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綏一低頭,就看見掌心裡一顆圓圓扁扁的糖,一邊還有一個小半圓,糖身透明,裡面嵌著淡粉色的桃花花瓣,糖下面還插著一根細細的棍子,可以抓著吃。
「這就是你送給皇后的糖?」
文臻一點也不詫異他的消息靈通,德妃娘娘不也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宮裡的人,好像都長了四隻眼睛八雙手。
至於鳳坤宮那位是皇后,也是意料之中,畢竟通身氣度和上位者的舉止無法掩飾,尤其今晚見了皇帝之後更加確定——因為很像。
皇后的神態,語氣,待人接物,和皇帝的風格很像,很容易讓人覺得,這一對很有夫妻相。
任何人也對和自己相似的人有天然好感,這是人性。
就是不知道這種相像是天生一對,還是刻意模仿了。
文臻不想猜測那位一心奔著孝賢謚號去,以成為既能輔佐君王又能舉案齊眉的賢後為畢生志向的偉大皇后。
燕綏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糖,又看了看她的,忽然把自己的往她手裡一塞,把她那根心形的換了過來。
文臻:……
要不要這麼幼稚!
你是太史闌的狗狗雞嗎?永遠看別人盤子裡的比自己盤子裡的好吃,哪怕看起來一模一樣?
「那個是熊狀的。」燕綏面無表情地道。
……
被拆穿小心思的文臻瞬間聾了,好像啥也沒聽見。
兩人並排坐在承乾殿頂上,吃棒棒糖,看月亮。
燕綏沒有了再說話的興致,文臻也不是多話的人,棒棒糖在嘴裡緩緩化為糖水流入咽喉,甜蜜溫暖,便是此刻高天冷風下最好的慰藉。
燕綏的側影在星月冷光裡總有種尊雅極致的高遠,此刻含著棒棒糖,沒來由多了幾分人間氣,文臻決定下次做個圓棒狀的棒棒糖,把煙火氣再給他熏濃一點。
吃一口棒棒糖,看一眼盛世美顏,相得益彰,胃口好好。
燕綏先吃完,伸手到她面前再要,文臻拔出嘴裡口水滴答的棒棒糖,被燕綏嫌棄地拍出一米外。
她在一米外格格笑,自己找個地方坐好,一邊繼續抱臂欣賞不同角度的美顏,一邊問他,「我在這殿頂上呆著,明日會不會被大臣彈劾至死?」
「大臣認識你是哪個牌名上的人?」
「陛下在底下睡著呢,爬到陛下頭頂,這是可以誅九族的大逆不道呢。」
「你是從哪裡看來這些亂七八糟的,陛下頭頂還有樹還有雲呢,酒樓城牆也比陛下高,要不要把酒樓城牆上的人都處死?父皇不在意這個,再說他也不在承乾殿睡。」
「燕綏啊,你爹很寵愛你呢,就算你真在他頭頂掀瓦,他也只會叫你小心腳下吧。」
燕綏不說話,也看不出眉梢眼角柔和多少,只閒閒將棒棒糖的棒子彈飛,但文臻可以感覺到,他此刻的心緒,是放鬆的。
「燕綏,雖然剛才我聽過了你娘那些不能不說也不能說的故事,但我還是覺得,僅僅因為這些,並不應該造成你們母子之間緊張的關係。也許之後漫長而磨人的宮廷歲月,讓一個本就心懷怨望的女子,心態越發失衡,對你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也許其間還有什麼誤會,但是到了現在這樣,總是有點遺憾的。」
燕綏半晌沒動,星月也似在這一刻忘記運轉,凝滯而模糊。
