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能誤事,隆兄深有感觸。他人不壞,對朋友熱心仗義,是性情中人,喝了幾杯黃湯容易做糊塗事。別人夫妻之間的秘辛與他何干?何況他與周子翼關係匪淺,平日裡陳潔潔也並不讓他生厭。他酒醒後為自己的無理言行懊惱不已,一心想辦法做點事來挽回。
幾天後,子歉接到隆兄的邀請,說是他佔股的度假山莊試營業在即,想請幾個好朋友賞臉到山上小住。
子歉和隆兄往來不少,可他們不是一路人,「好朋友」三個字是談不上的。這種私人聚會隆兄通常也不會找上門來。子歉疑心他另有所圖,果然,沒過多久,堂哥周子翼也打電話來,讓子歉週末如果沒有別的要事,就給隆兄一個面子。原來隆兄是想以測試山莊運營狀況為由把周子翼夫婦請出來,鄭重地賠禮道歉。為表示他的誠意,多幾個看客到場見證當然更好。
周子翼說:「隆兄就是那副臭德行,他的醉話和放屁沒兩樣。他既然有這個心,你嫂子也說不用和他計較。多來幾個人熱鬧熱鬧,省得到時尷尬。」
與此同時,祁善也接到陳潔潔的邀約,陳潔潔說山上空氣好,還有一片碑林,她想聽聽祁善說裡面的門道。祁善卻不太熱衷,她推說自己週末還有點資料需要整理。
「是因為阿瓚也會去的緣故嗎?」子歉事後問她。
祁善沒料到子歉會這麼說,她否認:「當然不是,跟他有什麼關係!」
「你們畢竟是好朋友,我和你的事,你顧忌他的想法也沒錯。」子歉微笑著與祁善十指相扣,「既然繞不過去,終究是要克服的。我們在一起後好像還沒有出去散過心。」
祁善笑著說:「要散心也不用和一群人鬧哄哄地湊一塊。」
「可我想讓別人見見我的女朋友。」子歉把兩人的手舉起來,蹭過祁善發燙的臉頰,低聲道,「你想我們倆單獨去‘散心’,以後有的是機會。」
祁善並不介意公開和子歉的關係,她想過大家或許會有些驚訝,然而他們問心無愧,不必遮掩。況且最有可能有牴觸的那個人也已然知情,如子歉所說,他們要長久地在一起,有些人和事總要去面對。她是有過猶豫,可這經不起推敲,她沒有任何理由因為周瓚的介意而停下自己追求幸福的步伐。身為朋友,她不欠他的。
隆兄的度假山莊在郊縣的谷陽山頂,地勢陡峭,風景卻得天獨厚。山莊存在已久,佔據景區的核心位置,早些年主打養生主題,設施日漸老舊。隆兄接手後將它進行了徹底的修繕改造,歷時兩年,總算具備了重新開門迎客的條件。一干人等按事前的約定在山腳下集合,待人齊後,車隊一塊上山。
祁善從子歉的車裡下來,當即就引來了有心人的關注。陳潔潔抱著小兒子站在周子翼身後,揶揄道:「難怪不想坐我的車,看來另有護花使者。」
子歉拉著祁善的手,大大方方地叫了一聲:「大哥,嫂子。」山風凜冽,他順手把祁善外套上的風帽拉起來罩在她頭上,祁善配合他的手勢把頭髮塞到耳後,面色赧然,眼裡卻有戀愛中的女人特有的光芒和喜悅。一切不言而喻。
「周子謙,你也來了。」一聲嬌呼傳來。隆兄的車上飛快地跑下來一個人,原來是阿瓏。她幾步衝到子歉跟前,一臉驚喜,在看到子歉身邊的祁善時,臉上又流露出幾分疑惑。
隆兄撓著腦袋跟在後頭,不著邊際地提醒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他叫周子歉,是‘歉’不是‘謙’!」
「可你怎麼沒說……」阿瓏毫不掩飾自己對祁善的好奇,嘴裡是在問她小舅舅,眼睛卻打量著子歉,「她是誰?」
「沒禮貌!」隆兄拿出長輩的架勢教訓阿瓏,繼而又笑嘻嘻介紹,「這是祁善。虧你老圍著周瓚轉,連她都不認識。她可是周瓚的發小,光屁股長大的朋友!」
祁善輕咳一聲。隆兄也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失妥當,嘿嘿一笑,彌補道:「光沒光屁股我不知道,反正關係好得很!」
這還不如不說。祁善無語,目光與子歉交會,他似乎也只是覺得好笑又無奈。
