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瑛皺眉,嘴角一撇,冷笑一聲,卻沒有說什麼。
聞近檀有喜色,君莫曉卻還是皺著眉,她知道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已經不錯,但依舊心底不甘。
她猶疑地看向文臻。
文臻只笑了笑,道:「家主,我想和這位姑娘單獨說幾句。」
聞試勺猶豫一下,應了,易人離單獨將那丫鬟拎到一邊,文臻走過去。
吃飽喝足的燕綏,此刻才有空看文臻一眼,正看見她背對眾人,和那丫鬟嘀咕了幾句。
眾人都有些緊張,燕綏卻是懂唇語的,只看那唇形,便知道她幹了什麼。
看著傻兮兮的,還真是個……不吃虧的小狐狸。
燕綏的目光,饒有興味地落在她飽滿微翹的唇上,少女的唇色是一種介乎於粉與橙之間的嬌紅,黃昏淺淡的日光為那唇角鍍一層淡金,那紅色便顯得分外柔嫩,自帶珠光,唇珠圓圓一顆,玲瓏精美,而唇角說起話來微微翹起,不笑也有三分喜氣。
看起來……挺好吃的。
文臻說完話一回頭,就看見燕綏滑過的目光,見她目光撞上,燕綏也不避,指尖對唇一點,口型道:「韭菜——」
文臻大驚——韭菜沾牙上了?這方纔還說了許多話……
下意識想要捂嘴,隨即便反應過來,剛才她一直在幹活來著,除了忙裡偷閒吃了幾串五花肉,根本沒有吃烤韭菜!
文臻:「……」
對你微笑,純屬禮貌!
……
她不過和那丫鬟寥寥說了幾句,那丫鬟便開始哭泣,等她站起身來,那丫鬟已經伏地哭道:「婢子說,婢子說,求家主饒了婢子……是……是……」
眾人都看聞近純。
聞近純微微抿了抿唇,難得此時還能保持鎮定。
「……是十四少爺!」
眾人的腦筋一瞬間打了個結,險些以為自己聽錯,啥?
十四少爺聞少誠本人,和剛剛趕來的聞少宇,愣在當地。
「是……是十四少爺說,賓客看樣子多半會選烤肉宴,讓我趁送筆墨機會,帶個雙層的籃子,將寫好九白宴的紙條藏在籃底,到時候換給家主……」
一大群人的目光齊刷刷盯住聞少誠,盯得他後背瞬間起了一層白毛子汗。
他張口結舌半晌,才猛然驚醒一般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你誣賴!你誣賴!」
一直一動不動的聞近純,此刻終於動了,她慢慢轉頭,第一次正式看了文臻一眼。
這一眼寒意與含義不絕,深如黑海。
……聞真真這丫頭……小瞧了她啊!
這明明是怕指證她被她擺脫,直接禍水東引,栽到經不住事的聞少誠頭上。
要麼聞少誠擔不住事把她扯出來,她為自己辯白,姐弟反目,她失去家人寵愛。
她不辯白——正好。
要麼聞少誠沒扯她,忽然有擔當了咬牙認了,她默認,家人寒心,她失去家人寵愛。
她挺身而出護弟弟——正好。
要麼家人被離間,要麼她自己擔。
結果都是一樣的。
彩墨那丫頭,是她從小暗中培養的人兒,向來忠心耿耿,否則她也不敢讓她做這極容易洩露的事。
只是彩墨不太聰明,這點她覺得正好,太聰明的丫鬟拿捏不住,有點癡性兒的最好。忠。
然而很明顯這癡性兒被聞真真利用了,那丫頭只知道不能招出她,換個目標她就失去了警惕性。
但聞真真是怎麼三言兩語就騙到她的?
此刻無暇思考這些,聞近純吸一口氣,那邊,聞少誠還在跳腳叫囂,一邊叫一邊眼光就向她這邊飛,很明顯這弟弟很快就要扛不住了。
她目光轉向聞少宇,聞少宇正站在聞少誠身邊,一邊安撫他一邊急急地幫聞少誠辯白。
接收到聞近純的目光,聞少宇愣了愣,隨即便反應過來。
不能讓聞少誠繼續說下去!
