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瓚手上被割裂的傷口長且深,怎麼也止不住血,最後被祁善攆去了醫院。他開不了車,所幸祁善把他塞進出租車時,自己也跟了去。急診的值班醫生給他縫針,連麻藥都不上,疼得周瓚鼻子眼睛扭作一團,也無心在嬌俏的小護士面前保持形象。祁善冷眼旁觀,就差沒從鼻子裡哼出「活該」二字。
趁祁善去交費拿藥的間隙,小護士給周瓚處理臉上的傷口,調侃道:「你們家那位真捨得下狠手。」
周瓚緩過勁來了,扯著嘴角的傷口甩出他招牌式的笑,「更狠的傷我沒好意思讓你看。」
醫生開了消炎的注射藥,周瓚手上掛著輸液瓶,藥水滴過了三分之一,祁善才捏著病例和繳費單坐到了他身旁,兩人之間還隔著兩張空椅。夜裡的急診輸液室空蕩蕩的,除了他倆,就是一個病懨懨的老頭,垂著頭像是睡著了,不時咳嗽幾聲。祁善沉默地靠在椅背上,臉上寫著疲憊,她並沒有理會周瓚的意思,可她還沒走,萬幸。
「喂!」周瓚清了清嗓子,想示意祁善坐近了說話,到頭來還是自己拎著輸液瓶挪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問:「我哪裡不要臉了?」
在出租車上他就按捺不住想問,考慮到有旁人在場祁善決計不會回答,他也不做白費工夫的事。
「打也打了,總要給我死個明白。」他用手肘碰了碰祁善的胳膊。
祁善說:「你不要臉的事做多了,才會想不起來。」
周瓚閉嘴,他不敢說自己此時腦子裡確實有幾個備選事項,只是不敢確定今天被揪出來的是哪一樁,不好貿然開口。在祁善面前,他對自己的道德要求一向放得很低。
「是因為……那天在你家院子裡我親你了?」祁善又不說話了,周瓚只能選擇最保險的一項來試探試探。他隔著一道座椅扶手盡可能地偎近她,輕聲追問:「是嗎?」
不管是不是,他現在就很不要臉,說話的氣息足以撩動祁善耳際的碎頭髮。祁善喃喃低語道:「周瓚,朋友不是這麼做的!」
「做朋友這件事從來都是你自說自話,我可沒那麼說過。」周瓚說,「你想要心安理得,我配合你罷了!」
祁善抬起下巴想要駁斥他的無恥言論,然而她拚命回憶,除去嘉楠阿姨葬禮上他說過「我以為我們‘至少’還是朋友」,她確實想不起周瓚什麼時候主動提起過「朋友」這一茬。可這不該是心照不宣的事實?就算是件皇帝的新衣,他們也是有默契地一齊穿上的。
「如果不是朋友,我也沒必要再在這裡了。」
祁善站了起來,周瓚用裹著紗布的手去拉她,緊得兩人的眉頭都是一皺。
「祁善,我問你,你要怎麼定義男女間的那回事?別跟我討論柏拉圖那一套!」
祁善驚惶地笑,「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個?」
周瓚說:「因為這直接關係到我的耳光挨得值不值。你不說,那我這個‘不要臉的王八蛋’先來。我告訴你什麼是‘朋友’,隆兄是我的朋友,你眼中的狐朋狗友都算,就連阿瓏和展菲都算,你不算。我不睡朋友,也不會跟我的朋友結婚。」
祁善那種被油鍋煎著的焦灼又冒出來了,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輕抖。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前方點滴打到昏沉沉的老頭彷彿也精神一振。
「你說什麼呀,除了這個你沒別的可說了,那就不要說了,住嘴住嘴!」她凌亂地組織語言。
周瓚故意跟她過不去一般,「聖人還有兒子呢,這有什麼不能說?愛情不過是裹在情慾外面那層花哨的紙,遲早是要撕開的。」
祁善氣息紊亂抗拒著他的洗腦,她竟莫名想起了叔本華那句經典的言論——所有兩情相悅的情愫,不管表現得多麼的纏綿悱惻,都根源於性慾本能。
「你簡直是流氓中的哲學家!」祁善對周瓚既鄙夷又歎服。
周瓚含笑道:「客氣客氣。在自欺欺人方面,你的博士學位早該到手了。」
「什麼意思?」
「你看,又來了,我還低估你了,至少要封你一個博導。我什麼意思你不知道?當初你說我們之間什麼事都沒發生,我順著你。你不提,我也沒說過半個字。可事實就是事實,你承認不代表我不記得。我們早就不是什麼狗屁朋友!」
周瓚手心的紗布極具意味地摩挲在祁善的手背上,祁善瑟縮著彈開。這是她在獨自一人的深夜也不敢翻出來尋思的回憶,鎖在最深層的秘密,護得太嚴實,她都已開始相信什麼都沒發生,現在卻被他無所顧忌地拿出來談論。
「你走就走吧,反正也不是頭一回翻臉不認賬。你不記得那天晚上你說過……」周瓚的話來不及說完,被抓著包走出幾步又殺氣騰騰折返回來的祁善及時終止。他的臉偏向一邊,連捂也不捂了,莫名想起隆兄的「樂趣」,周瓚陡然失笑,說:「別老打同一邊臉行不行?」
