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面是語言護衛們,對著她擠眉弄眼一臉苦相。
德妃噙著一臉冷笑,看看球池,看看鞦韆,看看滑梯,看看水世界,再看看渾身濕透「洗鴛鴦浴」的兩人。
菊牙臉上的表情就更豐富了,眉毛上寫著「你們竟然如此放肆大膽!」眼睛裡寫著「以為你淒淒惶惶不想還能鬧騰得這麼別緻!」嘴角上寫著「居然還能在自己府裡辟這麼個驕奢淫逸的地方!」
皇帝微微擰著眉毛,半身立在暗影裡,依舊的喜怒不形於色。只素日溫和的臉部線條,顯得有些繃緊。
被這幾道目光一掃,文臻酒醒了大半,腦子裡在剎那間掠過無數個混亂的念頭。
大部分集中在「壞了這一幕實在難看卻落在了最不能看的人眼裡怎麼辦?」
少部分涉及到「這個時候陛下和德妃為什麼會忽然來燕綏府邸難道是良心發現要給他慶個生特麼的這也太不巧了之前那麼多年沒給他慶過生偏偏今兒來了這也實在太尬了!」
腦子還沒轉完,正要趕緊起身請安請罪,忽然身下燕綏一拉,她砰一聲跌在他胸膛,她趕緊掙扎要起,燕綏卻不放,懶洋洋抱著她翻個身,把她留在了水裡,一邊道:「」……你不喜歡我喜歡,別總掙脫我啊……今兒我生辰你也不順著我麼……
他此刻音色比方才更低沉,微微暗啞,透出十二分的慵懶,在這午夜瑟瑟秋風裡,竟也能令人聽出一懷蕩漾,文臻哪怕明知道情境不對,耳朵也慢慢紅了。
隨即她便聽出燕綏話裡的意思,便裝作掙扎得更激烈,不住探手推他,叫:「殿下!殿下!快醒醒酒!放開我!陛下和娘娘來了!」
身上燕綏嗤笑一聲,淡淡懶懶諷刺味兒,一股濃濃酒氣隨風飄蕩,「來什麼來,你又騙我……我生辰二十二次,可沒見他們來過一次……」
文臻趕緊去捂他的嘴,道:「殿下你喝多了!殿下你可別說了罷!」一邊轉頭用惶然的眼光看著那邊的皇帝和德妃,見兩人神情頗有些難看,又努力推了好幾次燕綏,然而燕綏死沉死沉賴在她身上,她掙不動,臉漲得通紅。
語言護衛們急忙撲過去,大呼小叫地要把「喝多了」的殿下拽出來,解救「酒後被騷擾」的文大人。被燕綏三下五除二地甩開,一時水花四濺,驚呼陣陣,熱鬧得不堪。
這話語,這神情,這尷尬情狀,再豁達好脾性的父母也看不下去,皇帝默不作聲向外走,德妃冷哼一聲,被菊牙偷偷拽走,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對文臻比了個「來一劍」的手勢。
文臻就當沒看見。
她舒了一口氣,趕緊往池子外爬。好在遊樂園考慮到有水上遊樂,都給他們備好了換洗衣物,她匆匆換了,擠了擠頭髮上的水,就要去皇帝面前聽訓。
結果燕綏拉住了她,硬是把她拉到護衛升起的火盆前,找了個乾淨布巾,慢慢揉弄她頭髮,文臻心急如焚,不住對外張望,道:「沒關係的,別讓陛下娘娘等久了。」
「你得伺候我這個醉鬼,遲一些又怎的?」燕綏低笑一聲,揉了揉她的發。
文臻歎了口氣,心想老天真是坑人,別說在古代了,這樣的場景就算發生在現代,也沒幾個男方家長能接受吧?何況她要面對的是這世上最牛逼的家長,一句話可以要她性命的那種。
今晚陛下和德妃能來這裡,本應該是破冰之舉,有了這一場難得的家人齊聚的慶生,燕綏和父母之間的隔閡應該能有所消解,可這世事偏偏就這麼巧……
「別再裝醉,仔細惹怒陛下和娘娘。他們本是好心來給你慶生。」她歎息一聲,反手給燕綏也擦了擦頭髮,「你先別出來,我去解決。」
燕綏本來準備起身,聽見這一句反而不動了,微微瞇著眼,火光躍動在他眉梢,也像一個喜悅的表情。
德語站在一邊撇撇嘴——又來了,「最喜歡我家蛋糕兒幫我頂著」的軟飯男又來了!
