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族喪葬事宜,一向有太常司負責,文臻不過將人喚來,隨口吩咐便完了。
之後她正在傳遞暗號尋隨便兒,忽然心中有警兆,一回頭,正看見永嗣帝緩步進門。
他立在門檻上,看著她,依舊全套冠冕,平天冠珠簾晃動,遮沒深邃眼神。
文臻沒來由地背上忽然汗毛直豎,心想這人走路怎麼和貓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眼前平天冠微微晃動,連臉都看不清,她又想這皇帝癮還沒過,也不嫌帽子重。
卻見永嗣帝遠遠地坐了,自行取下了平天冠,還不勝重負地扭了扭脖子,似乎終於感覺到了重量。
文臻望著他,心中忽然掠過一絲疑惑。
既然也嫌重,方才出去這半晌,為什麼不順便換了衣裳?慈仁宮定然是有他的衣裳的。
這念頭一閃而過,卻聽永嗣帝淡淡道:「朕方才碰見了德妃。」
文臻一凜,頓時沒空想別的了,面上卻也淡淡的。「哦。娘娘可好?」
這問得態度明顯敷衍,永嗣帝嗤笑一聲,道:「你之前在宮中劫持聞近純的時候,不是和德妃娘娘配合得很好?怎麼,婆媳關係並未解凍?」
文臻聽著這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一時也想不明白,便笑道:「哪裡哪裡,我和娘娘好著呢。陛下你如果拿著娘娘來要挾我,我怕燕綏傷心,一定會投鼠忌器的。」
她這話聽來完全是反話,永嗣帝瞟她一眼,反而不提德妃的話題了,忽然道:「德妃身邊那個小太監,很是可愛。」
文臻心中警鈴大作,一臉茫然:「啥?什麼小太監?娘娘身邊不一直是菊牙嗎?」
永嗣帝神情卻不像在試探她,只隨口而發,笑道:「朕歡喜那孩子伶俐,已經和德妃娘娘說了,調那孩子來朕身邊。」
文臻微微鬆口氣。
德妃的身份,被永嗣帝盯上,用來鉗制她,是應有之意。她只是怕隨便兒身份洩露,如今聽這口氣,永嗣帝竟然是單純喜歡他?
文臻又有點疑惑,上下打量他——隨便兒當然很討人喜歡啦,但是這事總覺得哪裡還透著奇怪。或許永嗣帝喪女之後,對孩子分外有柔情了?
永嗣帝忽然起身,道:「娘娘被朕安置好了。皇后你便不用操心了。且安分呆著吧。」說著手一揮,一群戴著鐵面罩的人無聲從樑上落下,將文臻團團圍住。
文臻笑著攤攤手,以示自己會很安分。
她當然會安分,因為她已經看見隨便兒被一個侍衛抱著,跟在了永嗣帝的身後。
隨便兒看起來還好,就是小身子有點僵硬,那孩子在侍衛肩頭轉頭,遙遙對她比了個OK的手勢,又伸出了三根手指,想了想,換成五根。
文臻看著那肥手指,心想修煉得還是不到家啊。
OK就是還好,他和娘娘都沒事。但是中毒了,需要三天……哦不五天自己解毒。
文臻瞧著永嗣帝扭頭看了看隨便兒,不知道吩咐了什麼,便有人上前來,解下大氅給隨便兒裹著。
文臻有些安心也有些訝異,瞧來永嗣帝竟然是真心呵護孩子。
眼看永嗣帝頭也不回地出去了,那些鐵面人上前督請她回鳳坤宮,她一邊走一邊想,永嗣帝怎麼好像有點像在避開她?
……
湖州戰事未畢。
數日夜猛攻,眾寡懸殊,林飛白戰死,張鉞受傷,白林重傷,平州軍和湖州守軍幾近全軍覆沒。
然城頭志氣不墮。
本以為唯一能戰的林飛白戰死後,湖州須臾可下的聯軍,也沒有想到,那男子長守城頭的姿態,便如最後一簇火焰,點燃了湖州百姓全部的血氣和決心。湖州堅守八日夜,所有官員全部上城,戰死一半,到得最後,守城的已有很多是女子和十一二歲的少年。
周沅芷持劍站上城頭,無論眾人怎樣勸說都一言不發,她撕下林飛白一截沾血的白色裡衣,綁在臂上。
之後湖州百姓上城頭,人人戴白。
那一色勝雪的皚皚的白,可染血,染灰,染這炮火焦煙,卻不染頹喪畏縮和怯懦卑劣。
不慚世上英,縱死俠骨香。
湖州便以這殘兵弱將,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奇跡般硬生生又撐了兩日兩夜,打退了聯軍又三次進攻。城頭上傷者死者無數,同袍的血流在一起,爬上城樓的聯軍不能舉步,隨時會被躺著的人一刀捅個透穿。
城頭上全是人,卻有一處角樓靜靜空著,步履匆匆滿臉血跡的人們經過,都會匆匆一躬。
聯軍從未想過,邁出川北的第一步,便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難啃骨頭。
兩日後。
湖州城頭幾乎已經沒有能夠站立的人。
唐易聯軍則既懊惱又疲憊卻又難掩鬆了口氣的輕鬆,準備進行最後一次猛攻。
不管之前如何艱難,這一次,湖州終於要在聯軍的鐵蹄之下,敞開城門!