聞少宇的手,有意無意地按住了弟弟的後頸。
他習過武,想要弄暈弟弟很容易,到時候再說「氣暈了」,聞近純自然便有話說。
聞少宇的手指眼看就要按到地方。
一直在觀察自己堆的那堆骨頭的燕綏忽然抬眼,說一聲,「多了一塊。」
手指一彈,咻一聲,一小塊雞骨頭電射而出,正正撞上聞少宇手指,
聞少宇哎喲一聲,手指已折。
而渾然不知自己逃過一暈的聞少誠,還在大喊,「這怎麼可能是我!我一直在那邊打架!我都不認識這個丫鬟!」
文臻陰惻惻地道:「關進祠堂審問幾日便知道你到底認識不認識了。」
君莫曉立即道:「關祠堂?太輕鬆了吧?這可不是小事,是選女官!皇家還有人在呢,這是欺君!要報官!」
唐瑛剛想說什麼,諸大德已經肅然道:「這位姑娘說的是,此事並非僅僅是你聞家家務,這是我東堂皇宮遴選女官,其間作假,自然罪在欺君!」
「啊不,不是我!姐,救我!她們冤枉我!救我!」聞少誠越發慌亂,撲向聞近純,「姐,你怎麼不說話?你來幫我解釋啊,姐,你不會想要我幫你背——」
聞近純閉了閉眼,忽然道:「行了。」
聞少誠戛然而止,他雖被嬌慣得紈褲,卻並不笨,立即知道自己慌亂之下還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了。
但他也並無歉意,反而嘀咕道:「本來就是明擺著你的嫌疑,早就該站出來,非要嚇我這一遭……」
趕過來的聞四太爺也嘰嘰咕咕地道:「少誠經不住事,近純你就不要磋磨他了。不是我說你,你這膽子也太大了。這麼錯漏百出的事兒也敢做。」全然忘了前幾日自己和聞近純再三囑咐,不計手段一定要通過,這關係到弟弟日後的官途。
聞近純咬了咬牙——倉促之間,無人助力,她能怎樣?富貴險中求,這世上哪有穩妥定贏的冒險?
她不理那兩人,上前一步,再開口已經換了柔和的笑容。先對唐瑛諸大德躬身,又向客人們斂衽。
唐瑛立即點頭,諸大德面色淡淡,客人們倒紛紛還禮。
別的不說,聞家的這位十三小姐,這份和年紀不相符的鎮定,實在難得。雖說今日屢屢吃癟,但這樣的人才,難保日後不能出人頭地,因此眾人也不願得罪太過。
除了那個黑臉漢子,皺眉看了聞近純一眼,便轉過頭。
聞近純先為今日之事向眾人致歉,才娓娓道:「……今日之事,近純雖不知緣由,但近純可以打包票,舍弟和此事無關。他已經進學,少有進內宅機會,不可能有機會勾結這丫鬟,方才舍弟也一直未與那丫鬟接近過,這惡奴胡亂攀咬,還請兩位公公,諸位叔伯爺爺,還舍弟一個清白。」
眾人點頭,這分析得合情合理。聞少誠白長一張精明臉,連他姐姐一半都不如。
君莫曉拉長聲音道:「別盡說別人,你呢?」
聞近純看也沒看她一眼,含笑道:「如今樁樁件件,似乎都指向近純,近純百口莫辯,唯有以心意剖白——今日鬧成這樣,都是因為爭競而起,既如此,近純便退出這女官擢選,以示清白。」
一時寂靜,隨即嗡嗡議論聲起。更不要說聞家人,神色震驚。
聞近純垂下眼,長長眼睫下微有瑩光閃爍,此刻才露出屬於十五歲少女的稚嫩和委屈之色,「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近純苦學廚藝多年,並不求聞達於諸侯,只求能侍奉陛下身側,若能調理得龍體康健,也是盡忠藎之心。這是近純多年心願,近純也一直不忘錘煉德行操守,只求配得上宮人的榮耀……以卑鄙手段謀取機會,近純不屑!然而今日……今日……近純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只憑一個說話翻來覆去的丫鬟的片面之詞……近純無以剖白,只能絕了這十五年心願……近純想爭,但從來只想堂堂正正地爭……如今我不爭了……你們總該信我了罷……」
她言辭鏗鏘裡微帶幾分恰到好處的哽咽,到最後更是帶上幾分嬌嗔和賭氣,聽來反而更加深切動人,諸人都微有動容,只覺自己是不是誤會了這個看起來穩重溫柔的小姑娘,唐瑛更是大聲唏噓,上前親手將她扶起。
「起來罷,」他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有此一劫,未嘗不是琢玉之機,你且放心,只要你足夠清白優秀,哪裡也不會錯過你這樣的女子。」
他這話一說,諸大德和文臻齊齊皺眉。
這明擺著看上聞近純了。
文臻心中,再一次對這女孩生出佩服之意。
所謂壯士斷腕,破釜沉舟,也就是這樣了。
為達目的固然不擇手段,但一旦心知事不可為,便立即抽身。這份決斷,真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
情勢原本於她極為不利,然而只是這寥寥幾句,便全數翻轉。
你說我為了爭女官名額換票欺君?
