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周瓚捧著馮嘉楠的骨灰盒回家。這次周啟秀沒有顧忌任何人的勸說,執意在家給前妻操辦了一場後事。他一身黑衣,沒有號啕痛哭,灰敗著臉從兒子手中接過骨灰盒,拂去上面的微塵,手勢溫柔。蒼老的氣味是一夕之間從他保養得宜的軀殼中散發出來的。
收到噩耗時,周啟秀也在路上——近期與他過往甚密的年輕情人號稱有了他的孩子,這種事情自然要當面解決。周啟秀有過不少風流孽債,離婚前是偶爾,離婚後是平常。他這輩子都愛馮嘉楠,然而他管不住那些從旁逸出的心思。他找的女人無一不是身材高挑,五官明艷凜冽。周啟秀無法解釋這是因為她們都像當年的馮嘉楠,還是他喜歡的女人就是這種類型。這些女人有些愛撒嬌,有些溫柔,她們都比馮嘉楠柔順聽話,他再溫柔體貼,也沒人敢騎在他的頭上。周啟秀有時欣慰,有時失望。如今他唯一能確信的只有一件事,所有人都以為他當年選擇馮嘉楠,忍受她的暴烈性子,呵護她近乎單純的偏執,是因為她有一個職位不算太高卻有實權的父親,甚至後來連馮嘉楠也那麼認為。然而直至岳父急病驟逝,直至他和馮嘉楠成了怨偶,甚至在他們離婚以後,周啟秀依然想過,等到他們老到無力爭吵,老到心無旁騖,他會和馮嘉楠在他提過的那個山莊度過生命中最後一程,親自送另一半離去,無論誰走在前面。
馮嘉楠說過,她像火,周啟秀像水,天生無法交融。周啟秀沒有想到,她沒有蒸發他,卻在他眼前早早熄滅。
馮家的直系親屬所剩無幾,這次來弔唁的只有一些遠房親戚和馮嘉楠生前的同事、朋友。周家的人也來了不少,生前有再多的矛盾,死者為大。周啟秀在乎她,他們也不能讓她的後事冷清。父子倆一起將骨灰安置在靈堂之上,其餘人都沒有靠得太近。馮嘉楠的遺照是她婚前的一張證件照。那時她和周啟秀正在熱戀之中,一切的傷痛和不堪都未曾來襲,她面色端凝,眼裡卻透著俏皮和快活。她用這樣乾淨的眼神看著靈堂前的兩個男人,他們面孔相似,悲傷也雷同。
「阿瓚你說這像不像在做夢?還是她醒了,我們還夢著?」
「對你是種解脫吧。」周瓚低頭點香,顫動的香頭總是湊不到火上,他繃著嘴角,睫毛卻是潮濕的,「我聽三叔說,我恐怕又要多一個弟弟,或是妹妹。」
周啟秀沒想過到了這個份上,老三還要在阿瓚面前挑起這些糟心事,這無異於往傷口處捅刀子。那傷口也貫穿了他,他喉嚨發緊,怔忡片刻,說道:「都是我的錯……」
「爸,我不是應該恭喜你嗎?」周瓚的笑比哭還讓周啟秀揪心。
周啟秀定定地看著馮嘉楠的遺照,對兒子說:「你怎麼說都行,我不怪你。我不是個好父親,過去我對你的照料太少……你媽媽她不喜歡我插手她管教兒子的事。現在她不在了,我在她靈前發誓,無論你認不認我這個爸爸,我會照顧好你,把她那份心也一起盡到。阿瓚,我不會再有別的孩子。子歉是我當年的錯誤,我對他有責任。但你是我和你媽唯一的骨肉,任何人也不能取代。」
周瓚垂首不語。話說得真好聽啊,他都要感動了,差點忘記這個對前妻深情無限的男人不久前才把別的女人肚子搞大了。他聽祁善說,古往今來那些寫下最著名的悼亡詩的詩人無不薄倖。周瓚如同恨自己一樣恨他爸,更恨三叔和他身後那群有血緣的豺狼。他們心裡恐怕都樂壞了吧,他媽媽死了,他沒了依仗,周啟秀心中的天平遲早會向另一方傾斜,何況三叔身前還有一個周子歉。周瓚偏不讓他們稱心如意,他不在乎他爸一生攢下的事業,但也不想讓他媽媽恨了一輩子的人佔了便宜。所以周瓚絕不會告訴周啟秀,他媽媽生命中的最後一段另有寄托,他要他爸爸活在後悔和自責之中,是誰害得他媽媽傷透了心遠走異鄉,又是誰在背後間接逼得她的婚姻和生命相繼走向絕路?周啟秀一日不能釋懷,就一日不能心安理得。