文臻並沒有緊張,眨眨眼睛看著他。
並不是不知進退,也不是沒有分寸,德妃和燕綏之間,豎起的冰雪壁壘,旁人可以繞過,可她目前在宮中,已經被德妃注意,又和燕綏相熟,總歸不可避免被捲入這母子的爭鬥之中,德妃喜怒無常,燕綏絕慧散漫,她必須抓住機會,爭取到一方的認同,好歹可為依靠。
燕綏這樣的人,居廟堂之高,智慧出眾,便注定了孤獨,這樣午夜傾訴的機會,於她固然難得,於他也是寥寥,他願意和她說這些,本就是一個信號。
好半晌,燕綏終於開口,聲音在星空之下,悠悠飄了出去。
「誰允許你胡亂揣測這些?」
「我沒有猜測,我只是有點……羨慕。」
燕綏終於回頭看她,眼神難得帶上一絲詫異。
「我和我的朋友們,都是孤兒。如今我僅有的三個死黨,也已經在這陌生的地方失散。今天在殿內,看見陛下那樣待你,我覺得很羨慕。我們四個人,沒有父母,沒有親戚,別說關愛和撫慰,連平常人吐槽抱怨的極品親戚都沒能體會過一次,所以我們幾個,君珂喜歡看家長裡短親情倫理電視劇,景橫波看見這種電視劇就撇嘴換台,太史闌散步時看見一家子一起玩鬧,會停下她永遠匆匆的腳步,多看一眼。」文臻靠著屋脊,咬著棒棒糖,眼睛彎彎,「所有父母雙全的人,我們都羨慕,哪怕是極品父母呢,最起碼人生是完整的。不像我們,連個撒嬌吐槽的機會都沒有。」
燕綏似乎笑了一聲,又似乎沒笑,文臻看著他的背影,哎,倒三角的線條真美好。
「但是我們那裡也有句話,父母和命運不可選擇,我們那裡,也有不負責任的父母,也有很多人拚命脫離原生家庭,社會也漸漸從以孝道束縛子女的怪圈中脫離出來,開始鼓勵人們活出自我,活出尊嚴。在我們那裡,兒女不再是父母的附屬產物,那是獨立的,可以自主的,不依附於任何人的個體。」
「你們那裡。」燕綏懶懶道,「說得好像你不屬於這裡一樣。」
文臻呵呵一笑,沒有回答這個不知是隨口還是試探的問題。
「所以你看,沒有父母有沒有父母的缺憾,有父母有有父母的糾結,這是命運給予我們的,只能接受。但是我們可以活得瀟灑一點,盡應盡的孝道,不為彼此之間的不如意糾纏,很多煩惱,是因為要求太多而導致的。放過自己也放過他人,對父母也好,屬下也好,朋友也好,不想要更多,也不和他們索求更多,就可以活得更愉快一些。而放下一點,走遠一點,說不定你也能看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燕綏依舊仰望雲天高處,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好半晌才道:「你這論調聽起來冠冕堂皇,骨子裡都是自我冷漠,和你的脾性十分珠聯璧合。」
文臻嘿嘿一笑,依舊是她甜蜜糖兒的笑容。
「不過總比那些勸我不要不守孝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要子亡子不可不亡之類滿嘴腐臭的調調要順耳一些。」
「當然了,我是甜蜜糖兒呀。」文臻笑瞇瞇,手指戳在酒窩。
燕綏看一眼那深深笑靨,忽然也覺得手癢,伸手過去要捏她的臉頰,不妨此時文臻被屋脊咯得腰酸,忽地坐起身,燕綏這一伸手,正捏到她的……上。
文臻:……嗄?
燕綏:……?!
