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開手,任銀網悠悠搖蕩蕩住兩人身子,伸臂緊緊攬住了她,將下巴擱在她發上,仔細的、溫存的、輕輕的摩挲,他的聲音低低柔如這一刻半山雲霧間的月色,少了幾分調笑魅惑,多了幾分凝重心酸。
他道,「阿雲,這聲呼喚我等了三十八年。」
雲魂在落入他懷中那一霎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她欲待掙扎,卻為那般從未聽過的語氣而心酸心驚,她埋首他懷中,淡淡的男子香繚繞全身,熟悉而陌生,她亦有三十八年未曾聞見過。
月色沉靜而清涼,照見半躺於深黑山崖乳白雲霧間,沉默相擁的人兒。
雲魂被月魄擁著,即羞且喜且心酸,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隱約間聽見他道,「原來這皮相也壞事……」隨即動了動。
她不知道月魄在做什麼,她卻只貪戀這一刻的溫暖,靜靜不動不語。
月光照見月光般的男子,照見他突然輕輕吸氣,隨即一吐,吐出一點跳躍的銀光,隨即那一頭銀白光亮的頭髮,突然慢慢暗淡下去,淡成了灰白色,比雲魂的還要枯澀幾分。
而那不辨男女光潔青春的絕色容顏,漸漸出現歲月的細紋,那些鏤刻在眼角唇角的紋路,瞬間讓他老去二十年。
隨即他笑一笑,拔身而起,輕輕落上崖頂,他始終沒有放開雲魂,那女子被他緊緊攬著,自覺羞赧,又彆扭的背過身去。
孟扶搖卻突然「啊」了一聲,指著月魄瞬間老去的容顏和一頭白髮,驚駭的道,「你……你……」
月魄向她一笑,突然一拂袖,掌間銀光平平飛向她。
「這是我們師門獨有的練氣之寶,練至五十年以上,真氣極度精純的高手才可能有,我的不老容貌就來自於此,如今我用不著了,便宜你吧。」
孟扶搖接了,掌心裡斂了銀光,小小的圓潤的一團,舍利子似的半透明,她有點猶豫的看著……這個謝禮,太重了點吧?
雲魂卻霍然抬頭,看見月魄容顏的那一霎,「啊」的一聲,眼淚便瞬間流了滿臉。
她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含淚癡癡看著月魄的臉,看他的笑意如常妖嬈,那老去的風華依舊,看三十八年不老容顏,今日一朝為了她,竟至自棄。
當他明白她仰首看他的疼痛,他便甘心俯低自己的一切。
「前輩,人生難得有心人。」孟扶搖突然開口。她仰頭看著山石上那對人兒,靜靜道,「月魄前輩向你證明了,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也請你以後,放棄你無謂的自卑,學會信任他。」
雲魂回過頭來,她注視著孟扶搖,半晌無奈一笑,道,「我是該謝你還是罵你呢?」
「只要不殺我就行。」孟扶搖聳聳肩。
「戰南成我還是要帶走,這是我的誓言,然後我辭去天煞皇族供奉,從此不再插手戰家之事。」雲魂一彈指,彈出個小小盒子,「我想,還是要謝你的,送你個小玩意,這東西我到手幾十年,一直沒明白到底有什麼用處,你若有這機緣,便便宜了你。」
孟扶搖眉開眼笑接了,覺得今天雖很吃了點苦,但生意著實划算。
月魄回眸一笑,牽著雲魂拎著戰南成飛身而起,沒入月色星光雲山霧海,身影漸漸遠去,孟扶搖立於崖巔,想著剛才月魄的笑容,平靜而圓滿,竟比初見他那一刻的驚艷更美。
她回身,看著搖搖晃晃立起的戰北野,看著緩緩睜開眼睛的雲痕,看著滿面鮮血咧嘴笑的小七,看著又慢悠悠掏出果子來啃的元寶大人,而頭頂月朗風清,雲開霧散,亦是人生裡掙扎得來的圓滿。
從落鳳崖回來後,孟扶搖和戰北野雲痕立即被接到磐都城西一處普通宅子養傷,那宅子看起來和所有磐都民居一模一樣,內部結構卻驚人的複雜廣闊,機關密道重重,在那座宅子的地下,孟扶搖見識了「貳臣第一」的老周太師深謀遠慮的佈局和計劃——這個在金朝末期亂政時,一直保護著大批能人重臣,並在金朝覆滅已成定局的情形下,寧可背負著世人詬罵千秋罪名,以太尉之尊帶頭獻城以降的老太師,用一生的時間來廣收門客廣施惠澤,為自己的唯一後代,留下了無可比擬的寶貴力量和財富。