「你會讓那個女人打掉孩子?」周瓚不確定地問。
「沒有什麼孩子。」周啟秀面色平靜如水,「阿瓚你放心,是你的就是你的。」
夜深了,弔唁的來客都已散去。周啟秀也終於離開了靈堂,從聽聞馮嘉楠出事,他幾乎未能合眼。是周瓚讓他去睡的,周瓚說,自己想單獨陪媽媽待一會,周啟秀無法拒絕這樣的要求。
身邊沒有旁人之後,周瓚扯下了頭上戴的孝,坐在地板上,背靠鋪著白布的几案。一旁供來客休息的椅子上有半包煙,想是白天來的某個人落下的。周瓚伸長手把它撈過來,抽出一支,就著靈前的白蠟燭點燃,湊上去吸了一口。這不是什麼好煙,周瓚也許久沒抽了,吸得太猛,肺火辣辣地疼,嗆得快出了眼淚。
周啟秀從永安寺請來的高僧帶著徒兒們猶自不眠不休地在門外念誦,那聲音延綿不絕,充滿虛無,像周瓚嘴裡噴出的煙霧。他在這樣的聲音裡更覺出寂靜和孤獨,心裡空得可以跑馬。他受不住這種感覺,作惡般將一口煙噴在他媽媽的遺像上。她還是沉默地看著他,眼裡是一種少年人的不管不顧。這照片挑得……做兒子的都要認不出來了。周瓚又想,或許他媽媽並不是生來就偏執地要掌控一切,現在她走了,又得以恢復一身輕盈。
周瓚也自由了。剛接到陌生來電通報噩耗時,周瓚還不肯相信,當他掛了電話,心裡冒出來的第一個聲音竟然是「再也沒人管著他了」,他鬆了口氣。悲傷來得遲緩而悄然,在他行走時,靜默處,呼吸間,毫無間斷地從每一個空隙躥出來,提醒著他,他沒有媽媽了。
即使現在他當著她的面做她厭惡的事,也沒有人再罵他不爭氣。今後也一樣,不會有人對他做的每一件事橫加約束,也不會有人把他當成心裡的寶。他不需憤怒,不需反抗,不必怕她失望又故意讓她失望。
馮嘉楠總是像憤怒的母獅一樣擋在兒子的面前,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周瓚,也把爭取到的所有都留給了周瓚,不管那是不是他想要的,也不給他回報的機會。周瓚痛恨她,想擺脫她,可他做每一件事都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她的印記。她最後說:「愛怎麼會沒有束縛?」世上最束縛他的人死了,最愛他的那個人也一樣。
周瓚的煙毫無預兆地被人拿下,他打了個寒戰,差點以為媽媽顯了靈,一抬頭,是祁善陰著臉站在他面前。她把半截煙按熄在香爐裡,絮絮叨叨道:「非得要在這裡抽?嘉楠阿姨不會喜歡的。你不能讓人省心一次?」
這種曾讓周瓚嫌棄到抓狂的勸解如今聽來無異於天籟。他在人前擺出的沉默和悲慼一概如面具瓦解,沒出息地紅了眼睛,負氣又糾結。
「你不是不理我了?」
他們白天見過。那時祁善隨家人到靈前上香,周瓚身為家屬和周啟秀一道朝他們鞠躬,祁善也例行公事地說了句「節哀」。入夜後,祁善扶著她外婆回了家。嘉楠阿姨和她媽媽一家都是舊識,這一次她外婆和舅舅、舅媽都專程從鄰市趕了過來。周啟秀身邊沒有得力的女性主事者,沈曉星作為與他們家最親近的朋友被托以重任,喪禮上的大大小小事務都經她統籌打點,忙得無力悲傷。直至現在她還在院子裡臨時搭建的棚下和負責喪葬禮儀的工作人員低聲商量明天的流程。
祁善過來本是給她媽媽送外套的,夜裡天涼。她見許久以前擺在媽媽面前的水都沒有動過,沈曉星分別與幾個人溝通不同的事項,思路依然清晰,但眼眶卻深深地陷了下去。祁善心疼,想替媽媽分憂,問:「有什麼可以讓我做的?媽,要不我來統計禮金好了。」