城頭低低的呻吟聲裡,周沅芷用劍支撐著身子,艱難地半跪起身。
她終於離開了站了兩日夜的位置,慢慢地向後頭角樓挪去。那是飛白離去的地方,自然也是她最後的選擇。
初升的日光潑灑城頭亦如劍光,她在日光裡瞇起眼睛,最後一次遙遙看了一眼城外。
然後她忽然頓住。
晨間淡淡的霧氣盡頭,城外山坡上,忽然出現一片沉沉的烏雲。
不,不是烏雲,是……軍隊!
周沅芷慢慢睜大了眼睛。
是唐家的後續軍隊嗎……
唐軍陣營裡卻起了一陣異常的騷動,備戰的陣營開始掉轉陣頭。
城上靜默過後,猛然爆發一陣足可衝上雲霄的歡呼。
「是我們的援軍!」
「我們等到援軍了!」
呼聲裡,人們紛紛掙扎起身,拿起武器,再度撲上城頭。
周沅芷靜靜地靠著角樓的牆壁,撫摸著那冰冷的磚石上已經凝固的紅痕,良久,笑著落下淚來。
……
潘航立在山坡上,遙望破損處處卻依舊矗立的城牆,痕跡斑駁卻依舊緊閉的湖州城門,驚愕而又感歎。
驚愕湖州居然未破,感歎湖州居然未破!
同時心間也升起淡淡的苦澀。
唐羨之太厲害,他來得,太遲了。
一路不斷被阻,更在橫水遇上了真正的唐家小樓,苦戰一日夜後還是靠著機關術勉強衝出,但直到現在,他的屁股後頭還跟著唐家小樓的劍手,面前是唐家大軍,他此刻趕來,是將自己陷入夾擊之勢,無法擺脫的被動之局。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以及盡量殺人,能殺多少殺多少,想要打贏唐家護住湖州,是做不到了。
潘航咬了咬牙,正要趁小樓劍手還沒追到,先以騎兵穿刺唐家陣型搶入湖州救人,忽見前方有人高舉唐家旗幟,飛馳而來。
「唐家來使,有要事與將軍相商!」
……
一刻鐘後,潘航在對面湖州軍民疑惑的眼神中勒馬,下令停止進攻。
半個時辰後,正在進攻湖州的唐易聯軍,開始後撤。
主將大帳裡發生好幾輪爭吵,有人負氣而去,但最終,主帥唐羨之的命令,還是有條不紊地執行了下去。
一個時辰後,唐易聯軍收縮陣型,退後一里,讓開道路。
一個半時辰後,潘航率領剩下的兩萬七千餘人到了湖州城下。
城門緊閉,他抬頭看見城上一張張警惕又憤怒的臉。
湖州守城的人們,已經從一開始看見援軍的狂喜歡呼,墮入了絕望的地獄——唐家沒可能主動退兵讓路,這種情形,很明顯援軍倒戈了。
湖州完了。
唯因如此,人們心中反而升起騰騰怒火,手指緊緊摳住冰涼的城牆。
已經犧牲這許多,抗爭這許久,絕不願最後放下武器,乞憐求生。
湖州不低頭!
潘航抬頭看著那一張張滿是敵意的臉,心中苦澀更濃。
方纔,聯軍主帥唐羨之,派人來和他談判。
唐軍撤退,放棄攻打,允許他派三千軍入城保護百姓,並承諾絕不再傷湖州一人。
條件是湖州打開城門,開放通道,提供軍需,允許唐軍派兵駐紮,並承諾主力唐軍離開後他和湖州所有軍力絕不追擊。
潘航不能不答應。
想要在夾擊之下戰勝唐家護住湖州已經絕不可能,一旦開戰,三萬軍填進去,固然能令唐家軍損失慘重,但是湖州的損失一定更重,而最終的結果依舊是聯軍馬踏湖州,到時候湖州會面臨什麼局面?會死多少人?
而唐羨之這個選擇,令他意外也更加警醒。
時間對現在的聯軍來說,實在太重要。意外地在湖州被擋住了八天,如今他率兵而來,真要開戰,最起碼還能絆住聯軍三天,更不要說還必然會有不小的損失,戰局瞬息萬變,十餘天時間,足夠朝廷調兵和沿路州縣做好準備,到那時,這一路原計劃直取中樞的聯軍,時間耽擱和戰力受損,帶來的後果影響,也不可估量。
而如今和平停戰,不再浪費時間和軍力拿下湖州,還能獲得補給,於唐軍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是最好選擇,卻未必是能令人接受的選擇,聯軍苦戰湖州七八日,早已打出了火氣,眼看就要順利得城,卻功虧一簣,誰能甘心?
