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殺王

厲以書在護衛們的護送下進了城,開始在最亂的地方對百姓進行宣講。

「……陛下體恤長川父老多年辛勞,特令賦稅減免三年!」

「三年後田賦三十稅一!畝稅取消!絹綿定額取消!」

「口賦自七歲始算,每年十錢!」

「取消易家自國法之外專程設立之所有雜稅雜調!」

「金麒軍舊罪不究!可就地解甲歸田,歸家者撥田畝每丁三畝,免一年勞役!」

……

一條條一例例,都是針對百姓最大的怨氣和軍士最深的擔憂而定,並未來得及向皇帝請旨,燕綏直接頒行。

百姓揍完了易家護衛,發洩了心中怨恨,再聽到這些,都發出由衷的歡呼。

士兵們尚在猶豫,尋找著自家將領的眼神,卻有數騎飛奔而來,大喝:「稟告宜王殿下!徽州大捷!金麒軍五萬人於寒山中伏!副將仇木春被邱統領斬於馬下!」說罷高舉起手中頭顱。

金麒軍士兵們臉色大變。

「邱統領挾勝而來,兵發長川!頑抗者格殺勿論!」

片刻之後,武器與鐵甲落地之聲響起。

隨即叮裡噹啷金屬碰撞聲響成一片。

數萬男兒齊解甲。

烽火歷遍渴歸鄉。

親歷戰爭者,沒有人喜歡戰爭。

易秀鼎注視著這一切,神情有些茫然。

盤踞長川多年的巨龍,這一刻是徹底被掀入深淵了吧。

像一場夢,被天際滾滾而來的火光燒透,伸出指尖,觸及現世冰冷。

一陣拚殺聲起,范不取渾身黑灰,帶著一小部分親信人馬衝了過來。他一進城門就陷入了百姓的汪洋之中,大軍被牽扯住,他心知不好,隨即又發現了一個目標,出手便耽誤了時間,並沒有看見自己副將的頭顱。

此刻城門已經重新關閉,而金麒軍士兵不斷解甲走入百姓人群,去尋找自己的親人,范不取不能後退,只能向著這場變亂的主事者而來。

他的馬頭前押著一個人,那是厲笑。

文臻霍然站起。

又有追殺聲起,另一支人馬從一條巷子裡衝出,當先是易人離,六個葫蘆娃正一臉憤怒地沖在他後面。

葫蘆娃們一邊沖一邊還在大罵易人離:「叫你保護好我們小妹,你吃屎去了嗎!」

易人離:「要不是你們七個人搶屎一樣搶功,我至於被擋住來不及救厲笑嗎!」

文臻站在簷角高喊:「怎麼回事!」

底下一堆人七嘴八舌地告狀兼亂七八糟互罵,互相指責對方保護厲笑不力導致被范不取瞅到機會搶人,鄉下街頭小混混和天京惡霸葫蘆娃天雷勾動地火,措辭從天靈蓋到下三路,問候從身上的每個器官一直到祖宗八代。

燕綏聽都沒聽,他今日有些煩躁,常常皺眉:「就該一人賞一顆雞心。」

「宜王殿下萬安!」范不取一臉病容,聲音卻挺有穿透力,「殿下神人,一力將我等置於水火之中,我等蜉蝣之身,難撼大樹,只能和殿下討點恩惠。這位厲小姐的性命,殿下要也不要?」

燕綏:「不要。」

范不取:「……」

噎了好一會兒,范不取才道:「殿下不怕從屬寒心?厲家一家忠心耿耿,跟隨你遠來長川……」

燕綏漠然道:「厲以書是來做刺史的,厲家女兒也好,諸位兄弟也好,所出力氣,說到底都是為他。而本王以皇子之尊,親自為他潛入長川主城,將易家地盤拿下送到他面前,誰欠誰?」

范不取:「……」

這位可真是太不講究太難啃了!