沈曉星暫停與旁人的對話,想了想,對女兒說:「小善,不如你去看看阿瓚。」
祁善又上罷一炷香,坐到一側的椅子上,默默地望著靠坐在她對面的周瓚。出事後她也蒙了,一想到嘉楠阿姨以前對她的好,禁不住流了幾次眼淚,心裡像缺了一塊。她都難過至此,周瓚身為至親,想必更為煎熬。祁善是不想再理他的,然而他現在經歷這樣的變故,她若再斤斤計較,未免太沒有分寸。她和周瓚畢竟沒有大仇大恨,抹去那些小兒女心思,他們還有近二十年的情分打底。
祁善輕聲道:「那件事我會守口如瓶,你放心。」
周瓚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她說的其實是他媽媽和那個男人的事。他用手抹了一把臉,說:「你一定在心裡罵我無恥。我媽都死了,我還光想著怎麼樣維護自己的利益。」
祁善不予置評。在她媽媽囑咐她保密後,她已將其中的利害關係理了一遍。周瓚雖然會從嘉楠阿姨那裡得到可觀的一筆財富,但在周家,他失了依仗,又剛成年,離獨立還遠。他爸心疼他,外面卻從不缺女人,說不定某天就會有另一個女主人出現在家裡,況且他還有同父異母的兄弟和關係不對付的父系親戚。周家家業不小,他替自己的將來著想也無可厚非。至於其中的心機,祁善不認同,卻能理解。她會站在他這邊,就算是看在嘉楠阿姨的分上。
周瓚動了動發麻的腿腳,他坐得並不舒展,任何一種姿勢都讓他疲憊。白天他已將悲傷表演得淋漓盡致,外人看見了他的孝順和可憐,周啟秀也與他的痛深有共鳴。他們都不知道,其實真正佔據他心裡大部分陣地的情緒是慌張和無措,像驟然失怙的幼獸,只想找個庇護處發抖。
他對祁善說:「我媽出事的時候我好像在打遊戲,不是說母子連心,她都被撞成那樣了——你沒看到她的樣子,沒看到更好。我那時玩嗨了,一點也感覺不到她當時受的罪。她最後一個電話我還跟她吵了一架,說了很多讓她傷心的話,她很生氣,也對我撂了狠話。其實我心裡不好受,可是偏偏就沒有想過打個電話向她道歉。你知道的,我和她吵架是常態,她隔了幾天就會再打過來跟我扯別的事,表示她原諒我了。我以為這次也一樣。沒想到她存心要教訓我,讓我往後再也等不到她的原諒,我就徹底成了一個渾蛋。」他嗚嗚地哭了起來,兩下蹭到祁善腳邊,仰著臉問她,「小善,我是不是個渾蛋?」
祁善說:「是!」她眼裡也有了淚意,別開頭不看他。
「你替她罵我幾句,你們不總是一個鼻子出氣?」
祁善搖頭。周瓚把臉埋進手心,「我罵她是個控制狂,她說盼著我後悔。我現在後悔了,她也沒了,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小善,我該怎麼辦呀?」
「再難過也是你應該受的,她那麼對你,你就知道口是心非!」祁善感覺到他貼在自己小腿上的指縫所透出的濕意,強忍著眼淚罵道,「你活該!」
周瓚不再言語,無聲地抽動著肩膀,祁善也不勸,悲傷得以宣洩是天大的幸運。周瓚的心悄然落定。他終於嗅到了無比熟悉的味道,在她身上。那味道像他的小善,也像他媽媽。這如今成了他最渴望的收留。
門口的誦經告一段落,祁善見周瓚也平復了一些,她調整坐姿,不動聲色地將腿挪開。周瓚離了她的腿,又抓住她擱在身側的手,有些愣神地問:「你還在怪我?我以為我們至少還是朋友。」
祁善慢慢抽回手,猶豫了一會,蜻蜓點水般將手停在周瓚的肩上,說:「當然,以後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