祁善腦子已然放空,眼看就要成全他,周瓚忙截住她揮過來的手,「其實你當時根本沒說話,你忘了?」
她只叫了他的名字。小嬌,周勺子,還有阿瓚阿瓚阿瓚……
他用以攔截她的手正掛著輸液管,抬得太高,眼看有靜脈血順著輸液管回流。祁善掙也不是,不掙也不是,難過得無以復加,另一隻手覆在臉上,顫聲道:「我說什麼都沒有,就是沒有!這樣不用介意,你也不必擔責,大家都好。」
周瓚跳了起來,牽動輸液架一陣匡啷響,他罵道:「你別含血噴人啊!哪只耳朵聽見我說怕擔責任了?我要不是怕你心裡彆扭,會順著你的話往下說?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不提,我敢逼你?別以為就你吃虧,老子當初也純潔得很,從頭到尾都是你在我上面。」
祁善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不顧形象地屈起腿,縮著肩膀把頭埋了進去,彷彿這樣就可以關閉五蘊六塵,心無所礙。她不為已發生的事後悔,然而他當初輕描淡寫的掠過始終是她心裡放不下的芥蒂,從而更咬緊牙關絕口不提。
那晚她醉得比周瓚深,他記得的事也就比她多。祁善想起了春宮三問表背面的圖案,嗡嗡地罵道:「你簡直變態到極點!」
面對新的指控,周瓚又在心裡迅速進行了一遍自查自糾,過了一會,他遲疑地問:「你指泳衣的事?」
祁善被他氣得心灰意冷,悶聲從包裡翻出那只罪魁禍首的表,重重拍在周瓚的胸口。從她注意到表殼後的異樣,便恨不得找機會把整只表塞進他的嘴裡,只有他的黑心爛肺重口味才能消化掉那變態玩意。
周瓚接住那塊表,臉上頓時樂了,「別扔啊,這表還挺難得的,當初讓我整整等了一年。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子歉提醒我的時候。」祁善冷冷道。
「哦……難怪!」周瓚的遺憾毫不走心,很快又恢復至眉開眼笑,細看了一會他的「寶貝」,把表湊在她眼前邀功,「我自己提供的線稿,完全憑記憶畫的。我覺得我把你畫得比較傳神。」
祁善緊閉著眼睛,她感覺到他胳膊傳導過來的熱氣,想讓他滾遠一點,他的臉落入視線範圍,卻已收起了不正經。
「祁善!」周瓚欲言又止。
祁善身上淺淺地浮了一層雞皮疙瘩,不知道他又要搞什麼鬼,只聽見他說:「我要上廁所。」
值班護士說沒有移動輸液架,周瓚死活憋不到一整瓶點滴打完,他如願以償,祁善送佛送上西。令周瓚意外的是,祁善在這件事上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扭捏不適,她那種無動於衷類似於見過了閻王,也不在乎小鬼上躥下跳。
祁善拎高了輸液瓶站在燈光不甚明亮的男廁所,背對周瓚。周瓚在小便池前,一手纏著紗布,一手掛著輸液管,窸窸窣窣的好一會也沒完成前期準備工作,剛試探著喊了聲:「喂……」
「適可而止。」祁善古井無瀾。
周瓚本來也只是想開個玩笑,在她這般反應下也不敢再得寸進尺,識趣閉嘴。又聽祁善的聲音不輕不重地從身後傳來,「周瓚,我想你答應我兩件事。」
周瓚訝然回望,發覺不妥之後又及時轉身,所幸她留給他的只是背影,「你先說。」
「那晚上的事我有一半責任,我……不怪你。已經過去了,從前可以當沒發生,以後也沒必要再提。」
「我為什麼要答應?」
祁善早料到他有這麼一說,繼續道:「你答應,我感謝你。不答應的話,像你說的,我們早就不該做朋友,也沒必要再勉強。」
回應她的是一道水聲,在安靜得幾乎可以聽得到點滴流動聲的空間裡分外清晰。祁善耐心等待,過了一會,他在沖水的聲響裡痛快地呼了口氣。
「周子歉知道了?」
「你先說他為什麼打你。」
「好,祁善,我可以閉嘴。如果周子歉追問手錶的事或起了別的疑心,其實也簡單,只要你不承認,權當是我的意淫好了,這算不了什麼。也不用你感謝,我不是為了成全你們。我要讓你知道,我不靠那點陳年舊事。你們以後成不了,也賴不到這上頭。」
祁善沉默,周瓚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說:「你總把我想得太不入流。以前和你相親的兩個男人,一個娘裡娘氣,一個三句不離你爸的收藏。你同事介紹那個海歸博士和前女友都沒分乾淨。你倒好,把責任都推到我頭上。」
「好和壞,成不成不該你說了算!」祁善背影僵直。
周瓚說:「我看不慣你自相矛盾,口口聲聲把愛掛嘴邊,你找的是你愛的人嗎?」
祁善氣極反笑,「‘愛’字從你嘴裡說出來太可笑了。」
周瓚的話裡也有困惑,「慾望和依賴,這些我們都不缺,還不夠嗎?」
