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子裡,文臻一席話,鎮的並不僅僅是唐慕之。
隨即唐慕之便閉上了眼,週身的凌厲戾氣都似消散許多,化為消沉冷漠的懶散:「要殺便殺,這麼多廢話。」
文臻低下頭,掌間匕首寒光一閃。
她原本和唐慕之訂了賭注,此刻卻不想再問,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易人離和厲笑應該沒事,如果真的落入唐慕之的手,唐慕之完全可以押著他們等著她就是了,根本不可能丟下他們自己過來一路跟蹤下手。
更何況她司空昱聽她那麼說,必定會安排天機府的人去支應一下,有那些人在,最起碼可以保兩人不被擄走。
既然如此,其實是沒什麼好多說的。
高樹上,易秀鼎眼底也寒光一閃。
因為她發現,文臻雖然神情堅冷,眼底卻並沒有多少殺氣。
這不該是一個想要手刃惡毒情敵的人該有的表情。
文臻確實在猶豫。
她恨唐慕之,知道這人只要存在便是隱患。
但她卻難以這樣冷靜地殺人。
她來自現代,對生命有本能的敬畏。
之前她有殺人,都是在危急時刻,無暇思考,或者對戰之中,不能退卻。
像這樣冷靜地殺一個已經沒有抵抗能力的人,還是第一次。
文臻並不是個糾結的人,但多少年法度熏陶長大的人,這一層心障,不是隨便便能跨越的。
身後忽然有風聲,她回頭,就看見了易秀鼎。
夜空下少女臉容雪白一抹淡唇抿成一線,剎那間已經越過她身側,手中劍攜著凌厲風聲,直射唐慕之心口。
狠辣,風起颯颯。
身法太快,她淡灰色的發掠起,旗一般從文臻面上拂過。
文臻心中湧起淡淡的感激。
但她目光一掠,卻看見小巷那面破牆的洞邊,似乎出現一道淡淡的灰影。
她猛地撲出去,一把揪住易秀鼎後心衣裳,生生將她拉了回來。
易秀鼎的長劍從離唐慕之心口一寸的地方被拉回,同時一蓬烏黑的碎光也從離她身前一寸距離處呼嘯掠過,砰一下擊在對面的牆上。
那是一蓬黑沙一樣的東西,卻同時落在那牆上,牆體起初毫無動靜,隨即猛地一震,整段牆崩塌。
可以想像,如果打在人身上,會讓人變成什麼樣。
牆體崩塌,煙塵漫起,文臻不管唐慕之,拉著易秀鼎急退。
因為她看見崩塌的牆下隨即流出黑水,黑水眨眼便要到自己和易秀鼎的腳下。
等她們退出小巷,巷子基本已經全毀,而依靠在巷子一邊的唐慕之已經不見蹤影,更遠處風聲掠過,她已被人救走。
文臻並不意外。唐慕之能出現在長川,能在背後搞事,一定也有背後幫助她的人。
這個人也未必就是唐羨之,這倆兄妹性格分歧太大,都不信任對方。
她方纔的猶豫,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思考到底殺了唐慕之一了百了,還是想辦法誘她背後的人出來。但她懷疑對方和唐慕之聯盟並不牢靠,未必會為了唐慕之冒險。
現在看來,對方比她想得忠誠?