感覺再談判下去,很可能要把厲笑逼自殺來償還殿下的恩情。

他只好把目光轉向文臻,還沒說話,文臻已經道:「范統領,殿下說話一向比較梗,智商低的人接不住,抱歉了啊。不過在他那吃了癟就來找我這讓我有點不高興呢,怎麼?看我軟柿子好捏?哪我跟你說,厲小姐呢,我要救,條件呢,我不談。」

范不取:「……」

沒見過這麼硬的軟柿子。

「看見個人就拎住以為有籌碼了?」文臻笑盈盈看他,「我倒要問問你,你打算怎麼談?一命只能換一命,你打算換誰的?段夫人?易雲岑?易秀鼎?還是你自己?」

范不取臉色一變,被點到名的幾個人盯著文臻,文臻不接他們的目光。

好一會兒范不取冷冷道:「文別駕,別忘記我們還有大半大軍在城外。」

「哦,忘記提醒你,你那一半分兵,落入邱統領陷阱,仇木春的頭顱方纔已經給大家欣賞過了,至於五萬人馬……預估留存數,可能比你這一場還低一些。」

「那不可能!」

「你可以不信,但很抱歉,好像也沒什麼可能給你出去親眼驗證。」文臻笑,指指他那群不斷分流的士兵,「范統領,你想過沒有,你的軍隊都出身長川,這裡的百姓很多都是他們的親人,所以他們不可能對自己的父老舉起武器,可以這麼說,當你們進城,遇見的不是歡呼而是怒罵的時候,你們就注定失敗了。」

「雖然易家人認為你對他們絕對忠誠,但是我覺得所有的忠誠都經不起現實的考驗。比如現在,你會用厲笑換誰?我想應該是你自己,丟下易家,丟下最後效忠你的軍隊,換我們給你開一條逃生通道。你一路如喪家之犬,惶惶從人群過,因為是你自己切斷了和易家和軍隊的聯繫,所以你心虛,緊張,再無依靠,你好不容易出了城,遍地卻已是敵人,你怕逃出的易家子弟報復,你怕遇上惱恨你拋棄他們的屬下,你還要應對來自我們的不間斷的各種救人的手段,疲倦,勞累,不能休息,你能堅持多久?哦對了忘記告訴你,我們還有天機府的人。」

文臻滿意地笑看最後一句話擊中了范不取——天機府的人未必有武功,但是在追蹤,信息,和搶奪救人等方面手段難以防備。

她很想把之前在丹崖居說的那句話也送給范不取。

小孩子才做選擇,我們成年人,什麼都要。

「又或者,我看走眼了,你打算犧牲自己救別人?那麼問題又回到了原點,你打算救誰?」

范不取先前遇上那突如其來爆炸都沒出汗的額頭,開始冒汗。

他發現這對傳說中的男女,確實都很難對付,燕綏根本就是個瘋子,無法和他談判,文臻看似好說話,骨子裡卻非常縝密狡猾。

兩人行事風格都和常人不一樣,這讓人無法按照既有的經驗去應對。

文臻笑笑,給身邊閉目養神的燕綏遞一包瓜子。

厲笑的安危當然很重要,燕綏也許不在意,可她不能讓厲笑受任何傷害。

但范不取也別想討到任何便宜,她得讓所有人明白,想要活命,那就配合,其餘一切手段,都是自己找死。

范不取被逼問得無從選擇,段夫人的語聲忽然傳來。

「我們誰都不用救。」

眾人轉頭,就看見段夫人從車中出來,立在風裡,對范不取淡淡地道:「范將軍,把厲小姐放了吧。事情沒到絕路,不要自己先把路走絕了。」

她抬頭看文臻,凝視她半晌,微笑道:「文別駕名下無虛。」

文臻對她微微欠身:「夫人謬讚。」

「我想,殿下和別駕,並沒打算對我幾人趕盡殺絕。畢竟易家幾乎已經沒人了,總得有那麼幾個老人留著,以示朝廷恩寬。」

文臻就當沒聽出那淡淡的諷刺,笑道:「夫人慧心。」

「金麒軍已經散了。十八部族大抵也就剩了我身後這些,長老堂近乎全滅,易家大院被百姓沖毀。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切。」段夫人看著文臻燕綏,輕輕道,「恭喜兩位,大獲全勝。」