唐羨之做出的抉擇出人意料,承受的壓力想必也不小,潘航帶兵多年,對唐羨之的決斷和眼光,由衷佩服。
這位,才是殿下和文大人最強有力的對手。
潘航下決心沒用多久。
文大人曾經有信給他,要他無論如何,以人命為上,萬不可學那些腐儒,空談什麼家國,沒有人,哪來的國?
所以潘航哪怕明知棄戰談和,自己放棄抗爭,會給唐羨之爭取時間和便利,為後來的大局帶來不可知的變數,也不能不同意。
他仰起頭,等城上一輪怒罵過後,才說清楚了談判的內容。
城上,張鉞白林等人聽完,久久沉默。
一旦開城門,保住了百姓,他們的仕途和名聲,也就完了。
隨雲書院的院正,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也上了城門,聽完了,手上顫巍巍搬著的石頭險些砸了自己腳,老頭子把石頭抬起來,就對城下扔了下去。
伴隨一聲怒吼:「丈夫死國可矣,變節萬萬不能!」
老頭子一聲怒吼之後,城上百姓齊聲狂呼:「變節開城,萬萬不能!」
「辜負犧牲,萬萬不能!」
士兵傷亡將盡,文人也上了城頭,現在城上,很多州學和隨雲書院的學子。
文人不懼死,最怕千秋罵名。
呼聲如潮,遠遠傳出,唐易聯軍也有聽見,一陣騷動。
聯軍裡也有很多人反對這個談判,立即有人要勸說,唐羨之淡淡擺手。
他願意再等等,給湖州一個機會。
如果真的執迷不悟,他也不介意血洗湖州。
……
張鉞和白林對視一眼,神色黯然。
如果還是四年前的張鉞,他此刻會做和老院正一樣的事,別說開城,誰給他這個建議,他就敲誰一個頭破血流。
但是四年時光,在文臻身側,他已經學會了圓融,學會了思考,學會了脫開傳統的忠君忠一姓思維模式,重新去看待關於生命、自由、尊重、自我……那些和這世界格格不入卻又永久高懸於星空之上的那些哲理。
氣節的背後,是萬千人命,一座城。
湖州在這八天的抵抗中,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他的名節為輕,可這一城的百姓,誰來護?
此刻是最好機會,若非潘航帶兵來援,聯軍再耽擱不起,唐羨之絕不會留給湖州任何生機。
可此刻群情激憤,巨大希望之後的失望讓人激起血勇也失去理智,百姓不肯開城,不肯讓出湖州,那麼即使他強硬下令開城,唐軍入住之後,也會惹出禍事。
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裡,張鉞轉頭,輕輕問周沅芷:「如果……如果林侯還在,他會怎麼做?」
周沅芷一直抓著林飛白的劍,一動不動站著,她的頰上不知何時添了一道血口,口子不淺,十有八九會留下痕跡,這愛美的大家閨秀,卻連抹都沒抹。
聽見這一句,她蒼白如雪的臉才微微有了一點表情,卻並沒有回答張鉞的話,忽然側身,豎掌,一掌狠狠敲在老院正的脖子後。
老院正眼白一翻,倒地。
狂呼聲戛然而止。
張鉞:「……」
周沅芷也不理會任何人,靠著城牆,對底下道:「潘將軍,我是林侯的未亡人。」
潘航忽然便張口結舌。
半晌他吃吃地道:「林……林夫人……」
一句話他說了好久,眼前忽然掠過那一年留山四季樹花葉金紅,那個高挑的丫鬟冷冷淡淡地道:「想娶我,你不配。」
潘航的視線忽然有些模糊,他死死咬住了牙。
聽見那女子在城頭上,淡淡道:「林侯原本戍守平州,與這湖州並不相干,但是在察覺湖州即將被偷襲後,他星夜奔馳,馳援湖州,其時他已勞累多日,傷寒未癒。」
城上城下,鴉雀無聲。
「他撐著重病之身,守城六日夜未曾閉眼,最終沒能躲過聯軍一發炮彈。但他不是被炮彈炸死的,他是活活累死的。為了不動搖軍心,他死後還坐在城樓上,守著軍民,守著湖州。」
人群漸漸有飲泣之聲。
「我在給他收殮時,發現他已經被凍僵,衣裳和鮮血肌膚凍在一起,無法換衣,也再也無法躺下來安睡了。他只能維持著這樣捍衛和守望的姿勢入葬。那一刻我在想,他該多累啊。」
哭聲越來越響。
「也許有人認為,他是神將之子,他要捍衛林家的榮光,要履行為將者保家衛國的職責。但是我想有件事也許你們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神將被召回天京,先帝怕他功高蓋主,賜了他毒煙一把,將他下了天牢。也同時宣召飛白進京,如果不是後來陛下下旨令飛白來平州,想必飛白的待遇,不會比神將好。」
哭聲驟然止住,人們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來平州,他依舊受到的是監視、排斥和擠兌。這和之前二十年是一樣的,你們看見的是神將之子少年封侯,我看見的是他作為質子久居天京,看似深受帝寵,其實寸步難行,無法拿起心愛的弓箭馳騁沙場,只能在紙醉金迷的天京消耗時光。明明來平州是要守衛平州,可平州軍吃空餉,無兵無糧,上官推搪……他來平州不過半月,不僅要操心訓練,還要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員們周旋籌謀……嘔心瀝血,不得安寧。」