身後,易秀鼎語氣淡淡:「你又救了我一命。」
文臻回頭對她笑:「不,你明明是看出了我的猶豫,才為我衝出來,想幫我解決她的。」
易秀鼎搖搖頭,「你未必是不敢殺她。」
文臻唇角一彎,「你想多了,十七小姐。」
易秀鼎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第一次認識她這個人一樣,好一會兒才道:「你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說你善良吧你很狠辣,說你狠辣吧,你又……」她閉了閉眼,「那是你的情敵?你對所有情敵,都這麼凶狠嗎?」
文臻看著她,「我對所有意圖對我和對他不利的情敵,是這樣。」
易秀鼎似乎震了震,睜開眼睛看她,好半晌,才道:「如果……」
文臻又笑:「但我也絕不會接受其餘只是癡戀的情敵。」
易秀鼎垂下眼,覺得今晚的自己是瘋了。
明明不想問,知道不該問不能問,可這一張嘴,就又問了。
像是明知刀會落下來,還是衝過去,想借他人絕情手,斬斷那些自己都厭煩不齒的多餘情愫。
「你會……」
她話還沒說完,文臻已經轉開了頭,笑著對前方招了招手。
她轉頭,就看見燕綏,然後看見燕綏手裡拎著的那條方才落地的汗巾。
易秀鼎只覺得腦中轟然一聲。
她僵硬地站在那裡,第一個念頭想跑,然而四肢關節卻彷彿被釘了釘子,動彈不得。
對面,燕綏一手接住向他跑過去的文臻,一手舉起那條汗巾,淡淡看著易秀鼎。
易秀鼎此生從未躲閃過任何人的目光,然而此刻她卻恨不得自己在這樣的目光中瞬間化灰。
後背黏膩膩的,是在這寒冷的冬夜裡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
燕綏手一鬆。
潔白的汗巾落地。
好像心臟也在瞬間被摔砸落地,疼痛,痛到徹骨反覺爽快。
目光轉為模糊,一片朦朧裡只看見他攬著妻子轉身。
只聽見他道:「她不會,我會。」
……
午夜的長川主城很是清淨,宵禁後的道路空蕩蕩的。
燕綏首次沒有等文臻,扔了那汗巾後,便一言不發,當先而行。
文臻瞅了幾眼他的背影,慢吞吞走了幾步,看他並沒有緩下腳步的意思,撇撇嘴,心想大貓炸毛了。
嗯,是生氣安息香放得有點多?
還是生氣自己偷跑?
文臻想了想,覺得今晚自己實在得罪燕綏有點多。其實安息香一開始只是想讓燕綏多睡一會,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後來易人離和厲笑出事,她一來心中懷疑,二來也想趁機把對方引出來。但知道燕綏絕對不會同意,所以給他又加了料。
她不會如約去花田樓,那裡對她絕對危險,所以她假作上當,出了易家就開始磨磨蹭蹭,把心急的人磨成了對方。
當她作勢要回去的時候,對方的焦灼便會到達最高點。
作惡的人心性涼薄,以己度人,會覺得她為了自保放棄易人離很有可能。因此就急了,不得不放棄原先的佈置,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搶先現身。
由此,她化被動為主動。
她本就懷疑作祟的人是唐慕之了。平雲夫人內室裡藏了人,但平雲夫人能在易家內院掌事,就一定是謹慎的人,絕不會把外男藏在自己的內室,那內室裡,就一定是女人。
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長川且對她不懷好意的女人,腳指頭想也能想到是唐慕之。
唐慕之要引出她,她何嘗不想引出唐慕之?
她對上唐慕之有把握——信息不對等,唐慕之不知道她也會一點馭獸。唐慕之最擅長的手段,已經對她沒了用。
技能喪失,瞭解不足,手段智慧她更高,這麼個碾壓之勢,這麼好的機會,她不能放過。
唐慕之驕傲絕倫,想要她真正畏懼並退縮,需要文臻自己展示出絕對能壓制她的力量,一切的,全方面的超越。
燕綏只要在場,效果就會打折扣。
