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不白之冤1

次日前往葬龍灘的途中,絨絨發現時雨一隻手似乎不太靈便。雖然他以袖口掩飾,可不經意間還是讓絨絨瞧見了他掌心半愈的新傷。

絨絨很是納悶,纏著時雨追問了許久,時雨卻怎麼都不肯透露自己的傷因何而來。絨絨只得轉去問靈鷙,靈鷙理都沒理她。

「沒理由啊,昨夜喝酒時他的手明明還好端端的,到底是怎麼傷的?」絨絨歪著腦袋,想破了頭也沒想通。「我竟睡得那麼沉!謝臻,昨夜你可曾聽見了什麼?」

絨絨不喜騎馬,盤著雙腿飄浮在謝臻的馬鞍一側,手裡還好心地替他牽著韁繩。幸虧出了福祿鎮後的這條小道少有人行,否則看見這樣詭異的畫面非嚇掉了魂不可。

謝臻一副宿醉之態,打了個哈欠,不感興趣地搖搖頭。

「土伯又回來了?不對不對,他不敢。」

「不小心自己弄傷的?可時雨才不會這麼不小心呢。」

「店裡有邪祟?那也打不過他倆!」

「難道是時雨割肉給靈鷙下酒?嘶……這也太奇怪了。」

謝臻聽絨絨嘀嘀咕咕一個勁地瞎猜,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你笑吧,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可是我就是很想知道!」絨絨苦惱地望著不遠處一前一後騎馬而行的兩個背影,掩嘴道:「你說,他們倆昨晚是不是打了一架?」

「他們其實聽得見你在背後說閒話吧。」謝臻笑著說。

「管他呢,就算我悄悄腹誹,時雨還是會知道的!」絨絨把玩著韁繩,忽然賭氣朝前方大聲說:「我一定猜對了,你們打架了!時雨,想必是你又做了壞事!」

時雨頭也沒回。謝臻眼睜睜看著絨絨忽然「哇哇」地叫著,在半空中飄來蕩去,不知在躲避著什麼,直嚇得他身下的老馬驚恐不已。

謝臻不想摔下馬背,只得想法子將此事掀過去。他從懷裡掏出一物,高聲道:「時雨,上次借你的書我已看完了,這就還你!」

時雨聞言抬手,背上長了眼睛一般,謝臻拋來的書冊穩穩當當地飛入他手中。他想,自己幾時借了書給謝臻?

他隨手抖開書冊,目光與心神均為一滯。那所謂的「書」原是一本裝訂精巧的羊皮厚冊,上面所繪的全是春嬉之圖,最要命的是,圖中赤身交接的軀體看上去竟是兩個男子。

謝臻剛才說什麼?

這是——他——的書?

時雨面紅耳赤地看向靈鷙,喏喏地想要辯白,情急之下舌頭都捋不順了,「我,我,這,這不是……」

靈鷙循聲回頭,掃了眼那「書」,反應頗為冷淡。

當時雨驟然閃身於謝臻正前方,謝臻很慶幸自己身下的老馬對這種事已習慣了許多,只是嚇得打了個響鼻。

「你竟敢構陷於我!」時雨的雙眼似要噴出火來。

「得罪了。」謝臻有些慚愧,「這等私密之物,我不該當面還給你的。」

「你再說一次,這是我借與你的書?」時雨一字一頓地問,春宮冊子在他手中轟然爆燃。

謝臻輕咳一聲,「我絕對沒有不問自取,書是絨絨給我的。」

絨絨心中暗罵謝臻貪生怕死。時雨若真的怒了,她還是有些發楚的。

「這就是你的書!」她看似嘴硬,聲音卻發虛,「書是離開玄隴山的時候罔奇塞進行囊裡的,說是送給你的『寶貝』。你自己沒有發現能怪我嗎?後來謝臻不小心看到,我就答應借給他了……」

時雨眼皮跳了跳,遲疑道:「靈鷙也看到了?」

「正是!」

「沒錯!」

絨絨和謝臻同時回答道。

「他翻了幾頁,揣摩了好一會,說裡面有些姿態會使凡人筋骨受損。」

絨絨繪聲繪色地補充:「對了,靈鷙還問我:『時雨為什麼要看這個?』」

「你怎麼說的?」

「我哪敢多嘴!我說不知道,讓他自己問你去。」

時雨對「不多嘴」的絨絨和撇過臉去以示自己「不管閒事」的謝臻點了點頭。氣過了頭,他心裡反而靜如死水。

這兩個敗類……對了,還有龜縮在玄隴山的罔奇。沒一個好東西!