人群裡響起憤怒之聲。人人紅著眼眶。
「說這麼多,只為問大家一句。朝廷待他父子如此,他依舊一腔碧血赤心不改,星夜馳騁湖州。湖州軍跑了,他卻來了,他為誰而來?!」
「是為了這冷血皇朝?為了這無良官員?為了自己的千秋令名?還是僅僅是為了……這湖州數十萬生靈!」
萬民沉默。
「只是為了你們,為了湖州啊!」周沅芷長劍橫胸,熱淚橫流,「你們怎麼就不明白,拋擲了他拚死保下的性命,才是真正辜負了他的犧牲!他付出了一切,守住了你們的性命,不是給你們拿來意氣用事的!不是給你們拿來全自己令名的!你們的命,都是他用命換來的!你們有什麼權利逞這匹夫之勇!」
「你們要拼這一身的血,對得起他流的血嗎!」
「你們真的理解了他拚死守城的真義嗎!」
「你們的那點所謂千秋聲名,對得起林家父子的犧牲嗎!」
她緩緩橫劍,對著自己的脖頸,冷聲道:「開城。」
「這千古罵名,我來背。」
「將來誰若來斥,你們便道,是林侯遺孀,以死相逼,要你們開城。」
「如果你們還不肯,如果你們為了那狗屁不如的不甘和氣節,不惜背著罵名逼死我……」她將劍鋒湊近了些,淡淡道,「那正好,我去陪他。」
城上人人如泥塑。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眾人機械地轉頭,就看見湖州刺史張鉞,快步奔下城樓去了。
人下了城,聲音遠遠傳來,「我是湖州刺史,我有權決定。開城!」
白林站在城頭上,一揮手,道:「降旗。」
湖州城頭燕字旗緩緩降下。
遠處聯軍的騷動漸漸平息。
唐羨之眼神深思。
這些優秀的女子啊……
文臻身邊的人,也這麼出眾,如星光耀眼,千秋史書,亦能留驚艷一筆。
吱呀一聲,城門緩緩開啟,無數的百姓站在城門之後,湖州城卻安靜如死。
湖州是最早應戰的城池,也是附近最強,眾人最引以為傲的城池,最終卻以這樣的方式,迎來了叛軍。
雖敗猶榮。
潘航和唐軍各數千人,分兩列入城,這種守軍和叛軍相安無事入城的景象,蔚為奇觀。
唐羨之卻沒有入城。
很久以前,他想過,如果有一日攻下湖州,他要去看看文臻住過的府邸,要在她的城池走一走,感受所有她留下的痕跡。
湖州的風,湖州的景,湖州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樓,都浸潤著她甜蜜的氣息。
但是此刻,他只是深深遙望湖州,看那湖州城頭換了大王旗,看那飛簷斗拱,鱗次櫛比,阻止了他的腳步,影響了他極其重要計劃的,浪漫又強大的城。
然後於午後晴而冷的日光中,撥轉馬頭。
日光打亮他輪廓鮮明而蕭瑟。
而輕騎如風,掠過東堂大地。
……
青州大營一處戒備森嚴的帳篷裡,西番王女怔怔地坐著。
她聽說弟弟已經不行了,現在正是回去奪取大權的好時機,奈何那燕綏和林擎言而無信,總在拖延著不肯放她,尤其是燕綏,走之前還給她吃了毒藥,十分坦然地告訴她,這藥需要按時吃解藥,否則便會毀容渾身潰爛而死。
她知道燕綏林擎不信任她,不打算放虎歸山,唯因如此,她更不能束手待斃。
這幾日她使盡渾身解數,試圖收買勾引看守自己的人,可是那些兵像木頭做的,都離她遠遠的,她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忽然外頭腳步聲響,西番王女知道是有人給她送飯並巡察,她想著那個每日送飯的鐵面男人,歎口氣,懶洋洋走過去,不想今日看見的卻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帶著幾分對她的好奇仔細打量她,同時也似乎不太清楚這裡頭的規矩,站得離她很近。
西番王女渾身一緊,劇烈心跳。
她知道,機會來了!
她悄悄整理裙裾,學著當初聞近純教她的美妙姿態,款款地走了過去,微微偏轉自己最為美麗的右臉,端莊而又清純地,沖那一看就地位不低的年輕將領一笑。
那年輕將領怔了一怔,臉騰地紅了。
西番王女心中狂喜。
……
文臻盤膝坐在慈仁宮裡,身後是白花花的一片,都是穿喪服進宮哭靈的命婦。
太后薨逝,內外命婦都要進宮哭靈,她每日就帶領著這些命婦在慈仁宮守殿。主持著喪葬事宜。永嗣帝有時會來後宮,倒是遵守承諾,會和她說一些朝堂事務和緊急軍情。
和之前的態度不同,永嗣帝忽然改了口風,表示西番狡猾桀驁還貪婪,不可議和,否則必有割土之憂,而東堂國土,一寸也不能讓!