可我根本沒想爭!
我又怎麼會為此作弊?
她並不是沒有機會使計再翻轉,然而在此刻眾人已經對她產生極大懷疑的情形下,手段越多,抗辯越狠,越易令人生疑厭惡,於她長遠不利。
因此她不糾纏,以退為進,明明是無法可施被逼退出,到她這一番舌燦蓮花,就成了她為證清白主動退出。
場面上交代了,也逃過了文臻逼她做的必輸抉擇,就算眾人還有疑惑,看在她為此放棄入宮,也不好再追究。甚至還因為她的委屈,產生了幾分憐惜。
男人對女人的憐惜,向來能夠蔓延長久的好感。
看唐瑛就知道了。
聞近純也知道自己退得不虧。
可她要的不僅僅是不虧。
逼她到了這個地步,她不回敬一下這個鄉巴佬,怎麼對得起這許久的苦心。
她看了文臻一眼,笑了笑,這一笑不含情緒,君莫曉卻想搓胳膊,聞近檀下意識就想縮。
只有文臻,還能甜蜜蜜回她一笑。
又要出蛾子了是吧?還不死心是吧?
那就來吧。
「近純不想也不願再爭,但近純一心只為我皇,所以當說的還是要說。烤肉宴今日能得諸位喜歡,更多的是天時地利人和,說到底沒有大菜,也沒有廚藝展示,難登大雅之堂。僅此一宴,近純認為不足以擔當入宮重任。」聞近純聲音清晰,「不知兩位公公和家主,以為如何?」
這話說得公允,眾人無可辯駁。
烤肉涮肉這些,雖有巧思,但看不出手藝,也只能偶爾為之,進宮了天天給陛下做這個?聞家這是自己找死呢吧?
唐瑛一臉就是如此的表情,他可看不上這些山野手藝,再說既然諸大德站了出來,那就算今日這烤肉做出了花,也別想他同意。
他覺得聞近純這姑娘當真不錯,他這裡還在思考呢,她那裡就給了方案。
「是極,十三小姐有何建議?」
「天色已晚,這折騰一天也做不了什麼了,就請真真再獻一菜吧,能夠展示廚藝也就行了,至於做什麼,唐公公代表皇家,自然是最瞭解的。」
「咱家覺得可以。」唐瑛不待其他人應答,便直接道,「那就做……」
他還沒想出來做什麼,燕綏忽然道:「這時節刀魚正好。」
唐瑛下意識點頭,又在思考刀魚怎麼做才能為難人,燕綏又歎息:「可惜刀魚實在刺多。」
唐瑛頓時來了靈感,一合手道。「咱家喜歡吃魚,也喜歡吃麵,來個刀魚面吧。」看看天色,「不早了,半個時辰後咱家要回去點卯,在此之前你給我吃上就行。」他頓了頓,瞇起眼睛,「就一個要求,不許有刺,也不許用任何工具或者手工剔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