷彿這些年雙方之間沒有發生任何故事,大唐水師沒有覆滅在大澤裡,那些忠於朝廷的官員沒有被他們懸屍在道畔,也彷彿寧缺當年沒有進過清河郡會館,那場春雨沒有下過,今年這場秋雨也是假的。
寒暄之後便是接風正宴,接的不是秋風,諸閥卻很希望這場宴席迎接的是兩個來打秋風的人。
這兩人代表的是朝廷和書院,打秋風自然也是朝廷和書院打秋風,不管打什麼,只要不是打死人就好。
家主們的聲音壓的很低,被樓外的秋雨一掩,再被陣法一遮,即便是西陵神殿大神官親至,也不見得能聽真切。
「公主殿下和十三先生想要什麼?」
宋閥家主看著褚由賢和陳七,謙卑說道:「無論錢還是礦,哪怕是我這條老命,都是可以談的。」
寧缺想和這個世界談談,其實這個世界也想和他談談,當他在這場秋雨裡殺了這麼多人,向整個世界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之後,正如他推算的那樣,清河郡非常想談一談。
人頭已經擺了出來,清河郡諸姓,終究要考慮一下後路的問題,神殿或者必將取得最後的勝利,但夾在唐國與神殿之間的他們,戰後還能有幾個人活下來?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難以盡如人意,以往當長安城想談的時候,他們不想談,現在他們想談,就輪到長安城不想談了,至少褚由賢和陳七不想談,他們可以談書院的風景和賭坊裡的漂亮荷官,就是不想談這些。
因為長安城很清楚,清河郡不可能再重新回到大唐的懷抱,而這也是諸閥談話的前提,既然如此,不如不談。
見褚由賢和陳七隻對著桌上的佳餚動手,宋閥家主沉默片刻後說道:「這樣有意義嗎?」
陳七放下手裡的烏木象牙筷,靜靜看著對方,說道:「您指的是什麼事情?殺人?」
「能讓十三先生殺的人再多,哪怕數千數萬,終究是有數目的,把那些戰俘和人質殺完了,他還能做什麼呢?」
宋閥家主以一種自己人的態度,憂慮說道:「他終究不可能一個人毀了這個世界。」
陳七靜靜看著他,然後環視四周,看著這些身著錦衣,氣度儒雅不凡的大姓高閥家主,忽然笑了起來。
他覺得就像離開長安城之前,寧缺說的那樣,這件事情果然很有趣,殺的人越多,他們便會越溫順,哪怕他們的骨子裡還在燃燒著悲憤的火焰,但他們什麼都不敢做。
笑意漸漸斂去,陳七的眼神回復平靜,幽深至極,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讓席上的人們漸生不安。
陳七想起了寧缺說的那句話,但他沒有說出來,他很直接地問了一句話:「誰想殺我們?」
宋閥家主毫不猶豫回答道:「掌教大人。」
……
……
入夜,陳七和褚由賢坐在桌畔,想著先前那場宴席,想著諸閥提出的條件,對視一眼,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些人究竟是怎麼想的?兩邊倒還是兩邊下注?難道他們不清楚他們根本沒有資格討價還價?居然還敢奢望朝廷承認現在的局勢,只輸稅賦不駐員駐軍?」褚由賢嘲諷說道。
陳七說道:「諸閥根本不可能倒向朝廷,只是存個萬一的念頭,提前釋些善意,十三先生這番殺人,真是殺寒了不少人的膽,而且這些南邊的傢伙,總有些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總覺得有底氣獲得一些什麼,不然當初怎麼會叛向西陵?然而他們哪裡知道十三先生最終想要什麼。」
他又想起寧缺說的那句話,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只是笑容裡隱藏著的意味是那樣的寒惻。
褚由賢說道:「不知道王景略那邊的情況。」
陳七說道:「他已經代表十三先生和那些年輕人談了幾年時間,我想,應該談的不錯才是。」
酒樓上那些清河郡的大人物,以為寧缺的殺戳沒有任何意義,殊不知在陳七看來,他們這場宴席才沒有任何意義。
寧缺想要談話的對象,從來都不是諸閥家主,而是某些年輕人,他以為那才是真正的希望。
第二天清晨,褚由賢和陳七再次啟程,他們接受了清河郡諸閥的善意與金銀,卻沒有留下任何話。
諸閥家主站在岸邊,看著漸漸消失在大澤水霧裡的船影,想起昨日酒樓上陳七的眼神,覺得有些寒冷。
因為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
……
大澤浩浩蕩蕩,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岸,泛舟其上,如同行於汪洋之中,令人頓生渺小之感。
褚由賢心知到桃山上只怕必死,乾脆放寬胸臆,欣賞湖景,站在微雨裡提著壺果子酒,學足了落拓文士的模樣。
可惜的是,很快他的心情便被破壞的一乾二淨,因為湖面上忽然出現了很多巨大的船影,那些船極為巨大,帆影遮天,行於水面竟如同移動的山峰一般,氣勢驚人。
南晉水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