一側洗手台有個關不牢的水龍頭,滴答個沒完,小便池水箱嘩啦啦地蓄水,隔壁女廁好像進了人,腳步聲,閂門聲歷歷在耳,半封閉的空間裡混合了消毒水和淡淡腥臊味。祁善做夢也不曾想過她有一天會在廁所和周瓚討論「愛的真諦」。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轉過身來,貼近她站著,「祁善……」他又喊了她一聲,手猶豫地觸碰她的肩膀。她還舉著輸液瓶,周瓚盼著那瓶藥水怎麼也滴不完。
「你洗手了沒有?」祁善晃動肩膀閃開他的手,忍無可忍,「我要你答應的第二件事:好好說話,不許靠得太近!」
護士給周瓚拔了針,祁善在外面打電話,周瓚目光不時投向她走出去的方向。從廁所回來後,他連心理上都有了一種暢快感,像付出了百分之九十九汗水的人終於找到了那最後一份靈光。他精準地將按壓扎針處的棉簽扔進垃圾桶,坐在他身邊的老頭打量著他滿臉的春風蕩漾,還有一身的傷,投以同情的目光,「造孽啊!」
周瓚把那塊表戴回自己的手腕,他從不避諱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瘋狂。早在隆兄無意中提起這款表的存在,他就充滿了興趣:不需要偉大的主題,只有無理性而又直白的熱烈糾纏。本能比一切的心緒更善於尋覓出口,他願意讓他的時間停留在最值得懷念的一刻,即使無人時,冰冷的表殼熨帖著肌膚,也會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溫軟滾燙。
祁善打出去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子歉走時決絕,讓她隱隱不安。而此時的子歉把車停在河堤邊。人們都說這一帶的夜景美得很,他和祁善也曾約在這裡漫步,可惜他當時滿心想著該如何讓氣氛更親密融洽,風景卻無心細看。
子歉總是很忙,忙著公司的事,忙著讓二叔滿意,忙著自己的婚姻大事,有時還要應對三叔的貪婪。撲進車窗的夜風濕潤,堤邊燈光濃稠,他的停靠沒有意義,也毫無目的,他好像從未這樣鬆懈疲憊。其間有依偎作一團的情侶經過,他的車停得大煞風景,惹來了兩道白眼。這裡離祁善家不遠,她和周瓚就是在這一帶長大的。子歉很難不去想像,一樣的風景在他們眼裡是什麼樣子。
子歉和周瓚打的那一架像場鬧劇,而鬧劇之前是荒誕劇。他坐在女友家的餐桌上,一起用餐的是他未來的岳父母,還有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唯獨他像外人。子歉苦苦追求祁善,除了是為自己找一個合適的伴侶,讓二叔滿意,何嘗不是想讓周瓚嘗嘗挫敗的滋味,沒想到噁心了自己。周瓚的表,還有他借「叩心門」的暗示無不指向他和祁善的親密。與其說子歉是嫉妒,不如說他是失落。二叔的關注,族譜上的名字,在公司的位置,就連祁善,沒有一樣完整地屬於他,偏偏這還都是他努力爭取的結果,誰也不能埋怨。他不怪祁善,並相信祁善真的想好好和他在一起,她以前的感情經歷,換作另外一個男人,只要不是周瓚,子歉都可以視而不見,他自己也並非白紙。可若不是因為周瓚的緣故,子歉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憑著一點好感對祁善執著多年。兜了一圈,他的矛傷了自己的盾。
手機嗡嗡地在儀表盤下振動,是祁善打來的電話。子歉在指尖觸碰到手機的那一瞬又收回了手,任它一味掙扎。至少在今晚,他不想再聽到她的聲音。
當手機終於消停下來,子歉才把它拿在手裡,今晚他沒有喝醉,卻鬼使神差地撥了另一個號碼。第一次無人接聽,第二次對方直接掐斷了來電,再打過去已提示關機。他應該感到欣慰,青溪聽了他的話,她不再理會一個無處投靠才想起她的男人,再也不會因為他一句話深夜匆匆趕來輕敲他的車窗。
周瓚說子歉是他生活中的入侵者,他和祁善是「我們」,子歉是「你」。子歉想起,自己和青溪也曾是「我們」。若非周瓚提起「叩心門」,子歉都快忘了青溪靠坐在酒窖的牆壁上對他說起這個傳說時酡紅的臉和水一樣的眼眸。若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他會早早娶了青溪,生兒育女,把酒窖經營下去,並因此而快樂無憾。他們是命定的伴侶,親手折損了福報。隆兄不是個好的選擇,尚且能光明正大地將她收入囊中,他連隆兄也不如。
發燙的手機逐漸在掌心冷卻,他不再撥出去,也沒有人打進來,世界終於安靜了。子歉仰靠在駕駛座上,看窗外波光樹影與霓虹相映,原來這裡的風景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