文臻聽說之後,還略有些欣慰,心想之前他似乎無所謂議和也無所謂割讓,如今倒有氣節起來了。但不議和,主戰,終究對燕綏有利,她也安心了幾分。
皇帝下旨,務必將西番打殘才能一勞永逸,為此嚴厲督促籌備糧草軍械,運往前線,倒免了文臻之前怕朝廷不出力的擔心。
隨後便有消息傳來,西番皇帝在和燕綏林擎對陣中遇刺,重傷昏迷,大軍大亂,西番王女逃回西番大軍之中,軟禁殺戮將領,拿下了軍權,然後撤出了徽州。
而建州那一路,原本出現莫名其妙的獸潮,衝垮了建州軍,正在海疆守衛的大皇子趁機出兵,眼看便要穿過建州,卻在此時忽然出現一隊白衣人,人數不多,人人仿若冰雪之姿,卻對那些兇猛的異獸十分地有手段,寥寥幾十人,硬生生阻住了獸潮,幾十人每人騎一匹獸,趕回了大荒沼澤的方向。說來也妙,回去的時候,這一隊人還稍微繞了點路,從蒼南州經過,順手將季家的軍隊踐踏了一番,這種舉動很像是朝廷的人,但滿朝上下,沒有人知道這些神秘人的來歷。
建州軍是臨時抽調的,原本也不是完全沒戰力,純粹對那些獸不瞭解,無從下手,如今凶獸一去,建州軍加上朝廷緊急調撥的軍隊,堪堪也就護住了建州一線,沒讓西南一地徹底陷入戰火。
這兩個算是好消息,但是另外有些消息卻不大好。比如邱同帶領的大軍,確實截著了西番軍去池州的軍隊,也將之套住了,卻忽然在背後遭到了長川軍的埋伏,險些被包了餃子。
文臻非常震驚,長川叛變了?易人離是出事了還是變節了?這不可能啊!
另一支攔截去衡州的西番兵的七萬精兵,倒是將西番兵打得落花流水,卻在那裡遭遇了易銘的機關銅人陣和部分聯軍。潘航帶領三萬軍一個轉身進入川北之後,易銘沒有追擊,卻趁機將衡州附近的戍衛營解決掉,使之不能馳援湖州。之後黃雀在後,在中文和聞近檀追擊西番軍的時候偷襲,她的機關十分強大,又是偷襲,又是趁七萬兵正疲憊的時候,一戰而勝,西番軍趁機逃脫。
兩處逃脫的西番軍又匯聚在一起,消失在東堂大地上。以至於林擎燕綏不敢懈怠,日夜巡邏於邊境,就怕某一日再出現一個徽州。
單一令等幾人,不顧年紀老邁,一直親自督促糧草,運往前線,湖州出身的官員,基本都依附於大司空和李相麾下,於此事很是積極。
西番接連受挫,這回真的遞了議和的國書來了,朝廷這幾日正在為此爭論。因為不好的消息又來了,唐家和易家已經聯軍反叛,安王也出兵了,季家顯然有些不安分,湖州成為聯軍攻擊的第一站,正在苦撐,朝廷已經緊急調兵,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到。
東堂現今竟然是處處戰火,四面楚歌。
如同之前說的,群臣憂於內患,倒是更傾向於議和。
皇帝的態度並未和文臻明說。他很少來後宮,來了以後也是被人群簇擁著,遠遠地坐在一邊,根本不給文臻接近和出手的機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戰事頻仍,他心緒煩躁,最近身體狀況很是不好,脾氣也很不好,已經杖斃了好幾個宮人,倒是有傳言他很寵愛新進的一個小太監。
由於皇帝的疏遠和淡漠,那些進宮哭靈的內外命婦,漸漸又有流言出來,說新皇后畢竟出身平常,並不受寵,身邊總跟著很多人,想必也是皇帝怕她不懂禮儀,於這喪儀大事之上失了皇家體統,因此常用些憐憫的眼神看著這位「鄉下新皇后」。
文臻不過一笑而已。
這幾天她一直在試圖救出隨便兒和德妃,但是聽風聲,隨便兒好得很,貿然去救,反而可能引起皇帝懷疑帶來危險,她對隨便兒的能力有信心,只命人遙遙監視著皇帝便罷了。德妃卻是遍尋不著,這令她頗有些焦灼,但皇宮太大,管制又緊,自己的人手又不多,也只能慢慢地尋。
她時常戴著珍珠面罩,稍稍畫點妝,她在京做官時候並不長,做的是朝官也不會和後院女子打交道,因此這滿天京的貴婦,真沒什麼人認識她。
皇帝總不來她面前,防備得滴水不漏,委實找不到什麼機會下手。
她也在猶豫著,當此戰事凶危之時,宰了皇帝事小,朝廷大亂風雨飄搖,影響了前線作戰就事大了。