……
時辰回到一刻鐘之前,德勝宮內。
德妃娘娘準備睡了,換了一身寬大的薄棉袍,雖然不好看,但裡頭一層細細的絨,貼身很舒服。
菊牙給她梳順頭髮,用綢巾挽起,一邊想著一個時辰後還要起身,要切菜要洗菜要煮湯一整夜沒的睡,那一張臉就皺成了苦菊花兒。
她是德妃身邊最受寵愛的大宮女,向來除了陪伴德妃做點小事,自己的事都有小宮女伺候,什麼時候做過這種苦活兒。
「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兒了,那丫頭明明就是使計,瞧準了您心軟!」
「懶得。」德妃的回答也很懶。
菊牙更加氣不順,她家娘娘就是這樣,並不是好糊弄,純粹隨性而為,想折騰就折騰,來了興趣就輕輕放過,除非觸及她逆鱗,並沒有一定要和誰過不去的心思。
只是當她一定要過不去的時候,也分外凶戾,才成就了如今的惡名。
「可您這麼高高抬起輕輕放過,傳出去人家指不定笑話您蠢!被人家隨便一個玩意就騙過了!」
德妃掀開眼皮,看她一眼,菊花一觸及那雙眼皮極深的眼睛裡的光,便如被針刺一般,立即低頭閉了嘴。
「什麼放過不放過,她做了什麼讓我不能放過的了?」德妃托腮笑嘻嘻看她,「一個剛剛進宮的小女官,我隨口刁難一下叫上位者的尊貴,我一定要過不去叫什麼?她又算哪個牌名上的人,值得我這樣?」
菊牙不敢說話了。
「行了,知道你怕苦。叫蘭指她們幫你,幾個人活計一做,快的很。」
「娘娘那丫頭不是說……」菊牙驚喜又猶疑。
「是我蠢還是你蠢?還把那丫頭整你的話當真。」德妃哼笑一聲,「那丫頭那點道行,還是在宮裡少耍點心眼的好。」
「對了,娘娘。」菊牙忽然想起什麼,「聞真真今晚被傳召御前了,聽說還給陛下和諸位老臣做了一桌夜宵,太子和宜王殿下也在,據說都用得很滿意。」
德妃一怔,道:「燕綏也喜歡?」
「是啊,聽說就是宜王殿下提議宣召她的呢,不然依陛下的性子,怕不要擱她好久。」
德妃想了一會,忽然站起身。
「咱們也去瞧瞧。」
「哎呀娘娘,您可別想一出是一出啊!」菊牙忙擱下梳子追了出去,「您這是睡衣!得換衣服!」
「換什麼衣服!這衣服露肉了嗎?不能見人嗎?」
「那您也得換雙鞋,您那是拖鞋!」
「拔上鞋跟不就得了。」
「我的娘娘哎!」
……
德妃娘娘向來走路拖著步子,邁出十二萬分的慵懶和風情,可沒誰知道,她每日在德勝宮裡跑步快走,真要跑起來誰也追不上。
據菊牙暗搓搓猜測,德妃娘娘這麼注意強身健體,是不是想活得長些,熬到陛下和太后皇后都先死了,她就可以把神將召回京了。
德勝宮離承乾宮自然不遠,這位娘娘特立獨行,也不會慢吞吞準備儀仗啥的,也不用擔心有人對她不利——沒人敢公開對她不利,上一次還是五年前,有個妃子指使宮女裝瘋拿把剪刀想要劃花她的臉,最後那個宮女連同那個妃子連同那宮裡所有人都做了德勝宮花園裡的花肥。當時是冬天,花園裡皚皚積雪,那一群女子是被埋在三尺深雪下活活凍死的,菊牙永遠記得那天雪下得扯絮堆棉,雪下掙扎哀嚎聲音淒厲,整個花園直如煉獄,所有人臉色發青瑟瑟發抖,只有德妃笑容從頭至尾近乎親切歡喜,坐在廊下,看著人一盆一盆澆水把雪凍實,直到那能刺破耳膜的尖叫之聲逐漸消亡至徹底滅絕。
