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星月無聲,琉璃燈紅,一任目光你流我轉。
這夜星月無聲。
在離紫微上人和耶律詢如不遠處的一棵樹上,也有一個人影。
那人影坐在微微斜出的一根樹枝上,樹枝不粗,在風中起伏,他盤膝的身體也隨之起伏,仿若沒有重量。
和那兩人恨不得睡得橫七豎八的姿態不動,他哪怕懸空坐於樹上,週身上下,也透出收斂和約束的味道,從髮絲到眉梢,都不因任何風吹草動而驚動。而晚歸的夜鳥,也遠遠繞過他身邊,不驚他身周草葉。
這是雪山子弟多年枯寂殘酷訓練,才能修煉出的定力和煞氣。
耶律三公子耶律曇,目光裡只有那個舒舒服服躺在別的男人身邊的女子。
那個他遠房的姐姐。他在耶律世家最初和最後的在意。
耶律詢如和紫微重逢後,他不願見那兩人你追我逐,乾脆離開了一段日子,回了禹國一趟,然而這一趟回去,卻發現耶律世家已經徹底衰落。
那一夜,他在彷彿一夕間門庭零落的家族莊園前,立了許久,卻在天明時轉身而去。
他最終沒有進門。
轉身而去的時候,忽然竟感覺到輕鬆。
自從他被天門選中,作為耶律世家最優秀的子弟,送往雪山學藝,順利成為天門內門弟子後,他便時常感到窒息和壓力,家族因為耶律祁的背叛,大公子耶律昊的身體,對他寄托了成倍的希望,振興的全部夢想,都繫於他一身。所有的資源,所有的關照,都源源不斷送往雪山,送給他,他承了家族全部的關愛,卻因此覺得彷彿整座雪山,都壓在了身上。
到此刻,卻似乎可以放下了。
到此刻,他似乎終於可以做回自己。
可習慣了那樣清淨空寂的日子,已經不知如何斑斕自己的人生,下意識地,還是悄悄跟著耶律詢如,他覺得這樣很好,看著她的鮮活,便彷彿亮麗了自己的一生。
他的人生曾經只為一個目標,當那個目標忽然飛遠,他便將自己留在了心最嚮往的風景裡。
蒙虎的新房,是一座獨立的院子,因為新娘出身書香世家,性喜清淨,所以蒙府安排的院子也相當幽雅,四面並無人居,緊靠著內院的花園和藏書樓。
也因此,許平然過來的時候,並沒有驚動太多人。
蒙府太大了,從設宴的前院到這後院新房,普通人步行要半個時辰,今晚主要的護衛力量都集中在貴人雲集的前院,這新娘所在之處雖然重要,但畢竟在內院,需要保護的人也只一人而已,所以那些安排下的護衛,在這一路上,連聲音都沒能發出,便無聲冰碎,一路沉河。
許平然進入那個張燈結綵的院子時,看見那些紅綢彩花,下意識皺皺眉。
跟隨她的弟子們看一眼那映出人影的洞房,眼神裡有微微的可惜,可惜這大戶人家的新娘,今生注定無緣迎接自己最重要的洞房花燭夜了。
韶齡花季,終將被風雨摧折。
院子裡行走的丫鬟僕婦,被迅速無聲地處理掉,還有很多人在洞房內伺候。
弟子在用眼神請示,是否現在就直接進去,將人都處理完?
許平然原本有此意,然而看見那西窗剪影,忽然便起了好奇心,想看看新婚之夜的出嫁女,此刻是怎樣的神情姿態。
是滿懷羞澀,還是一腔期待,是故作羞澀,還是一臉矜持?
這是她永生未有的經歷,她想親眼瞧一瞧。
她走到窗邊,頗厚的窗紙隨著她腳步的臨近,無聲無息化為齏粉。
窗內的人毫無察覺,輕輕翻過一頁。
許平然挑起眉毛,難得地表示了詫異,她身後,弟子們和她一般神情。
新娘子居然在看書。
這洞房花燭夜,人生至喜時,這豆蔻少女旖旎粉色夢中都不能自禁的良辰佳日,這鼓樂喧天冠蓋滿目最為喧鬧最為浮華的時刻,這即將迎來自己人生最重要轉折的女子,在看書。
哪怕幽居雪山多年,許平然也認為,新婚之夜在洞房看書的新娘,想必也只有這一個。
新娘子看書看得很專注,也似乎不喜歡人打擾,身周沒有靠得很近的人,她輕輕翻過一頁,指尖雪白墨跡深黑,比墨色更黑的是微蹙的眉尖,眉如遠山,掃入青青鬢邊。
不知怎的,許平然覺得她玲瓏的側影,似乎有些眼熟。
她竟在此刻,微涼的夜風中,站住了凝神思索……這影子,這宛然眼熟的影子,是在和記憶中的誰呼應?
一陣急風過,院子外的琉璃燈急速地旋轉,灑落光影旋亂如紛繁記憶。
許平然腦海中忽然掠過青青山崖,淡淡山霧,霧氣間小小木屋,種滿茵茵葳蕤的紫微花。
木屋窗簾半卷,有少女臨窗讀書,山間雲霧潤濕硯台,谷中清風為她翻書。
她比墨色更濃的眉,掃入鬢間,看到意濃切心處,並不叫好,只眉間輕輕一蹙。
遠處山崖間有遙遙喧囂,那是師兄們在追逐笑鬧比武,灑落青石板道的快樂,飄入她的耳端。
她並不理會,只輕輕翻過一頁,偶爾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依舊不曾抬頭,唇角,卻微微揚起。
恍若當年,恍若當年當面。
不,不一樣。彼時世外宗門山間雲淡,此刻人間貴府華庭燭燒。
明明不一樣,卻總觸動一樣心腸,或許是自己老了,最近總是不自覺地回想過去,有時候看見路邊孩童,甚至都會想起自己那個號稱夭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