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扶著地面,緩緩爬起,但體力不支,禮服沉重,一時竟然起不了身,禮司官員焦灼地看著,想要扶,不過按照祭祀規定,所有人各司其位,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不可多做一個動作,此時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那位三歲的小王子,年紀小,性子倒不算嬌氣,被大雨淋著似還覺得好玩,格格笑著抬起頭,看見父王掙扎難起,急得跺腳,罵那些禮司官員,「去扶大王……去扶大王……」
眾人神色為難,平王忽然彎下身,對弟弟道:「弟弟,大相沒和你說過嗎,祭祀大典規矩森嚴,誰也不能亂動。他們走到祭壇上,就是對蒼天、對我王室的不敬,是要殺頭的,你要害他們殺頭的。」
「那你也不能去嗎?我也不能去嗎?」那孩子含著手指,認認真真看他,「父王起不來了啊。」
「我們也是不能去的。」平王迎著孩子失望的目光,眼底忽然閃過一絲狡黠,「不過,今日情形特殊,你是個孩子,如果你去,上天憐你年幼定然不會降罪於你,降罪於父王的。」
那孩子眼睛一亮,點點頭,當即蹣跚上前,去扶蒙國老王,對面跪著的禮司官員大驚抬頭,想要阻止,卻收到了平王惡狠狠的警告目光。
群臣也微微有些騷動,有些人當沒看見,有些人面露不贊同之色,但孩子行為總是容易讓人接納些,眾人看看那傾盆暴雨,看看雨中掙扎難起的老王,實在也無法出言阻止。
青銅小鼎裡的罪己詔,已經開始慢慢燃燒,在那些鏤空的縫隙中,隱約閃爍著紅色的火光,只是此時雨太大,誰也看不清楚。
各國使臣觀禮的地方有棚子,倒是所有人中待遇最好的,宮胤站在景橫波身邊,看一眼那鼎,道:「鼎下有管,有火漏下去了。」
景橫波唇角一抹微笑。
一邊耶律祁裴樞對旁邊的祭廟看了一眼,大雨可以掩蓋很多的痕跡,比如此刻那廟的飛簷之上,隱約似有人影閃動,眼睛再尖一點,還可以看見似乎有透明的線形物,從上頭飄飄蕩蕩地牽下來。
頭頂悶雷聚集,在雷暴雨的初期,雷電最多。
三歲孩子,扶著自己老邁的父王,站在鼎邊等待,罪己詔書全部焚畢,將余灰撒在祭台四方,才算整個儀式完畢。
大雨澆不熄深藏鼎內的火。
鼎內的紙卷漸漸縮卷,翹角,泛出灰白色。
一層灰之下,有星星點點的火苗,自鼎中特別設計的管道簌簌而下,慢慢焚掉鼎下紅毯,順著紅毯下的一線縫隙,沒入祭壇深處。
頭頂上,悶雷滾滾接近,紫電如妖蛇一閃。
平王猛然眉梢一揚,看向祭廟飛簷之上,那裡人影一閃。
來了!
「轟隆!」
一聲巨雷炸響,比先前更猛烈,彷彿就在頭頂劈裂青天,又或者蒼天已傾,巨山瞬覆,近在咫尺,眾人本已被雨打得失魂落魄,乍聞這一聲更是神魂都似移位,大多「砰」一聲趴倒在雨地裡。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
這一霎天雷劈落,老王忽然緊緊牽住了幼子。
這一霎一直抬頭看著天空,眼角卻掃著祭台的景橫波,向前一步。
這一霎禮司一個侍郎,忽然搶上一步,咬牙一臉決絕之色,從袖中抽劍,猛地劈開了鼎下地面。
「轟隆!」
又一聲巨響。
幾乎和天上雷,聲音同時,更猛更烈,起於祭壇。
跪在地下的群臣,還沒從天上霹靂的驚魂中醒轉,忽然又遇上這一聲,只覺得地面震動,整個天地都似乎斜了斜,隨即頭頂一陣辟里啪啦的響,有什麼東西鋪天蓋地砸了下來,一開始還以為是雨,又想這雨怎麼這麼重,莫非是冰雹,又想這冰雹怎麼還帶點熱氣,只得拚命地縮著脖子,耳聽得已經有人慘嚎起來,「炸了……炸了啊!」
眾人一看,便見有人頭破血流,前方一片大亂,正前方一截紅毯已經不見,紅毯盡頭的祭壇……也已經面目全非。
到處是碎石,黃土,翻倒的祭品,砸碎的禮器,地下的黑土都已經被翻了起來,碎裂的紅毯夾雜在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被雨打得色澤鮮艷,如血,而在那些如血的色澤裡,透著些殘肢斷臂,卻是蒼白的,因為血水瞬間已經被大雨衝去。
在那堆殘垣斷壁之外一圈的人,大多被氣浪沖翻,滾倒一地,很多人頭破血流,在雨地裡呻吟。
恍如人間地獄。
這一幕驚呆眾人,都怔怔望著前方,不敢動彈也不能發聲,如置身夢魘,好一會兒才有人嘶啞如破鑼一般叫喊起來,「祭壇被天雷劈了!祭壇被天雷劈了!」
「上蒼降罰!」
「天啊!」
眾人聽著,心也似浸泡入此刻的帶血的雨水中,徹骨涼,滿身腥,剛剛的罪己詔,大王還在說,如果是自己失德,禍及百姓,那麼上蒼降罰,就降罪他一人,如今……如今可不是應了嗎?
此刻看那祭壇,一片狼藉,殘肢猶在,台上大王和小王子,伺候的禮司官員,哪裡還能有活命?
大王死了?
小王子也死了?
那麼下一步,是不是該平王登位了?
眾人茫茫然瞪著雨幕,不知道在等待什麼,心空落落的,被此刻的雷暴和雨沖刷不休。
也有很多人面露喜色——大功告成!
忽然一聲大叫,一人衝上祭壇,撲在那些泥土碎磚上,拚命挖著那宛如墳堆的土堆,一邊扒一邊狂喊,「父王!弟弟!父王!」
撲出來的正是平王,此刻不避危險和骯髒,撲在廢墟中,以五指拚命開挖,聲音淒厲,似要喚回親人,「父王!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