但這些話,文臻不會和燕綏說,燕綏只會比她更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生氣是另一回事。
文臻看著燕綏的背影,看那細腰長腿,長袍如流水伴月光飄然。
越看越喜歡。
雖然各色桃花很多,一朵朵讓她應付得有點累,但這個人本身卻是堅定澈亮的,像是高原之上透明筆直的冰川。
除了原先已經被他接納的那個人,其餘任何人的接近和攀援,都注定要一瀉千里,頭破血流。
人生不需要像小說,沒那麼多狗血,這一份堅定才最完美難得。
有了這一份堅定,她的陪伴和捍衛才那般心甘情願酣暢淋漓。
她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心花在慢慢開放,像要開滿這個天地。
她忽然笑一聲,張開雙臂,大喊一聲:「啊,我來啦——」
一個箭步衝刺,蹭地一下,跳到了燕綏的背上。
燕綏猝不及防,被她撞得險些一個踉蹌,又被她因為他踉蹌下意識勒緊脖子的手臂險些勒著。
好在他迅速調整了姿勢,很熟練地一手將她往上一托,這是之前背她很久養成的習慣。托完之後才覺得好像對她寵慣太過,將她往上一拎,似乎很想把她又這麼給拎扔了。
文臻死死抱著他脖子賴著不下來,一口口在他脖子上吹氣,「夫君……老公……那口子……殺千刀的!」
燕綏默了一瞬,道:「娘子,老婆,渾家,賤內?」
「採訪一下。」渾家文臻往他耳朵裡吹,「被眾多爛桃花圍繞,感想如何?」
燕綏應該是覺得癢的,卻一動不動,只將托住她的手往上顛了顛,顛出她一聲驚呼,和背上兩道柔軟的觸感,才不懷好意地道:「都是太蠢惹的禍。」
「誰蠢?」
「你說誰蠢?」燕綏斜眼看她,文臻從沒想過一道斜飄的眼風也可以誘惑入骨。
著相的人蠢。
自作聰明的人蠢。
看不懂燕綏的人都蠢。
她笑起來,問他:「今晚算我的錯,我給你賠罪,你想要什麼樣的道歉禮物?」
燕綏看她一眼,他向來是萬事不在心的人,天大的事,也不屑於糾纏追究,文臻認了錯,他便接著,想了想道:「好久沒吃你做的菜了。」
在易家大院做菜是不現實的,文臻的手藝一展身份也便暴露了。但文臻依舊一笑,道:「好。」
半刻鐘後,文臻踢開了路邊一家小吃店的門。
一手銀子一手大棒,令那家小店店主一家鵪鶉一樣縮在後屋咬著銀子再不敢出來。
這邊文臻開火洗鍋,檢查了櫃子裡的食料,笑道:「這是家做小吃的,沒大菜材料,只能給你做碗湯圓了。」
「什麼餡?薺菜湯圓?」
「這時節除了大酒樓,到哪尋薺菜。」文臻忽然一拍頭道,「說到薺菜湯圓,上次李石頭不是說,掌饋長老最喜歡派人去翠華樓買他家的薺菜湯圓做夜宵?一旬一次,算時間,是不是就是今晚?」
她出去看了一下道路,道:「這裡也是去買夜宵回易家的必經之路。」
燕綏一臉興致缺缺,「我只想吃你做的。」
他以手支額,微微偏頭看她動作,手指頂在太陽穴的位置。
「那就吃芝麻餡的吧。」文臻手腳麻利幹活,案台上點了一盞小小油燈,燕綏支著頭,看她手掌小小白白,細細手指一轉便是一團粉粉的圓,搗碎了的芝麻餡色澤油黑,襯得她指甲貝殼般光華暗藏。
她鬢邊落了一縷亂髮,她雙手沾了麵粉,也不去挽,自然而然把頭往他的方向一偏。
他便也自然起身,替她將那縷亂髮在耳後挽住,還繞了耳朵一圈。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在對方黑白分明的眸中看見自己的笑意。
燈光微微而脈脈,連風也至此處不敢驚擾。
鍋台上熱氣開始蒸騰,一直安靜等待的燕綏忽然道:「蛋糕兒,如果這一霎已經是五十年後,人生到此便圓滿了。」
他看著文臻鬢邊染上的一點麵粉,乍一看像鬢髮染霜,悠悠道:「你我發已白,齒已禿,還能守著舊鍋台,頭碰頭吃一碗甜湯圓。」
文臻停下手,覺得「頭碰頭」三個字最動人。想了一會卻笑了起來,環顧四周,道:「這樣?你真的確定?」
這小巷陋室,矮鍋低灶,家徒四壁,殿下真覺得美好並適應嗎?