事後她在冰上漫步,低頭瞧著透明冰下一層臉色鐵青各種扭曲的屍首,格格的笑聲迴盪在滿滿是人卻死寂無聲的德勝宮。
事後整個德勝宮所有宮女都做了一個月噩夢,噩夢裡多是漫天冰雪,有人在格格笑個不絕。
只有德妃娘娘,第二天胃口特別好,還下令加餐來著。
只有菊牙知道,那美麗女子的一顆心為何也可以如冰如雪,見過當年歷陽城三日不絕的血與火,爬過高達一丈的死人堆,在儈子手高舉的鬼頭刀下擦刀而過,浸過豬籠,跪過釘板,泅渡過臘月天碎冰不絕的長河,那個人那顆心,經過無數次磨礪至鮮血淋淋再結疤的循環,早已不懼這人世間所有的風刀霜劍,惡行相加。
前頭德妃走得很快,卻到快要到承乾殿的時候慢了下來,繞著承乾殿走了幾步,忽然像有所感應般,抬起頭來。
然後德妃就看見了月光下殿頂的一對男女。
看見她的生來冤家,那個高貴得恨不得蹲在雲端撒尿的夭壽兒子,手正摸向聞真真的……
見慣風浪殺人不眨眼的德妃娘娘身子一僵。
剛氣喘吁吁趕到她身邊的菊牙一抬頭也看見了,身子一抖,下意識兩腿一夾。
「娘娘……」菊牙這一聲喊得膽戰心驚。
「菊牙……」德妃的聲音此刻聽起來特別古怪,「這回,她真的,做了讓我不能放過的了。」
……
屋頂上,燕綏的手,停在某處一寸之地外。
下一個動作就是收回,文臻從他的眼神中確認了這一點,所以她也不打算反應過度,比如打個巴掌啥的。
當演狗血愛情劇嗎?
趁勢躺回原地當什麼都沒發生算完。
她不矯情,也不打算和燕綏發生點什麼需要趁勢發揮,這樣處理最好不過。
然而底下忽然有聲音,燕綏頭一偏,似乎看見了什麼,然後他的手,忽然越過那一寸之地,唰地抓下來了。
抓下來了……
抓下來了……
抓……
下來了……
文臻一霎間腦筋短路,滿腦子就是這四個字在跳舞。
雖然那一抓有點像作秀,最後還是僅僅擦過,但那終究是觸及了!
一聲「流氓啊!」不經思考便要從大腦躥入嘴裡再噴到對面流氓臉上。
她忽然順著燕綏目光,看見了底下仰著臉看著她和燕綏的女人。
德妃。
文臻腦子轟然一響。
這叫個什麼事?
和男朋友親熱被老婆婆抓包?
啊呸,什麼玩意。
調戲當朝親王被他娘抓包?
啊呸,明明是親王調戲我。
被親王調戲被他娘抓包?
咦,好像不是個什麼事啊。
腦子飛快轉過來發現這不是個什麼事的文臻,立即恢復了淡定,坐直身子,整整衣服,準備圍觀神經病皇子應付他神經病老娘,順便取個經。
下一秒,她眼神一直。
底下,德妃娘娘,忽然抬起腳,一把脫下一隻拖鞋,一抬手,把鞋給砸了上來!
把拖鞋砸上來了……
砸上來了……
砸……
文臻氣若游絲地想,皇家果然盛產奇葩啊……
……
燕綏似乎也有些意外,一抬手,精準地抓住了他娘的拖鞋,隨即如被火燙了一般,飛快地又把鞋給扔了下去。
文臻掩面——你們母子是要玩扔鞋遊戲嗎?