她十分憂心湖州,卻知道此時自己趕回去也來不及了,聽說林飛白趕去守城了,她更加憂心了。
希望他一切都好。
今日依舊是哭靈,忽然人群起了一陣騷動,文臻回頭,就看見永裕帝皇后被人扶著緩緩進來。
眾人神色都有些尷尬。
近些日子朝堂走馬燈一樣換皇帝,以至於對這宮中人的稱呼都一日三變。現在這位皇后,眾人都不知該如何稱呼迎接,只得含糊避開。
文臻聽說自從安成帝「禪位離宮」之後,這位原太后堅決不肯信,為此大鬧一場,卻被永嗣帝「請去療養」。就在重華殿隔壁收拾了一間宮室,請她住了進去。後來也便不再鬧了,原以為她從此安分,如此也能多活些時日,畢竟永嗣帝是被「禪位」,對前一任的母后要有必須的尊重。
如今太后薨,她卻來了,禮儀上不可阻攔。
皇后也老了許多,臉色平淡,再不復當年假作的溫柔賢淑,也沒有多少的悲憤之氣,倒像是被現實的重拳一次次擊打之後終於認了命,臉上是一種和香宮宮女近似的空白麻木。
她來了,文臻得讓出最前面的位置,皇后耷拉著眼皮,也不看她,往那一坐,疲倦地道:「今夜本宮為太后娘娘守夜。」
文臻含笑應了。
你愛守便守,與我何干。
皇后身後跟著一個小宮女,忽然對她眨了眨眼,文臻就明白這位也是暗線之一了。
那宮女服侍皇后跪下後,自己便慢慢退後,經過文臻身邊時,裙擺一動。
文臻按在地下的手及時蓋住了一個蠟丸。
然後她剝開了蠟丸。
片刻之後,跪在她後頭的鼎國公夫人,看見新皇后的後背一陣顫抖。
這位新皇后,雖然屢屢被非議,但氣度一直很從容,眾人從未見過她失態。
此刻看那一陣明顯的顫抖,眾人都有些愕然。
文臻抖過那一陣,霍然站起。
一把掀掉珍珠面罩。
她眼底通紅一片,眼淚無聲無息湧出,將那些厚厚脂粉衝開。
有人認出了她的臉,一聲驚叫。
文臻卻什麼都聽不清了。
她渾身輕微地顫抖著,整個腦海裡都是落雪的城頭,圍困的大軍,染血的城牆,至死不下城頭的不朽的人。
是那短短急報裡觸目驚心的述說:「……聯軍圍城,湖州軍畏戰,都尉馳援,苦戰守城六日夜……陣亡。」
最後兩個字如烙鐵,燙得她腦海如沸渾身卻冰涼,此刻什麼籌謀什麼計劃什麼小不忍亂大謀……統統都已飄往雲外,她穿過密密麻麻的白衣人群,一邊走一邊脫孝衣,白麻布的孝衣、腰帶、長袍,髮飾……一件件飄了下來,落了一地。
每落一件,便有一人倒地,她的侍女嬤嬤們慌忙上前救治呼喊,整個靈堂亂成一團。
她走得突然,看守她的人反應不及,慌忙追上,但此刻靈堂大殿裡全是貴族女眷,還不斷有人暈倒,有人撲來救治,亂糟糟的阻住道路,這些人不敢踩踏這些貴族女眷,只好飛身踏梁前行,但就這麼一耽擱,文臻已經去得遠了。
一片混亂中,也就沒有人注意到,原皇后也悄悄起身,出了慈仁宮。
……
文臻急奔向仁泰殿。
一路上有無數的人湧上來攔她。
然而沒有人能攔住她,她動用了文蛋蛋,動用了身上所有的毒物藥物儲備,吹起了馭獸哨,施展了毒針,甚至在金吾衛壘成人牆阻住道路時,跳進了御花園的湖水,一路從湖水中破冰而去。
她用盡了這些年學會的所有技能,也展現了這些年裡從未有過的決心和酷厲,再無任何顧忌地向外闖,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所經之處,一地殷殷。
直到仁泰殿下。
卻在仁泰殿長階之下停住。
這一路,她的毒藥已經用盡,體力耗費巨大,內腑一片空蕩,濕透的衣裳結成了冰,而比先前更多的金吾衛一層層像無垠地海般攔在了她面前。
她再也無法像先前一樣勢如破竹而去。
大朝會竟然還沒散,此刻殿門大開,廣場之上,單一令帶著無數臣子長跪,有人在挨刑杖,木板一聲聲擊打在體膚之上聲響沉悶,那顆微微垂下的頭顱白髮蒼蒼,文臻發現那竟是李相。
廣場上單一令跪在地下,長聲悲憤:「陛下,不可啊——」
文臻心一跳,站定。此時單一令聽見喧嚷也回頭,看見文臻,眼睛一亮,急聲道:「文臻,來得正好!陛下說西番已經臣服,而朝廷支撐幾處作戰,捉襟見肘,應以國內戰事為重,著令從今以後的糧草武器不再運送至青州,順水路改道運往衡州和建州等地……」
文臻霍然抬頭。
又一波兔死狗烹了是嗎!