「別跟我提周瓚,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阿瓏皺著鼻子道。
隆兄那天晚上喝醉了,事後才聽說阿瓏落水的事,人沒大礙就好,他哪裡會懂得小姑娘的一片少女癡心已悄然粉碎在水中。他咧嘴笑道:「好好好,你和周瓚沒關係。那為什麼你媽叫你去日本你不肯,非跟著我上山?」
阿瓏好像沒聽到隆兄的話。祁善忙著把被風吹得飛散的頭髮紮起來,因而鬆開了子歉的手,只是站在他的身邊。阿瓏當她只是周瓚的朋友,也不甚在意,朝她點了點頭,就開心地對子歉說:「我給你打電話你怎麼老是說沒空?你救了我,我還沒好好感謝你呢。」
「小事一樁,不用麻煩了。」子歉沒想到阿瓏今天也會來,想起她這兩天的電話轟炸,不禁有些頭痛,委婉道,「我最近都比較忙。」
阿瓏才不理會這些托詞,她嘟著嘴,「你幫周叔叔打理公司的事,他總不能不讓你下班吧!」
「下班後我有我的私事。」
「什麼私事?我可以幫忙嗎?」
隆兄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子歉耐著性子道:「我要陪女朋友。」
他又一次輕輕牽起祁善的手。祁善過去沒來過大名鼎鼎的谷陽山,正仰著頭觀察羊腸般的盤山小路,覺察到子歉的觸碰,她回神朝他會心一笑。
「她是你女朋友?」阿瓏感到意外,重新開始留意祁善。阿瓏得承認對方和周子歉是相配的,至少看起來比她是周瓚好朋友這件事更具合理性。
祁善客氣地對阿瓏說「你好」。阿瓏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地說:「我是秦瓏。你男朋友是好人,沒有他我可能已經被你好朋友弄死了。」
「別說得那麼嚇人。」隆兄插話,「等下周瓚來了,讓他給你道個歉,這件事不要提了。」提起道歉這件事,隆兄看向不遠處哄著孩子的陳潔潔,彎腰賠了個笑臉,「還是潔潔深明大義,大人不記小人過。」
陳潔潔笑笑,「你說什麼?我反正是帶著孩子來山上透透氣罷了。」
趁著男人們討論上山的路況,陳潔潔把祁善叫到車旁,問她:「你們……當真?」
「嗯。」祁善幫陳潔潔拿著搖鈴哄孩子入睡。
陳潔潔似乎還在判斷她話裡的可信度,可也挑不出什麼破綻,她眼波靈動,笑著挽了祁善的手說:「管他呢,反正我們往後這妯娌關係是跑不掉的。」
到了下午,周瓚才和另外幾個朋友上山。隆兄生怕他的單身兄弟們玩得不盡興,還特意叫了幾個漂亮的小嫩模同行。祁善和子歉步行去看瀑布回來,聽說周瓚他們一行人在山莊後面泡溫泉。阿瓏百無聊賴地貓在大堂看工作人員炒茶葉,一見子歉就機敏地躥了過來。
「我爸常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教會我游泳,我以後才不會再溺水呀。」阿瓏纏著子歉說。
子歉說:「讓你小舅舅教你吧,他的朋友裡也有很多人會游泳。」
「我舅舅他現在才不會理我。」阿瓏不屑道,「他越來越過分了,什麼場合都敢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帶出來。還是你最好。」
子歉顯然對這樣的溢美之詞難以消受,皺著眉一言不發。
「救人救到底!你不肯教我是不是?我回去告訴周叔叔你欺負我!」阿瓏發現了,子歉看起來嚴肅,實際上卻遠比周瓚好說話。她的態度也更無所顧忌,見子歉為難,轉而打起祁善的主意,「祁善姐,你要是不放心你男朋友,也一起來嘛!」
祁善心知子歉顧忌阿秀叔叔和阿瓏她爸爸的關係不便直接拒絕,她相信子歉的為人,聽說游泳池緊挨著溫泉,她自己不打算過去湊熱鬧,便對子歉說道:「你去吧。潔姐叫我去陪她聊會天。」
等到陳潔潔和孩子睡下了,祁善也回房補了個午覺。她接到子歉的電話才醒來,子歉叫她一起去吃晚飯。祁善換了身衣服,打開房門,聽到走廊盡頭傳來一陣嬉笑吵鬧,幾對披著浴巾或穿著泳衣的年輕男女從電梯間走過來。