「燕綏。」德妃撿起鞋子自己穿上,柳眉高高挑起,「這皇宮不夠你折騰了是嗎?你要跑到承乾殿頂幹這種噁心事兒?」
「娘娘。」燕綏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娘,「噁心事兒?這詞可稀奇,這都算噁心,那我是怎麼來的?」
文臻歎息——不知道德妃往事也罷了,知道德妃往事,這句話就是點死穴了。
燕綏這個作死的,永遠都知道如何能一句話氣死他娘。
底下德妃的臉色一層層冷了下來,屋簷下眼光幽幽地盯著自己兒子,看得人想打寒戰。
文臻拽燕綏袖子,用口型講:「放下……放下……」
燕綏看她一眼,扯出自己袖子,終於沒有再說話。
德妃卻不肯放過他,忽然呵呵一笑道,「是我疏忽了,孩子大了,有家室之思了,這是好事,你們繼續,繼續啊。」說完轉身就走。
文臻剛鬆了一口氣,忽然衣領一緊,身子一輕,已經被燕綏拎著下了地,向德妃方向追去。
「幹嘛啊?」文臻莫名其妙。好容易你娘不鬧,你還想怎的?
「她不是回德勝宮,她是要去找我父皇。」
「啊?」
「向父皇請旨,為我和你賜婚,做個側妃什麼的。」
「啊?」
「順便表示,我既然終於成家了,也就可以就藩了,她已經看好了我的封地,這就可以安排上了。」
「啊??」
「怎麼,歡喜瘋了?」燕綏睨她。
「就最後兩個字比較接近我的心情。」
文臻抽嘴角,這對母子怎麼這麼鬧心哪,摸一把胸沒人對她這個受害者表示歉意也就罷了,這還要拿她做筏子?
「娶你不娶你要看我的心情,不用看你的心情。」燕綏拉她快走,「快一點,不要試圖磨磨蹭蹭,不要以為動作慢一點就能讓我娘把你嫁給我了。」
文臻翻出三百六十度大白眼——沙豬是吧?我嫁你?
我嫁你爹你叔你哥也不嫁你。我讓你喊我娘喊我嬸喊我嫂也不能喊我老婆!
呵呵,等著。
德妃走再快也沒燕綏的輕功快,在她走到皇帝寢殿前十丈,燕綏便用一句輕飄飄的話頓住了她的腳步。
「娘娘你再往前一步,趕明兒我就讓人把林飛白殺了。」
說完燕綏就停住了。
德妃轉身後,文臻明顯看到燕綏唇角微勾,笑了。
美得陰惻惻的。
文臻心裡歎氣,得了,今晚心靈雞湯白灌了。
但她今晚受到的摧殘還沒完,呼啦一聲,緊閉的皇帝寢殿的窗扇被拉開了,只穿了寢衣戴著軟帽的皇帝趴在窗台上,笑著沖這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母子打了個招呼。
「老三,」他溫和地對燕綏道,「別這樣和你娘說話,也不用擔心她吵到朕,相比之下,你們兩個比較吵。」說著指了指頭頂。
文臻掩面——燕綏你這個死騙子說好的你爹不睡承乾殿的呢?
看這位置,剛才說的那些在這個時代大逆不道的話,不會給人家爹全聽去了吧?
「也別攔你娘,朕看就指個側妃也挺好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立妃,朝裡話漸漸也多,你忍心你父皇整日為這事被他們叨叨?」
「像我娘這樣的賢妃,是應該早早多娶幾個。」燕綏笑,「誰在您面前叨?趕明兒我便送幾個到他府上去。」
「如你這樣的孝子,也該早日放到封地去給陛下分憂。」德妃嘴皮子也不比兒子弱,自動去推皇帝房門,「哎,陛下,我跑累了不想回宮了,就在你這睡了啊。」
「不行不行,都走都走,朕翻了容妃的牌子,她馬上就要來了,都走,再不走朕喚侍衛了,吵得頭痛。」
德妃哼了一聲,也不給皇帝行禮,轉身就走,拖鞋的跟踩回腳底下,啪嗒啪嗒聲響清脆,皇帝皺眉看著,無可奈何搖搖頭,再看一眼一臉無所謂站在一邊的兒子,似乎覺得多看這對母子一眼都傷身體辣眼睛,啪地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燕綏站了一會,他本來滿臉倦意,如今也不知道是給胸還是給娘刺激的,忽然道:「走,出宮去。」
「幹啥?」文臻嚇了一跳。
燕綏也不答話,一根手指勾著她衣領便走,文臻的脖子給衣領勒得呼吸困難,一貫蜜糖一樣的笑容也扯不開了,怒道:「放開,放開,你要勒死我啦!」
燕綏倒是從善如流,鬆開她的領子,改為抓住她的手臂,按說這就算牽手了,可惜半點粉紅泡泡也無,那貨速度太快,飄起的衣袂似掃把星越過半空,文臻像一面被扯起的旗子,又或者是一個沒坐穩掃把被顛下來的巫婆,兩條腿時不時告別大地在風中橫行,弱小,可憐,又無助。
她一路無助地飄到宮外,心裡發狠地決定以後做出了什麼好吃的都不帶他!