燕綏沒有表情,人前,他是永遠目下無塵的宜王燕綏。

他也沒看段夫人,只看著這屋頂的屋瓦,右數第七塊瓦片左下角有塊缺口,這令他十分煩躁,又不能起身去將那瓦扔掉,扔掉也不對,少了一塊更難受。

這讓他對易家觀感更差,偌大簪纓世家,居然用破了的瓦!

無奈,他只能吃瓜子轉移注意力,打開瓜子袋便得到些許安慰——所有瓜子都是選過的,仁兒飽滿且不說,關鍵個個大小如一,連花紋都近似,也沒有任何添加鹽味或者甜味,只有屬於葵花子原本的浸透了陽光的香。

這世上,也只有她這般懂他,愛他,願意為他費心。

其餘人都覺得費心的事就該他的。

他不理人,文臻便從容支應,她淺淺一笑,欠欠身。

沒什麼好說的,解釋或者針鋒相對,都顯得蒼白。

各為其主,無分對錯。

「事已至此,我們還活著,那就是殿下想讓我們活。自然,我們也應該拿出易家最後的態度和誠意。易家還有龐大的產業,有遍佈全國的店舖和關係脈絡,有礦藏,有武器,有健馬,有即使朝廷都不知道的多年積蓄的資源和寶物。而整個長川的民生,土地,官府,架構,制度……只有易家最為熟悉,這些,想必殿下都是需要的。老身願意盡數獻出,諸般事務也全力相助朝廷。」

她沒有說想要求什麼,因為初見燕綏已經說過,燕綏自然明白,點了點頭。

既然不打算滅門易家,那麼刺史之位回歸了朝廷,易家還是需要自己的家主的,那些龐大的事務,總需要有人打理或者交接。

段夫人以歸順,換取最後這批人的生存。

范不取沉默著,段夫人道:「雲岑,你作為家主,該表個態。」

「表態?表什麼態?祖母不是已經都說了嗎?」易雲岑難得態度頂撞。

段夫人只是好脾氣地笑笑,抬手似乎想摸摸他的頭,最終卻沒有動。

易秀鼎沉默半晌,道:「雲岑,這是保住你,保住易家的唯一的辦法。」

易雲岑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半晌低低嗯了一聲,抬起頭,望向文臻燕綏。

文臻燕綏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喊了你們這麼久的哥哥姐姐。」易雲岑指著自己馬上的行囊,語聲漸漸悲憤,「現在行囊裡還有你們送的娃娃,然後,在那些我以為同舟共濟的日子裡,在我們一直護著你們,幫著你們的時候,你們一直在搗鬼,破壞,欺騙,殺害,最後毀掉了半個長川城,把祖母和我逼到退無可退。」

易秀鼎垂著眼睛站著,這樣就沒人看見她睫毛尖上閃爍的淚光。

易雲岑又看向燕綏,看了半晌,失望地道:「我以前一直崇敬你,愛戴你,我到處搜集你的話本,聽關於你的所有故事,質問所有詆毀你的人,夢想著以後有機會見你一面……現在我見到你了,原來我早就見到你了,而你……」他呵呵笑一聲,「……我現在只為我說過的每一句敬慕你的話而後悔……」

燕綏剝了一排整整齊齊的瓜子,排在一塊瓦片上,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他人對他的愛也好,憎也罷,都只是他人自己的狂歡,與他何干?

世人為不相識的人投注精力和喜愛,卻不甘於寂寞,妄想得到同等回報,憑什麼?