隆兄這次帶來的朋友都住在同一樓層。祁善看到了周瓚,他赤著腳,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身後跟了個年輕俏麗的比基尼女孩。
「喲,你在我隔壁房間?」周瓚對上她也笑了,用房卡開了門卻不急著進去,甩著頭髮上的水,說,「隆兄太沒眼力見,居然給你和周子歉安排了兩個房間。也怪你們自己之前遮遮掩掩,這讓周子歉這種正人君子怎麼好下手?」
他身後的女孩子等得不耐,魚兒一樣從他身側溜進了房裡,逕直去了浴室。祁善說:「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你也不容易,難得有男朋友,我怕你錯失良機。」周瓚對房間裡的人說了聲,「你急什麼,給我拿條乾毛巾。」
女孩嬌脆的回答伴著水聲傳出來,「你自己進來拿嘛!」
周瓚應聲進去拿了毛巾,脫下濕透的上衣又探出身來,祁善已走到了前面,他追問道:「我去讓隆兄把周子歉的房間取消了,讓他不得不上你這來。這樣夠朋友嗎?」
祁善頭也不回,聲音平淡:「房間隔音一般,你動靜小點就夠朋友了。」
子歉在大堂等著祁善,他頭髮也未全干。祁善走上前問:「教會秦瓏游泳了?」
子歉滿臉吃不消,他當然也不會說起阿瓏在泳池裡八爪魚似的往他身上爬的細節,只吐了口氣道:「你以後不能再這麼大方。」
祁善極少看到子歉這樣抓狂,被逗得抿嘴偷樂。
隆兄已經在餐廳陪著陳潔潔夫婦有說有笑,看來心結已消。他招手讓子歉和祁善也過來坐。祁善在陳潔潔身邊逗孩子,子歉和周子翼聊著周啟秀公司的近況。
有服務生過來為他們倒茶。子歉面前的杯子被滿上,他正在和堂哥說起公司最近新拿下的一塊地,忽聽到有人在身旁說:「請喝茶。」那聲音熟悉得叫人心驚。子歉顧不得失態猛然抬頭,一聲禮貌性的道謝也哽在喉間。
「沒看到客人在說話嗎?連倒茶都不會,是誰負責培訓你們的?」隆兄只當服務生驚擾了子歉,不悅地呵斥。
「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後會注意的。」青溪也不辯解,態度恭順謙卑。
子歉回神,解釋道:「不關她的事,我光顧著說話,沒留心身邊有人。」
「他啊,一提起工作的事,我跟他說話都未必聽得進去。」祁善本不想多事,可她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麼把一個服務生牽扯了進來?她主動把自己的空杯遞到服務生捧著的茶壺旁,說:「這茶聞起來不錯。」
「對對對,快嘗嘗這茶,山莊自己種,自己炒的。」隆兄果然把話題轉到了茶葉上。
青溪立刻給祁善倒茶,滾燙的茶湯從壺口緩緩注入祁善的杯中,子歉目光片刻未敢鬆懈,唯恐那只執壺的手稍有偏移,祁善就遭了殃。
「小心茶燙!」他不允許有這種意外發生,那句話既是提醒祁善,也是提醒另一個人。
陳潔潔對周子翼笑道:「你以前還說子歉太木訥,怕他不會討女孩子開心。瞧瞧,人家可比你體貼多了。」
「我對你不夠好?你想喝我餵你都行。」周子翼哄老婆開心。
祁善對倒茶完畢的服務生微笑道謝,對方彎腰示意,轉身走開。隆兄又說道:「現在山莊缺人手,我叫人從各個店裡挑了幾個機靈的員工暫時上山先頂著。要是還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們可一定要指出來。」
正說著,推車裡的小傢伙哇哇地哭了起來,陳潔潔把他抱在懷裡哄著:「寶貝你餓了是不是?媽媽這就給你熱奶。」保姆在房間陪著她大兒子午休,陳潔潔對周子翼說:「叫人給我拿點熱水。」
周子翼招手示意服務員過來,一時無人響應。隆兄的急脾氣又上來了,罵道:「這幫吃閒飯的盡給我丟人現眼。」
祁善怕孩子餓著,說:「熱水是吧,我去拿。」
她剛站起來,子歉一把按住她仍擱在桌沿的手,皺眉道:「我去!」
祁善笑了:「你知道熱奶的水需要多少度嗎?」