……
文臻從屋中出來,那邊皇帝和德妃已經由中文伺候著在相鄰的三號院主屋坐著喝茶了。
文臻笑盈盈端了一個托盤上來,上頭是剩下的蛋糕,還好蛋糕做的大,剩下的一半是完整的。
德妃看見她就笑了一聲,指著蛋糕道:「想著今兒來吃塊蛋糕,沒曾想還見著大戲。」
文臻眉毛一挑,她發現自己每次遇見德妃都要生氣!
明明自己脾氣那麼好!
敢情這兩位今晚從宮中微服夜奔於此,是算著燕綏生日自己一定會做蛋糕,完全沖蛋糕來的?
她放下蛋糕,笑出八顆牙,十分誠懇地道:「陛下娘娘恕罪。都怪微臣未曾想到今晚您兩位會來赴殿下生辰宴,否則這蛋糕應該等陛下娘娘駕臨再切的。」
她話裡有話,那倆人精自然聽得出,皇帝咳嗽一聲,道:「今日朕晚膳用得遲,德妃邀約朕出宮散散,想著燕綏生辰,也便來了這裡。正好把準備賜他的生辰禮一併帶來。」
德妃卻道:「文大人,你這是在嘲諷誰呢?燕綏是陛下和本宮的兒子,用不著不知自量的外人來多嘴多舌。倒是你,身為朝廷命官,流連皇子府邸,半夜三更行跡不避行事放誕,你是要惑亂我兒令御史台再彈劾他一龍案的奏章嗎?」
「娘娘言重。」文臻躬了躬,微笑如前,「微臣因府邸尚未竣工,不得不暫時托庇於宜王府一號院,和殿下做了鄰居。殿下為皇子,我為臣;殿下為主人,我為客。無論從長久身份還是臨時身份來說,臣身為一介廚子,都有為殿下操辦慶生宴的義務。殿下今日心中歡喜,多喝了幾杯,在樂園遊玩上了酒勁,臣自然也沒有撒手就走的道理。只是臣亦不勝酒力,行為失當,請陛下娘娘責罰。」
她這邊解釋,那邊德妃見她不把蛋糕端上來,便命菊牙端過來,給皇帝分了一小塊,剩下一大塊都劃拉進自己的碟子裡,一邊吃一邊道:「你永遠這麼牙尖嘴利。是算定了我們來得私密,為皇家顏面計,不好拿你怎麼樣嗎?」
「娘娘又言重了。」文臻躬身,「殿下未失禮,臣未逾矩,何來損傷皇家顏面呢?」
德妃冷笑一聲,往嘴裡又塞了一大塊蛋糕。
一旁的小太監晴明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卻用眼角偷偷地掃那兩個針鋒相對的女人。
哎,他在宮中日子也不短了,還是第一次見到縱橫跋扈的德妃絲毫不能佔上風呢。
這位文大人,真是個厲害人。任何女子遇上這種情境,不說羞憤欲死吧,也得無臉見人,這位倒好,面不改色,侃侃而談,和德妃嘴仗打得溫柔和婉又火花四濺,明明那麼難堪不好解釋的事情,到了她嘴裡,聽著居然有理有節,沒啥不對。
好像有點理解德妃為啥不喜歡她了,真要這樣的媳婦進門,德勝宮恐怕就不能永遠得勝了。
「文臻。」皇帝終於開口。
文臻立刻端出十二萬分的尊敬姿態,看得德妃牙癢。
皇帝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眼眸沉沉,半晌道:「你一直住在宜王府,終究不妥。」
「臣明日就搬回聞家老宅。」
「朕明日下旨解除你和唐羨之的婚約。」
「謝陛下。」
「你現今……是改變主意了嗎?」
「回陛下,臣沒有。」
文臻聽見身後細微響動,她知道燕綏已經過來了,但並沒有回頭。
哪怕燕綏聽了會傷心,她此刻也只能給出這樣的答案。
剛剛目擊那樣一幕的皇帝,此刻心中難免惱怒不滿和警惕,她只要有一絲動搖,便坐實了勾引之實。
皇帝不會真正成全她,還是那話,皇家容得下一個精明能幹行事特別的臣子,但不能接受這樣的一個媳婦。
燕綏和她的結合,太強了,是對上位者無形的威脅。
皇帝微微皺了皺眉。
「既然初心不改,何以舉止不避?當日群臣彈劾燕綏,你在殿上公然相護,如今又為燕綏慶生,這般行事,你就不怕群臣誤會,不怕日後惹出麻煩?」
「陛下,凡事從利弊,也從人心。殿下被人構陷,我若不能挺身而出,有負為人之德,寄居殿下府上,對殿下生辰不聞不問,同樣不合常理。此事與情愛無關。」
「不願嫁他,卻又藕斷絲連,文臻,皇家焉可欺!」