他有些悟了,昨夜自己為何手掌被釘穿在床沿。

時雨一時覺得挨那一下委實不冤。

一時又覺得自己太冤了。這冤屈如九天之闊,如滄海之深!

靈鷙今後會如何看待他?

他心思沉沉,連收拾那兩個敗類也顧不上了。

即使那不堪入目的冊子已被毀去,時雨相信以靈鷙的耳力必然也聽見了他與絨絨的對話——他是清白的。然而他心裡仍然說不出的彆扭,在隨後的一段路程裡,他都無顏出現在靈鷙左右。

到了烏尾嶺,因山勢陡峭,他們只得棄馬前行。謝臻有幾分不捨地將伴了他一路的老馬放生。絨絨見狀便說了,雖然她法力稀鬆平常,馱著他的馬翻過山嶺還是可以辦到的。她拍著胸脯保證這是小事一樁,謝臻想了想那畫面便婉言謝絕了。絨絨的好意他心領,只是擔心那憔悴老馬再也受不住更多的驚嚇,還是讓它自在於山野之間罷。

靈鷙順應著他所捕捉到的戾氣而行。眼下看來,福祿鎮的傳說並未空穴來風,戾氣果然來源於烏尾嶺的另一側,隨著他們不斷靠近而益發深濃。

出了小蒼山之後,靈鷙還從未在凡人的地界感應到如此強盛的戾氣。這是他所熟悉的東西,唯有狂躁而絕望的元靈才會散發出此種氣息。撫生塔便為煉化它們而存在的巨大熔爐。

當然,這戾氣遠不能與撫生塔中的元靈同日而語,但白烏人的天性仍使得靈鷙對葬龍灘上的「惡龍之魂」無比好奇,甚至隱隱渴望。只是他素來堅忍沉靜,半點未顯出急躁來。謝臻腳程有限,靈鷙也從不催促。

倒是謝臻自發提出要選擇最近卻陡峭的路徑,他對於什麼「死而復生的龍」並無興趣,只是見靈鷙不再像之前那樣且走且看,也自發地也收起了遊山玩水的心思。

絨絨模仿山中猿猴,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的枝梢,好不快活悠哉。換做以往,時雨定是要狠狠嘲弄她一番才肯罷休,可此時他卻有些恍惚,落後於靈鷙十餘步,一徑沉默著。

絨絨有心示好,湊近時雨身邊逗他說話。她嘰嘰喳喳,好話說盡,時雨只當沒有聽到。

途經無處借力的山壁,謝臻沒有拒絕靈鷙的幫忙。絨絨看著相攜而行的那兩人,善解人意地對時雨說:「可惜你傷的是手……要不,我打斷你一條腿,你說靈鷙會不會攙著你走?」

「你且試試。」時雨淡淡道:「到時他顧不上我也無妨。我廢了你雙目口舌,擰下你胳膊,勉強可充作一根枴杖。」

「留著我的嘴,那麼你一邊拄著我走,一邊還有人陪你聊天解悶。」絨絨善解人意道。時雨瞪了她一眼,面上雖嫌惡,但絨絨知道他已不惱了。

她笑嘻嘻地扯了扯時雨的衣袖,「他有隔世的老友,你還有我啊。我們是六百年的知己,無論好壞禍福我都會站在你這邊。現在知道誰對你最好了吧?」

時雨本想挪揄她兩句,只聽絨絨緊接著又說道:「所以……你我之間怎好有所隱瞞。好時雨,你就告訴我嘛,你昨晚行了什麼不軌之事,手到底是怎麼傷的!」

時雨收回嘴角淺現的一絲笑意,將絨絨甩在了身後。

「我會替你保密的,我的嘴比金甲神的寶葫蘆還嚴實呢!」絨絨百折不撓地跟了上來。她還想說些什麼,忽然發現自己的嘴再也張不開了,待要伸手去摸摸時雨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也在消失,身軀開始不斷膨脹。

這副模樣一定醜死了。絨絨奈何不了時雨,連蹦帶滾地去了靈鷙跟前。

靈鷙在山嶺最高處落腳,剛鬆開謝臻的手臂,忽然眼前多了一隻怪模怪樣的綠衣葫蘆,葫蘆嘴被籐條束得嚴嚴實實。他訝然挑眉,繼而又覺得如此並無不好,至少耳根清淨了許多。他本已放在通明傘上的手又收了回來。

《撫生·孤暮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