被燕綏一路扯著,越過宮牆,經過夜涼如水的漢白玉廣場,廣場之外道路四通八達,號稱群賢坊,是王公大臣們的聚居地。
文臻被拽啊拽啊的,也不知道是被拽習慣了還是燕綏調整了姿勢,漸漸覺得身姿起伏,宛如跳舞,也沒那麼難受了,便欣賞一下這皇城中心的夜景,正看見聚居地的附近不遠處有一片建築,華閣重簷,庭院深深,很是宏偉,但四周卻一座庭院都沒有,孤零零地彷彿一個不受待見被孤立的小朋友呆在一邊。
大家都在聚居,這地塊也是寸土寸金,單獨一座便顯得突兀,文臻一指那院子,笑道:「這誰家的房子,看上去感覺一臉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啊。」
燕綏瞄了一眼,「哦,宜王府。」
文臻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想起來,哦,他家。
還真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呢!
不知為何心裡很高興呢。
看,大家和我一樣,怕了這個香菜精,房子都不要靠近他!
此時兩人正經過渾身洋溢著孤獨氣息的宜王府,從近處看確實這府邸人也少,燈也少,建制特別齊齊整整,透著一股不好親近的味兒,和它的主人一個氣質。燕綏對自己的所謂的家似乎也沒什麼感情,拉著文臻不停步地過了,只是他原本好好的走的直線,忽然拐了個彎,生生從自己府門口繞過去了。
文臻有點奇怪,還沒來得及發問,就聽見了一陣哨聲。
那哨聲十分奇特,除了第一反應認出是哨聲外,之後就能發現,那哨聲吹得悠長起伏,節奏優美,還略夾雜著幾分纏綿哀怨柔婉的調子,時而又顯得大氣朗闊金戈鐵馬,聽來頗覺奇妙。
但夜半在這黑洞洞的王府附近忽然聽見這樣的哨聲,實在有些詭異,文臻嚇了一驚,仔細一瞧,才看見王府大門口對面一棵樹上,坐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深色衣裳,盤坐在細細的樹枝上,面對著宜王府的正門,嘴唇微微撮起,便有悠揚哨聲,從樹梢傳來。
而文臻那雙鈦合金眼能看到更多有趣的東西——比如那人是個女子,身形高挑窈窕;比如她頭頂有一隻鳥,正在給她用翅膀扇風,比如她身邊還有一隻鳥,叼了果子往她手裡送,比如那樹下,團團圍坐了一圈小動物,貓貓狗狗,連肥兔子都有。
這場景按說應該有些萌,但聽著這曲折幽復的哨聲,看著那女子如夜一般黑而深的眸子,文臻沒來由的總覺得有些詭異。
然後她去看燕綏的反應——三更半夜有女人對著他屋子吹哨這種事,當事人不會不知道吧?宜王府不可能沒有護衛,護衛也沒出來一個,很明顯這不是第一次發生吧?
那就是夜夜都有人對著他屋子吹哨咯?