「臣不敢!」文臻立即跪倒,「臣只願東堂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朝堂安定,疆域永固。臣以一腔丹心獻我皇,願為我東堂奔走終生,終老不……」
「父皇。」
忽然開口的燕綏,堵住了文臻最後一個「嫁」字。
文臻低頭,心顫了顫。
後背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話趕話,險些被皇帝逼出心裡最後的盤算,她也是無奈的。
尤其不願意在燕綏面前說出這話。
哪怕最終有緣無分,最終要有個決斷,她也不希望是今天,不希望是在她精心為他操辦的原本可以留下美妙記憶的生辰這天。
和燕綏的未來,她想過。
沒有撩完就跑的道理,她對他好,也明白他的心意,也經歷了他的表白,按說該給他一個明確的態度。
可問題在於,她沒有辦法給態度。
她同意了,燕綏能立刻求賜婚,那麼父子母子之間很可能立即便要面臨衝突。
以燕綏的性子,得不到賜婚,丟下一切帶她遠走也不是沒可能。
但這本應是所有嘗試都失敗之後的最後無奈抉擇,不應該在一開始就走上決絕的道路。
她是孤兒,自幼沒有體驗過親情,所以對這世上最為重要的情感十分在意,自己的,他人的,她都珍惜。
父母雙全,得父親多年寵愛的燕綏,在皇家已是難得的際遇,便縱要和父母決裂,也不能是因為她。
何況丟下一切會有什麼後果,她也不敢想。畢竟燕綏多年來如槍似刀,挺出的鋒刃刺傷無數。
她並不指望能軟化皇帝德妃,卻隱隱覺得,保存實力走下去,未來可能會有很多變數。
她會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為自己和燕綏爭取更大的自由。
但是燕綏……那個驕傲任性從不失敗也無所顧忌的人,他能明白她的心思嗎?
她心裡亂糟糟的,跪在地下,手指禁不住摳緊了濕冷的地面。
身邊袍角微動,是燕綏走了過去,經過她身邊時一把將她拽起。
他身子有些歪斜,拽她的動作有些粗暴,像是嫌棄她擋了路,但拽起她的同時,卻塞了個手帕在她手裡。
她緊緊攥著那手帕,溫潤柔軟的觸感,似熨貼到了心底。忍不住輕輕吐一口氣。
燕綏已經走到了皇帝身前,躬了躬身,隨意地笑,「父皇父皇,你是來給兒子送生辰禮物的嗎?」
皇帝瞪著他,想罵懶得罵的模樣,半晌歎口氣,揮揮手。
晴明便把一直捧著的一個盒子遞給中文。
燕綏又躬了躬,道:「謝父皇。那娘娘呢?」
他轉向德妃,看看德妃嘴邊的蛋糕渣,皺了皺眉,忽然上前,趴在德妃椅子上,雙手把住德妃的臉。
看那模樣像是想捏一把。
菊牙眼睛已經瞪得快要掉下來,難得的一臉無措,不知道該阻攔還是怎的。
德妃一怔,眼底閃過一絲茫然和驚異,下意識地要對皇帝看,隨即便止住,揮手要打他的手,燕綏卻已經手背一按,將德妃嘴邊的蛋糕渣給擦了,懶洋洋地道:「娘娘,這種粗劣食物,就不要來和我搶了,小心噁心著。」
他那噁心兩字拖得長長的,也不知道在說誰噁心。
德妃想說什麼,卻隨即皺眉,將他推到一邊,道:「這撲鼻的酒氣才叫噁心!」
隨即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喚:「菊牙。」
菊牙也便恭恭敬敬送上一個小盒子,道:「殿下,這是娘娘親手為你繡的汗巾。」
燕綏唇邊一抹笑意怎麼看都是諷刺,語氣倒還正常,「娘娘盛意,兒子不勝感激。也不知道娘娘什麼時候學會刺繡了?」
德妃面不改色地道:「剛會。」隨意擺了擺手又道,「滿意了?你什麼時候能讓本宮滿意一回?」
燕綏隨手收回那還剩大半的蛋糕盒子,一邊道:「娘娘啊,您盡和文大人過不去做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兒子追逐文大人至今未果,您怎麼就不心疼心疼兒子,還盡來拆台呢?」
「追逐未果?」德妃重複一句,斜眼瞟燕綏,似笑非笑,「本宮是該慶幸還是該歎你無用呢?」
燕綏笑,「世人皆道兒臣酷肖乃母也。」
德妃噎了一下,轉頭不理他了。