這位老人,在明知有人欲待謀害他的情形下,依舊懇請將戰北野遠遠封王,並主動提出封在貧瘠的葛雅沙漠——那是因為一位飽學碩儒告訴他,葛雅沙漠前身是個富饒的大陸,後被風沙覆蓋,沙漠深處有覆滅的古國遺址,那個富盛的王朝留下了難以計數的珍寶,這些珍寶,後來便成了戰北野黑風騎的頂級裝備來源之一。
而天高皇帝遠的葛雅,成為戰北野練兵的最佳地點,在那片廣袤的沙漠深處,除了黑風騎,還有戰北野以邊軍換防吃空額等多種手段招募的數萬精兵,他的軍隊裡,甚至有以巨額財富招募來的彪悍驍勇的摩羅兵。
而因為老周太師的投誠,使他最終能以太師之尊保住了當時許多文武之臣,這些人雖然大多被削去權柄,還有些人隨王朝更替心意已變,但還有部分人,歷經宦海浮沉,如今各據一方實力,這些將舊事和感激默默壓在心底的人,始終在等待一個機會,來回報很多年前那位不凡老人的恩惠。
八方雲動,風雷將起,當蟄伏多年的蛟龍悍然昂首,帶來的必將是天搖地動的翻覆。
在密室裡養了一陣子傷,戰北野在某個日光明媚的早晨走出黑暗,對迎面向他微笑的孟扶搖道,「扶搖,我要走了。」
孟扶搖「嗯」了一聲,平靜的看他,這段日子他雖然在養傷,同時也在一批批的見人,和一群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幕僚整日整夜商討計劃研究路線,然後在他傷養得差不多的這天,她知道他要離開了。
戰北野注視著她明亮的眼眸,心底有豪氣萬丈更有離情千絲,此去關山萬里血火滌蕩,再回來時一切是否如常?他很想和她說:扶搖,跟我走。然而他不能。
他不能這麼自私,他要改了這天地換了這朝野,他已經置她於亂世,再不能繼續置她於危險,她為他折掉的骨,斷落的齒,如同折在他心底某處血脈,永遠突突冒著血液,傷痕難愈的疼痛。
戰北野的手緩緩伸進懷中,撫摸著一個小小的錦囊,那裡是那半截斷齒——那日內殿之中,他偷偷揀起,揣在懷中,如果這一生不能擁有和她交換信物的那一日,他有了這個也算屬於他的東西,他留存到死,然後和他的骨灰同燃。
他道,「扶搖,我已經命人去通知宗越,讓他回來給你治傷,另外,黑風騎我留給你……」
「別,」孟扶搖拒絕得很乾脆,「帶走,我知道你在京中的力量無法和皇營軍以及駐京京軍對抗,所以你要送你母妃回葛雅,然後帶領你的精兵,和那些聯絡好的力量起兵一路打過來,但是你回葛雅的這段路,一定要有人護送,我本想親自護送你,可是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我們都各自做各自的,誰也不用擔心誰。」
她笑,目光閃亮,她確實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真武大會戰南成這個皇帝會親臨武場,第一名會獲得戰南成當面嘉獎,還會獲得一部分天煞軍權!
她要拿真武第一,她要奪天煞京軍軍權,她要殺了戰南成!
她要在戰北野打到磐都之下時,親自為他打開城門!
她小小的臉龐,因這些決定而光輝四射,明亮至不可逼視,戰北野深深的看著她,欲待伸手去撫,卻終於半途縮手,最終朗聲一笑。
「扶搖,且看你我,天煞金殿再相會!」
送走戰北野,孟扶搖進入了沒日沒夜的苦練期,她要做的事很多,和雲魂一戰,她的真力又有提升,她必須抓緊時間把大風的內力融合,她還得研究月魄的練氣精華到底和自己的真力合不合,順便還研究了雲魂給的那個盒子——巴掌大,黑色,沒有邊沿,看起來根本無法打開,也看不出什麼質料,研究了很久只好先撂開,等那個虛無縹緲的機緣。
雲痕留在磐都——他來本就是為了參加真武大會的,太淵分裂成上淵和太淵後,雲家護駕有功,現在是太淵國的新貴,以他的身份,自然要代表太淵參戰,當初太淵宮變,他受傷後被孟扶搖拋下,是戰北野派人悉心照料,自此便有了交情,這次來磐都,雲痕聯絡上黑風騎,知道戰北野遇險,立即前來接應,如今戰北野托他照應孟扶搖,自然責無旁貸。
雅蘭珠在戰北野離開後第二天拚死拚活趕了來,發現遲了一步嚎啕大哭,拔腿又要去追,被孟扶搖拉住——這孩子勞師動眾一追,戰北野的行蹤豈不鬧得天下皆知,孟扶搖巧舌如簧,大肆吹捧雅蘭珠武功,讓雅蘭珠以為真武大會沒有她這個第一必然失色不少,於是也乖乖留下等比武,準備弄個第一名回去向父王母妃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