文臻的腦子裡忽然掠過校園青春狗血劇裡的在女生集體宿舍樓下唱歌的慘綠少年。
性別對調,評論過萬系列啊……
燕綏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連嫌棄都沒有,只事不關己一般點評:「真是吹得越來越難聽了。」
「她吹的是什麼?」
「《求鳳》」
文臻長長地、長長地、哦了一聲。
這個曲子她聽說過喲。
說的是熱烈大膽的少女勇敢追求青梅竹馬卻十分靦腆的俊俏兒郎,最後終成眷屬的美好故事呢。
然鵝,她看看燕綏,俊俏是有的,比俊俏還俊俏,但,靦腆?
「好聽嗎?」她笑瞇瞇問,「經常聽見嗎?」
燕綏瞟她一眼,「你在吃醋?吃醋我就回答你。」
「是喲是喲,我就是在吃醋,你瞧瞧你,一個沒看緊,都有人半夜宿舍樓下……哦不王府門口吹哨求愛了,說好要做人家的小甜甜的呢?」
小甜甜把她毫不甜蜜地扯了個觔斗,以此表示對她油嘴滑舌的懲罰。
哨聲還在繼續,燕綏帶著她,繞了一個彎,風一般地從自家屋子隔壁過了。
將那逐漸變得怨氣叢生曲調詭異的哨聲,遠遠拋在身後。
兩條人影消失在夜幕中。
遠處,樹上吹哨的少女似有感應,忽然一停,轉首看向兩人經過的地方。
月色幽明,照著她烏黑沉潛若藏淵的眼眸。
……
燕綏熟門熟路到了一家,門上熠熠燙金的匾額司空兩字,文臻想莫非是那個司空郡王的家?
燕綏帶著她直接在屋脊上漫步,明明底下很多地方還燈火通明,無數護衛穿行道路目光灼灼,可他帶著個不會武功的文臻,也沒怎麼遮蔽身形,硬是沒被人發現行蹤。
文臻漸漸在風中聞到了一股腥臊味兒,隱約底下有低咆之聲,聲音粗雄,似乎養著什麼猛獸。
「你到底來幹嘛?」忍不住要問個明白,這個天地大大他最大的傢伙,能倒海能捅天她管不著,可現在她被拽了來,做什麼她都是共犯。
死也得死個明白不是?
「偷狗。」
文臻:……
大半夜的您這是和狗過不去還是和自己過不去?
「司空家剛得了一隻好狗,我喜歡。」燕綏唇角一彎。
你喜歡所以你堂堂一個皇子就大半夜來偷臣下家的狗?
「司空家世子善於培育異獸,無意中發現了這條狗,據說此犬千百年難得一見,可為萬獸之王,這事兒引起了掌管川北、橫水、定陽三州的州刺史唐孝成家嫡女的興趣,那位小姐就是愛這些貓貓狗狗,聽說是有一手絕活,善於馭獸,司空群那老東西,向來腦袋尖,便邀了唐家人攜那小姐來看狗,一來二去,竟然給看成了姻緣,馬上唐六小姐就要和司空家世子定親了。」
文臻想到大眼睛仁兄,先前聽皇帝喊他司空僕射,也是朝廷重臣了,這種中樞重臣和門閥豪強聯姻,怎麼說對皇室都不算是好事。更何況當時在殿上,司空群頗有些咄咄逼人,並不是個敦厚人。
但正常的處理方式不是應該是以陰謀陽謀分化之瓦解之徐徐圖之嗎,為什麼這個傢伙的腦回路如此的清奇……
為一條狗壞人婚姻神馬的,有點帶感啊……
「瞧著司空家,好像聲勢不小啊。」
「當然了,三門六姓之一嘛。」
文臻有些懵,聽燕綏解釋了幾句才明白,唐季易三家榮盛多年,合縱連橫,由此又產生了和三大家有姻親或合作關係,或者地位特別突出、勢力略遜一籌卻也不可小覷的六家,即「司空、封、林、姚、單、厲」,合稱「三門六姓」。三大門閥地位過高,這些年逐漸隱於幕後,只在背後做那翻雲覆雨手,所以民間更為熟悉的是那六家,也稱六大世家,其中林家便是神將林擎家,是唯一一家和其餘大姓沒有關係的家族,人丁也單薄,之所以列名其中,是因為林擎的地位和民間威望,封家因事獲罪,早兩年滿門抄斬,算了絕了一姓,但舊說法已成習慣,倒也沒人改成三門五姓或五大世家。