祁善剛離桌几步,已有服務員匆匆趕了過來。她沒讓隆兄罵人,手裡拿了水正要幫陳潔潔熱奶,幾個隆兄的朋友從外面陸續走進了餐廳,其中有一個人指著祁善笑了:「咦,你不是瓚哥上次帶出來的那個小妞嗎?我們又見面了。我是阿標啊!」
祁善也認出了這人。周瓚有時怕祁善「悶壞了」,會強拉著她參加各種三教九流的聚會。祁善不熱衷,可周瓚催得緊,她若有空也會去。周瓚玩他的,祁善喜歡在旁看別人玩各種稀奇古怪的遊戲,在心裡揣摩其中的門道,並不會覺得無聊。有一回在周瓚的酒吧,阿標不認識祁善,見她安分靜坐,有心逗弄,非要和她猜拳。只要祁善不喝酒,周瓚也不攔著。按照五局三勝制,周瓚承諾只要祁善輸了,他就當眾鑽桌子,對方若輸了,就喝一瓶酒。阿標那天連灌了三瓶酒,當場吐了,才打死都忘不了祁善這張臉。
他過來和隆兄、周子翼都打了招呼,左顧右盼,問:「瓚哥呢?」聽到隆兄說周瓚等會就過來,阿標笑嘻嘻地坐下,又對祁善道:「難怪瓚哥現在都不愛跟我們玩了,原來是像翼哥一樣被人管著。距離我上次見你都一年多了,你們還在一塊呢!以前可沒見過他那麼長情!」
阿標剛說完,隆兄往他後腦勺狠狠扇了一巴掌,「狗屁都不懂,胡說八道!」他又特意對子歉和祁善說,「這小子缺心眼,你們別往心裡去。」
子歉並未介懷,只是笑笑。
阿標這才注意到子歉的手臂搭在祁善的椅背上,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又不知子歉的來路,不由得窘了。
「我和周瓚是朋友。」祁善對阿標說。
阿標見他們都沒有往心裡去,鬆了口氣,為化解尷尬,又對祁善開起了玩笑,「我說嘛,瓚哥給自己找個女博士,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我不是博士,在讀而已。」祁善較真的毛病又犯了,認真解釋道。
「差不多啦!」阿標自封「拳聖」,在祁善手下連連慘敗是他人生中的痛苦經歷,這讓他對祁善充滿了好奇,想想又問道,「像你們這些女博士會在哪裡高就?研究所,航空部門,還是做大教授?」
祁善說:「我在圖書館上班。」
「做圖書管理員,就這樣?」這個答案顯然與阿標的想像有出入,他困惑道,「圖書管理員一個月能有幾個錢,那麼多書不是白讀了?」
話還沒說完,有人在他腦後推了一把,他憤然回頭,發現是周瓚站在他身後。
「圖書管理員怎麼啦?你多讀點書就會知道中國近代史是被圖書管理員改變的。金庸小說裡武功最高的掃地僧也是幹這行的,懂嗎?」周瓚鄙夷道,「跟你這種人說話簡直對牛彈琴。」
阿標露出巴結的笑容,連連道:「是,是,還是瓚哥覺悟高。」
祁善差點就笑了出來。周瓚這幾句話完全是照搬祁善的說辭。過去最愛奚落祁善圖書管理員身份的人可不就是他。周瓚常說祁善是榆木腦袋,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後去管理書,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請他吃頓飯,那些當年抄她作業的人哪一個混得不比她強?圖書管理員也罷了,她還不思進取。她最大的理想也只是做一個「優秀的」圖書管理員,別說成為館長,她連當個科長都沒有想過,入職以來的兩次管理崗位競聘她都沒有參與。周瓚毫不懷疑祁善會在資深館員的崗位上熬到退休,連他這樣的人都難免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心態。
祁善倒不在乎別人對她的看法。她熱愛她的職業,這也是她的理想。單純悠閒的工作環境、免費享有數不盡的精神食糧。工資不高,但她的錢夠用。她也沒有野心,不想融入過於複雜的人際關係之中,不操心閒事,更不想管理別人。做一輩子的圖書管理員有什麼不好呢?好笑的是周瓚自己嘲笑她是家常便飯,別人說同樣的話,他聽來卻老大不高興,彷彿被人剝奪了他欺負她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