燕綏不滿地道:「你這女人真是煞風景。我說的是日子不是住這屋子。再說你我在一起,怎麼會窮到住這樣的屋子?你去賣幾份麵條,咱們就有大屋子住了。」
一邊要過溫馨普通生活一邊又不肯降低生活質量的殿下,開始毫無愧色地憧憬起吃軟飯的美妙藍圖:「……江湖撈分店越來越多,咱們怎麼會窮?就算江湖撈開不成了,以你的手藝,願意開飯館那是客似雲來,不願意嫌累隔一陣賣一道菜譜那也是錢。」
文臻開始下湯圓,騰騰熱氣裡遮掩不住的笑意,「喂,我掙錢,你幹什麼?在家吃軟飯嗎?」
殿下已經知道吃軟飯什麼意思,雖然並不在乎並以此為傲,但好歹總要做做樣子,想了一下道:「我看你開江湖撈,總喜歡弄一群精神些的堂倌去那什麼……迎賓,上次還說要選什麼……形象大使,我猜你就是想以此為噱頭廣而告之的意思,你看我如何?」
文臻一個手抖,湯圓放重了,熱水濺了一些到自己手上,忙縮了手,一邊找涼水,一邊駭笑道:「那我店裡生意是好了。但全是女客,還動不動上演這個跌倒跌你懷裡,那個頭暈暈你面前,說不定還會有江湖俠女為你上演全武行,再不然有異能的姑娘給你當面開出一屋子玫瑰花,天啊,這飯館能開滿三天嗎?」
她想像了一下燕綏穿著定制服裝在江湖撈門口做門童迎賓的模樣,越發笑得站不住,也沒顧上找涼水,手指忽然被人接了過去,一股微涼的氣息拂上指尖。
文臻一頓,剛想繼續開個玩笑,燕綏忽然俯下臉,舔了舔她的手指。
文臻剩下的促狹話頓時都從腦殼裡擠了出去。
相識至今,算得上情深愛濃,親暱動作沒少做,但因為燕綏有嚴重的潔癖,有一些行為,他並不會做。
比如碰這種剛剛忙過案台抓過鍋鏟還沒來得及清洗還沾著麵粉的手。
更不要說舔這樣曖昧又無羈的動作。
她盯著他烏黑緞子般的長髮,第一反應就是提醒他潔癖的事,隨即覺得無稽,手指上濕潤酥麻的觸感過電一般,從指尖一直抽到心底,而燕綏還猶自抬頭看著她,他近乎昳麗的眉目在暗室中瑩然生光,唇角微勾勾的是她,輕輕一笑笑的是她,眼角一彎也挽住了她。
滿鍋台的熱氣,都似乎在一瞬間撲到臉上來。
她有點恍惚地想,奇了怪了,打啵都好多次了,但每次還要對這種動作反應最大,蕩漾得能飄上月球。
燕綏滿意地看著她的表情,鬆開手靠在凳子上,笑了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這陋室彷彿盛不住那滿溢的輝光。
文臻給他這一笑笑得心魂歸位,一邊鄙視又使美人計,一邊回到鍋台前,道:「可是我不要呢。」
還不知道在想什麼的燕綏一時沒能跟上她的步調,愣了一下。
「我是說,你想要的平凡生活,我好像不是很感興趣。」
燕綏又一怔。
「我吃了這許多苦,打拼了這許久,一步步爬到三品,長川事了,回去我就有封賞。司農監的活計也不知道開展得怎樣,但是我很樂觀,土豆一定能豐收,三年五載推廣開來,救百萬饑民,又是大功一件。將來的我,一定有錢又有權,而我想走得高一點,更高一點,要那些曾經使壞的人們都俯伏在我腳下,再也沒有機會和能力去給我下絆子……殿下,那時的日子,才真叫痛快呢。」她將熟了的湯圓盛起,笑盈盈端到燕綏面前,「殿下,我的目標,是朝堂百官之中,最高的那個位置……你願意放棄你的歸耕田園吃軟飯的夢想,去陪我實現那個願望嗎?」
燕綏低頭看著面前的湯圓。
粗瓷大碗反覆清洗洗得極其乾淨,裡頭的湯圓如碩大的珍珠晶瑩圓潤,微微透著點餡料的赤褐色,反倒顯得皮色更加細膩,而經她妙手,便是一碗湯圓,也能散發著誘人的甜香,用勺子舀起,齒關輕輕一碰,軟嫩如雲的口感和自然米面之香混合,在口腔裡浮游一遭,下一瞬那些黑芝麻便一泊瑩潤地流了出來,細膩濃香,黑白分明,讓人看一眼,便連心間也似生了蜜般甜。
他心間此刻卻不僅僅是甜,還生出一分微微的酸澀。
她一顆七竅玲瓏心,他何其有幸得。
明明是他身份敏感特殊,是他無法擺脫,是他不得自由,是他要牽絆這朝堂爭霸天下逐鹿,是她要為了他奔走抗爭,不斷掙扎,用盡心力,她卻非要顛倒過來,說要那朝堂尊位,要他為她努力一回。
她連一點壓力一點負罪感,都不想他擔。
看似冷漠的小蛋糕,藏在骨子裡的,是這塵世裡常人不能承擔的大愛與溫暖。
他微微閉目,在裊裊的煙氣裡,對著一碗湯圓,忽然想要許個願。
他一生桀驁,無視天命,拂袖來去,從無願想。
但他此刻有了。
願她伴他驚濤駭浪過,再落足便是人生坦途。
願巨浪高頭再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江海餘生裡,永有屋瓦船篷遮風雨。
願荊棘叢中穿過不得傷,心若琉璃命似金剛,天年久享。
他願為此以一生裡能擁有的一切交換,哪怕被永久遺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