之前西番兵鋒猛烈,需要他們對抗西番,便糧草順利,全力支持。如今眼看西番有了頹勢,便要過河拆橋,抽回糧草和援軍!
可西番雖然連連折戟,但主力軍隊並未損失。當下的臣服和議和都很有可能是緩兵之計,好不容易集結了那許多軍隊,西番絕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
而燕綏林擎帶兵苦戰在青州一線,幾次大戰下來,糧草軍械消耗必大,又值隆冬,作戰艱難,正是需要後勤補給的時候。
皇帝這是算準了林擎和燕綏一定會苦撐,是要利用他們到死,而自己毫無負擔和良心地專心對付世家反叛嗎!
順便還可以借西番徹底消耗燕綏的力量,使他再也無法報復是嗎!
可!去!你!娘!的!吧!
殿上忽然走出一個內侍,手裡一卷明黃聖旨,道:「旨意已下,眾臣接旨!」
隨著這一聲傳令,廣場上金吾衛一隊隊奔了來,在廣場邊緣列隊,衣甲和武器交擊聲響清脆,有些大臣腿肚子開始發抖。
金吾衛在無聲逼近,漸漸有人低頭站起,走到一邊。走開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還跪在那裡的,只有單一令,厲響,周謙,還有幾個湖州出身的年輕官員。
更多的金吾衛和皇帝親衛龍翔衛快步過來,攔在文臻和單一令之間。那太監快步下階,道:「大司空,接旨吧。」
單一令跪直了身體,緩緩道:「請陛下恕臣無狀——亂命不可接。」
殿內忽然傳出一個幽幽的聲音,似乎還帶了幾分好奇,「為何?」
「陛下,西番桀驁且無信,此刻求和不過是緩兵之計,一旦朝廷撤援兵和糧草,西番很有可能捲土重來,屆時邊軍孤懸一線,冰雪苦旅,死傷必重,請陛下憐惜將士性命!」
「這不過是你驚弓之鳥,胡亂猜測。」
「可陛下,若是西番真的捲土重來,邊軍缺糧缺武器缺補給守不住青州,那東堂就會失半壁江山!」
「現在東堂的半壁江山已經受到了威脅!你知不知道,今早軍報,湖州淪陷,唐易聯軍合兵,連克數城,已經離天京不過百里!攘外必先安內,西番求和不接,非要多線作戰?空耗我東堂國力糧草,單一令,你安的是什麼心!」
聲音到後來已近咆哮,連厲響等人都變色,單一令那張橘皮老臉卻毫不動搖。
文臻沒有立即出手,在觀察著地形,同時看著單一令,只覺得老師氣色很差,臉色青灰,雙目凹陷,神情雖然穩定,手指卻一直在痙攣地顫抖。
這模樣依稀有些眼熟,她皺起眉頭。
「老臣安的是為國為民,求東堂萬萬年的心!」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大殿深處皇帝譏誚地笑,聲音飄飄蕩蕩,「只是你一把枯瘦老柴,一介為藥膏所擄獲的癮君子,連自己的癮欲都無法控制,談什麼縱論朝政,說什麼為國為民,配什麼文臣第一?朕倒是要問你一句:你今天抽煙了嗎?」
這一聲輕而悠長,語氣卻刁毒凶狠,所有人駭然抬頭!
眾目睽睽裡,單一令背影一動不動。
文臻心中一沉。
當初福壽膏事件,所有人都被逼戒斷,只有單一令,年紀大了,被子侄坑了抽了福壽膏後不能自拔,也沒有了體力和健康去堅持戒斷,自此得了特許,允許繼續抽煙,她本就擔心這東西戕害老師身體,屢次勸說,卻沒想到,這膏子果然是沒戒,而且聽皇帝口氣,似乎癮越來越重了。
一個太監走下來,捧著一個小罐,站到單一令面前,將那罐蓋揭開。
一股奇特的香氣散開,十分濃郁精純,單一令一直巋然不動的背影終於顫了顫。
他死死盯著那罐子,喉間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響亮的咕咚之聲,枯瘦的手指下意識伸出。
那太監含笑看著,還把罐子往前遞了遞。
厲響厲喝:「老單!」
單一令如遭雷擊,手指猛地縮回,重重撞擊在地面。
他雙手拄地,微微喘息。
體內似乎有無數螞蟻在爬,在咬,在啃噬他的理智和五臟六腑,那種綿密空虛而又無盡的痛苦令他看這巍巍金殿也生了黑色的重影,像一座地獄之山般悍然壓下來。
他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了。
前幾天開始,他的福壽膏就斷了,而滿天京也尋不出一罐來,他已經煎熬了好幾日,今早撐著上朝時,衣服瞬間汗濕都穿不上身。
眼前那飄著異香的罐子,是這世上最巨大的誘惑,也是最可怕的陷阱。
接過去,他從此就是被皇權控制的行屍走肉。
拒絕掉,他會很快失態,失禁,翻滾,撕扯,狂叫,在群臣之前丟盡顏面,再也沒有任何資格和立場,帶領群臣,去抗拒那亂命。
無論走哪條路,都是他的絕路。
金吾衛龍翔衛一層又一層,隔在文臻身前,都戴著面罩,死死地盯著她。
文臻緊緊盯著人海那頭的單一令,忽然道:「老師,接旨吧。」
眾臣更加震驚地轉頭看她。
「接吧。這朝政掌握在暴君手中,不是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可以抗衡的。你今日便是拼了這命,磕破這頭,他的旨意,也能從你們的身體上踩過去,自有無數人為了前途和未來,搶著去執行。」文臻道,「老師,不要逞無謂之勇,接吧。」
單一令抬頭,看著巍巍大殿。
半晌,他緩緩笑了一下。
伸出雙手,去拿那個放在他面前的瓷罐。
文臻舒了一口氣。
她知道短時間內自己很難闖過這重重大軍去救老師,但是她安排了三兩二錢就在附近,以三兩二錢的速度,應該能救下老師。
但是老師自己接了,也好。
單一令彎身去拿瓷罐。
文臻忽然心中一跳,立即召喚了三兩二錢,銀藍光芒如電射來。
然而終究是慢了一步。
單一令忽然頭重重向瓷罐一撞!