易雲岑仰著臉,聲音在漸漸冷寂的夜風中迴盪,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的臉有些白,眼下似乎有隱約的兩道淚痕,看起來更顯得稚嫩。

這一刻的沉默令人尷尬,像巨石投在了空處,半晌,文臻歎息一聲,道:「易公子,道不同不相與謀。」

「好一個道不同不相與謀。」易雲岑咬牙,伸手到行囊裡,摸出那個娃娃,娃娃太大,因此他只帶了裡面的兩層,半個手臂大小,他似乎不捨地撫摸了一下,忽然大聲道:「還給你!」抬手一扔,娃娃砸向燕綏文臻。

文臻注視著那娃娃。

彷彿還是當初小鎮上,門檻上迎面相撞,他送了她一隻珍珠小兔子,她給他買了一個大大的套娃。

不是所有的禮物都有迴響,不是所有的美好都永久留藏。

到最後面具撕裂,彼此都看見對方一張冰雪之顏。

燕綏一直閉目養神,忽然一揮衣袖,道:「接著!」那娃娃便以原先更快的速度飛了回去。

易雲岑咬牙看著,眼看那娃娃要墜落地面,最終手一招,將娃娃又收回手裡。

他捏緊了娃娃,手指的骨節青白。

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開始下雪了,雪花很大,一片一片晶瑩地貼在黑樹青瓦上,不一會兒,天地間便一片濛濛之色。

百姓們鬧了一晚,多半也累了,扶老攜幼地散開,一起回去的還有那些自幼從軍的子弟們。

那些焦黑與鮮血,漸漸被一片白色覆蓋。

那些人離開時,都沒有多看這邊一眼。

易家僅剩的幾位高層,注視著自己的子民漠然從身前走過,像注視近半個世紀的統治終於在眼前落幕。

榮華與權勢,像雪花在卷風中收束,再頃刻碎去。

厲以書帶著護衛們,遙遙地守衛著這裡,並沒有接近。

文臻和燕綏坐在高處,袍角和裙角在風中飛揚捲纏在一起。

半晌易雲岑低頭,短促地笑一聲,道:「我懂了。我會好好做這個家主的。我就一個請求,祖母年紀大了,不能再長途跋涉,也渴望落葉歸根,易家大院,希望能留下一個小院,生與死,我們都還想留在這裡。」

燕綏並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卻忽然道:「段夫人,你說要交出屬於易家掌控的一切。但是你離家多年,易家高層又幾乎損失殆盡,那些印鑒鑰匙暗號密探等等,你從何得知?」

段夫人抬起眼,隔著風雪看他一眼,慢慢道:「是啊。殿下說的有理,但是殿下還是弄錯了一件事,我和易勒石總歸多年夫妻,他藏的東西,我自然拿得到。」

她微微偏頭,對易雲岑道:「雲岑,去我的馬車裡,門簾往下一抽,打開試試。」

易秀鼎就站在轎子旁,她卻吩咐易雲岑,易秀鼎眼底閃過一絲受傷,橫跨開一步。

易雲岑轉頭看看轎子,想了一下,走過來,彎下身,伸手抓住門簾。

段夫人走過來,伸手道:「不是這樣,你斜一點……」

「嗤。」

寒光在飛雪中依舊不可被遮掩,一亮如驚虹。

然後再帶出一道血虹。

易雲岑的身體一僵,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彎身斜站著,扭過頭,艱難地看著自己的肋下。

那裡一個血洞飆出彷彿無窮無盡的血。

血噴射在雪亮的匕首上,匕首上倒映段夫人平靜的容顏。

易秀鼎:「!!!」

范不取:「!!!」

幾乎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可置信。只有高處,文臻忽然握緊了燕綏的手。

燕綏冷冷哼一聲。

易雲岑年輕的臉整個扭曲了,死死盯著慢慢抽出匕首的段夫人,那一刻他眼神如蛇,說話也像蛇一樣嘶嘶漏著風:「……祖母……你……你和朝廷做交易了?」

段夫人微微俯首,看著他,古井不波地道:「勒石,雲岑是我最疼愛的孫子。」

易秀鼎:「!!!」

《山河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