文臻心底有些詫異,總覺得今日皇帝的態度有些奇怪,按說應該更憤怒一些,只是好像竟就這麼默認了。
她自然不知道當初燕綏和皇帝有過約法三章。只隱約感覺對於皇帝來說,實務永遠比這些兒女情意更重要些。
所以她便聽見皇帝問她:「文臻。朕素來欣賞你志向不凡,堪為女子楷模。便是因為這個,朕才予你許多容忍,你當明白。」
「是。」文臻深深躬身,「方纔臣所言,句句出於肺腑。文臻不管身處何境地,都願為我東堂謀福。」
「朕亦心願一同。」
「陛下。當日烏海之事,百姓遭難,引御史彈劾,此事臣雖非有意為之,但終究提議百姓上船的是臣,臣難辭其咎。臣有心贖罪,望陛下成全。」
「你想怎樣贖罪?」
「臣想自請前往長川,罷易勒石刺史位,將長川重新收歸我東堂。」
一陣沉默。
片刻後,皇帝瞇著眼睛一笑。
文臻也瞇著眼睛笑了笑。
德妃抿唇瞧著,覺得這一刻這兩人的笑容竟然一模一樣。
看吧,所以她就是不喜歡這丫頭。
燕綏卻微微垂下眼,眼神微冷。
今晚不是巧合吧。
陛下和娘娘來得不是巧合,有人算準了文臻要給他慶賀生辰,這時候陛下娘娘如之前的幾十年一樣不參與也就罷了,反正都是已經習慣的事情了,但是在文臻給他一個別開生面永生難忘的生日宴之後,陛下娘娘的出現和補送禮物,便成了對比鮮明的尷尬,反而更容易引起他的牴觸和對過往的不愉快記憶。
而這種尷尬和牴觸也會令陛下有意無意疏遠,娘娘越發離心。
對方算計得很縝密,可能還算到了文臻給他慶生,情濃之時,又在自己府邸,說不準會有一些逾越行為,然後給陛下娘娘抓個正著……
要麼文臻倒霉,要麼他為了保護文臻和陛下娘娘衝突大家一起倒霉。
陛下未必想不到這些,然而他還是破例親自來了,他想的是什麼?
想逼出文臻的終生不嫁一心為國宣言,還是因為長川刺史之位出現波折,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把心思動到了她身上,想要她因為今晚的「錯誤」,不得不全心全意利用易人離這個身份,拿下長川?
蛋糕兒……應該也猜到了吧。
所以她很乾脆地請纓,當然這原本也就是她的想法,但是自己的想法和被父皇算計,那是兩回事。
他的生辰,也成為某些人算計她的籌碼了嗎!
他想說什麼,文臻忽然退後了一步。
然後一隻小手,輕輕捏了捏他的指尖。
這一捏捏的是指尖,卻又像捏在心尖,他素日平緩的心潮蕩了蕩,回聲撞擊心的堤岸,像一聲歎息。
說她自私冷漠,誰又知她內心深處的細膩體貼。
他不知她的童年如何渡過,卻知道她不是恣肆的他,她善於察言觀色,事事先謀後路,像經歷過一切的不完滿,因此一直在努力求全。
他本不憚這世間惡意風雨,亦不忍她為自己求全,可當她這樣溫柔微笑目視前方輕輕捏自己手指時,他亦不忍令她失望。
他反手,握住了文臻的手,沒有再說話。
文臻只是料到他要反對,捏一下暗示閉嘴,沒想到他得寸進尺,皇帝德妃還在面前呢!
她掙了一下,沒掙動,不敢動作太大,只得希望袖子能遮擋,暗恨自己就不該碰他,這個春情上腦的,碰一下都能氾濫。
皇帝好像真沒看見,一貫的從容,淡淡道:「以你的資歷,不能任長川刺史。」
「是,請陛下另選刺史,臣可以以別駕等身份跟隨。」
「別駕倒也合適。」皇帝點點頭,「朕予你事急便宜之權。」
「謝陛下。」
「你遠去長川,深入虎穴。可以選擇身邊人跟隨保衛,朕再予你精選護衛保護。聞老太太年紀大了,身邊沒人照應不成,德妃即日安排人接進宮,好生照顧。」
「臣妾遵旨。」
文臻謝恩。
不謝也不行,老太太這回不可能再給她帶走,不僅要做人質,還乾脆弄到皇宮去了。
皇帝似乎又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道:「燕綏以傳旨親王的身份與你一同去長川。林飛白領一隊金吾衛三千護衛隨行保衛。」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