砰一聲,瓷罐在他頭骨之下碎裂,福壽膏流淌一地,而他的頭砸碎了罐子之後,重重砸在青石地上,亦發出碎裂的聲響,剎那間深紅的血與深黑色的福壽膏交融在一起,在地面上黏黏膩膩地鋪開去。
廣場上瞬間寂靜如死。
文臻的喊聲撕心裂肺:「老師!」
三兩二錢行動如電,然而終究快不過大司空那一霎的決心。
單一令依舊跪在自己的血泊裡,雙手緊緊摳住地面,用最後的力氣嘶聲道:「陛下,老臣以死戒斷!」
「老臣依舊是這朝臣第一!」
「老臣為官三十載,門生無數。這天下百姓,都知司空姓單!」
「開國皇帝有訓,為君者不可逼臣死諫,若有死諫事發生,若有重臣橫死,一切旨意當擱置再議!」
「請陛下收回成命!」
他撕心裂肺的喊聲迴盪在空曠又擁擠的廣場之上,整個天地都似乎在此刻喪失了聲音。
群臣盯著那片黑紅黏膩,一地碎片,只覺得渾身發冷,顫抖劇烈不能止,而蒼天如穹頂,重壓於頭顱之上。
重重兵甲之後,文臻忽然跪了下來。
「尚書令文臻,上稟於永裕帝駕前。」她的聲音十分清晰,傳遍廣場,「陛下亂命,臣不敢接,請陛下收回成命!」
眾人駭然看她——她是氣瘋了嗎?
永裕帝?!
厲響忽然嘿地一聲冷笑,砰地也磕了一個頭。
「鼎國公厲響,上稟於永裕帝駕前!請陛下收回成命!」
李相推開執行廷杖的太監,老淚縱橫地翻下了刑凳,爬到漢白玉石階前,「丞相李絕非,願為死諫第二人,請……永裕陛下收回成命!」
周謙以首頓地,「請陛下收回成命!」
那幾個年輕官員砰砰磕頭,額頭帶血,「請陛下收回成命!」
剛才走開的一個官員又走了回來,摀住臉肩頭聳動,半晌一個頭磕下來,「請陛下收回成命!」
越來越多的人走回來,跪在單一令身後,於冰冷的廣場上,低頭看著老臣的血跡緩緩流過自己膝前,想著方才文臻那聲稱呼,心頭如被雷霆劈過閃電照過,裂出無可彌補的縫隙和終於洞明的真相來。
原來一切都是騙局。
原來所有人都被那金殿之上的人翻覆於掌心玩弄。
「請陛下收回成命!」
人群越聚越多,呼聲越來越響,金殿似乎在朝臣越來越憤懣的呼聲中微顫,傳旨的太監白著臉,一步步向後倒退。
文臻的聲音再次響起。
「陛下,林擎和燕綏,已經被你兔死狗烹了一次。他們不計前嫌,還在前線捍衛東堂,你就要兔死狗烹第二次嗎?」
「你涼薄如此,惡毒如此,對得住這些曾經為你的江山殫精竭慮,為你的皇朝耗盡心血,甚至為你的所謂死亡痛哭流涕的臣子們嗎?」
「你的白骨皇座,墊著燕綏和林家父子的血,墊著大司空的血,墊著安成帝永嗣帝的血,還需要這廣場上的無辜臣子們多少的血澆灌,來維持你那虛假的光輝呢?」
她的聲音引起回音無數,「白骨白骨」地蕩漾開去。
群臣們仰著含淚的臉,像看一場忽降卻不肯停的大雪一般看著沉默的仁泰殿。
只有單一令,軟軟地垂著頭。
他在血泊裡照見自己枯槁的顏容,最後一刻卻綻放安慰笑容。
「回陛下……問話……老臣……再也不用抽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