文臻記得,聞至味提過,聞家和唐家就有點兒八千里外的親戚關係,只是唐家勢大,族中多能人異士,向來風格神秘,就連唐家最尊貴的女人,當今太后,也是個一步不出自己宮門的低調性子,和聞家牽扯想必不大,所以聞至味也沒有多提。只告誡她如果遇上了三大家的子弟,莫要得罪,但也莫要想著攀附,那種人生來居於雲端,人命於他如螻蟻,躲遠些最乾淨。
想不到世家居然還是九家,那是何等可怕的勢力。
燕綏卻道:「世家本性便是掠奪,哪有永恆的盟友。唐家和厲家,就非常不對付。司空家更是滅門封家的始作俑者。」
燕綏嘴上說話,動作也不慢,帶她落到那院子裡,院子沒人看守,正常人也想不到有誰會大半夜來郡王府偷狗,整一座院子就養了那一隻狗,特地打造了一個巨大的宛如房子的籠子,裡頭光生肉就用大盆裝了滿滿一盆,燕綏文臻剛一落地,那狗便睜開了眼睛,一霎間文臻險些被那褐黃色宛如小燈籠的碩大的眼睛嚇了一跳,再一眼才看清黑暗裡那狗小牛犢般巨大的身軀,暗色中那狗看起來是白色的,毛尖微微發著銀光。乍一看確實氣勢渾然,頗有風範。
文臻忍不住又多看那狗兩眼,注意到了這狗獅鼻闊口的長相,心中一跳,險些脫口而出一句「雞!」
和太史闌那只白狗真是太像了,當然僅僅是臉,論氣勢身形,就是悍馬和QQ的區別,雞之慫,無與倫比,文臻覺得拿雞和這狗對比,簡直是侮辱了這隻狗。
難怪燕綏喜歡,這狗的逼格確實和他很配。
那狗也頗具靈性,發現陌生人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發聲,而是警惕地打量兩人幾眼,微微挺起身子,背部的毛髮已經根根炸起。
燕綏看了幾眼,唔了幾聲,也似表示滿意,上前一步,手指拂出。
那狗渾身的毛瞬間炸起,前腿向後後腿繃直——
「等等哈!」
「嗯?」燕綏竟然真停了手,偏頭看文臻。
「這狗看起來很驕傲,也很聰明,我感覺它好像能聽懂我們說話,建議你對它尊重一些,畢竟這最起碼也算狗王,不像我這種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小可愛,被人滿地拖也只能打落牙齒自己吞,你隨意對待它,它可能一輩子都不給你個好臉喲。」
燕綏看看那狗臉,再看看文臻,很想問她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他,堂堂東堂親王,需要一隻狗,給好臉?
這只丑狗的好臉和惡臉有區別嗎?
還有這只黑芝麻餡湯圓,又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了是吧?
弱小,可憐,又無助?
聞近純聽了會哭吧?
他又看一眼那狗,感覺都快有這丫頭高了,這種獒犬,兇猛不下猛獸,且多半性情凶戾,這丫頭藝不高膽兒卻夠肥,也不怕被那狗一口咬掉半個頭。
「我倒是挺想看看狗不好的臉是個什麼樣兒。」他瞟文臻一眼,文臻頓時覺得那句「狗不好的臉」的「狗」字,應該換成「你」字。
那惡質的傢伙手指一撥,弱小可憐又無助的文臻便被撥到一邊,再虛虛一抬,那狗碩大的下巴便被抬起。
「來,凶一個,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