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聽這話怎麼都覺得古怪,卻又沒辦法駁斥,看長孫無極眼神,浮光蕩漾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卻又覺得定然是不甚妥當的,以她的經驗,但凡長孫無極覺得不妥當,她想妥當也妥當不起來,只得悻悻道:「喝唄。」
她懶洋洋端了湯碗過去,長孫無極又折磨她——「就在這裡喝?別人的屋子裡?」
大爺你怎麼這麼難伺候哇!還有,你怎麼滿身散發著某種酸溜溜的味道呢?真是不大方!孟扶搖鬱悶,只好拎了罐子跟在他身後,看長孫無極慢悠悠往花園走,花園裡開滿合歡花,花如少女艷唇,粉簇成團,暈暈染染出一色緋紅,掩映著白石桌椅,長孫無極坐了,道:「這裡好,月朗風清,纖毫畢現。」
孟扶搖翻了翻白眼——他是不是在暗諷她和雲痕「暗室獨處,混沌不清」?哎,真是小氣男人。
長孫無極托腮看她,突然道:「閣下打算要我用眼睛來喝湯麼?」
被他折騰來去的孟小廝只好恨恨的添湯,湯汁四濺的向他面前一推,長孫無極笑笑,向罐子裡看了看,道:「看這份量,誰都算上了,卻忘記給你自己煮一份了吧?」
孟扶搖沒好氣的道:「我就是苦命廚娘,只有伺候主子們喝湯的命!」
長孫無極又是一笑,執了羹匙慢慢舀湯,突然道:「我剛才來找你,可不是存心打斷你們的。」
孟扶搖沉痛的道:「那你為毛不自覺點大方點,說『請繼續,我什麼都沒看見』,再瀟灑的走開呢?」
長孫無極不理這個厚臉皮的痞子,繼續道:「我是因為……接到了鳳淨梵死訊。」
「啊!」孟扶搖張大了嘴。
長孫無極微笑著,立即將那一勺湯餵進她口中,道:「先犒勞天下最尊貴的廚娘。」
孟扶搖「咕嘟」一聲,聲音很大氣質很不雅的把湯吞了,視人家的溫柔纏綿於無物,急急拉住長孫無極袖子,道:「死了?真殺了?呃……不是真的吧?」
「信報傳來,他們在天煞邊境符山遇見互相爭奪地盤的流寇,鳳淨梵無意中被亂箭射死。」長孫無極慢慢喝湯,眼神中有思索的神情。
「鳳四皇子呢?」
「受驚逃出,和妹妹失散,後來回頭去找妹妹屍體,卻只在崖邊找著她一隻繡鞋。」
孟扶搖皺起了眉,這才發覺長孫無極語氣不對,「你在說,沒有屍體?」
「嗯。」長孫無極手指叩著桌面,望著北方,「出現變數,刺殺鳳淨梵是我手下隱衛自己策劃的,他們精擅暗殺,這等任務從無失手,但是這一次卻出現很奇怪的現象。」
「嗯?」
「他們失去了部分記憶。」
「啊?」
長孫無極轉眼看她:「他們的記憶,從偽裝流寇爭鬥開始,到故作無意捲入鳳淨梵,直至鳳淨梵中箭落崖那裡都很清晰,卻在她落崖後那一段,所有人都出現了記憶模糊,甚至大部分人不記得自己有模糊情形,他們的記憶出現真空,直接在鳳淨梵落崖那裡跳到了勝利會合回來回報我,在他們看來,這是一次正常的,勝利的暗殺。」
「那你又是怎麼發覺不對的?」
「是我的隱衛首領,因為不放心親自參與,他跟隨我最久,學過一些東西,總覺得哪裡不對,他有個習慣,喜歡隨時隨地的看時辰,我曾經特意賜了他一隻西域金錶,他核對時辰時,發現有半刻鐘的時間內,他們好像沒有任何動作和記憶。」
他抬眼望著蒼穹深處,天上個星光倒映著他的眸光,他眼神裡有種疑惑的、厭倦的情緒,他想著那日金殿最後一輪真武比武發現的那個人,慢慢道:「也許,有個我很討厭她出現的人,終於不出預料的出現了……」
孟扶搖偏頭看他,好奇的道:「你也有討厭的人?我以為你這輩子就沒有正常人的情緒哩。」
「懂得喜歡就懂得討厭,我很慶幸我終於懂得。」長孫無極微笑,目光亮亮看她,直到孟扶搖不自在的轉過頭去,這一轉頭瞬間,她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我記得,你有一門武功,是能消除人的記憶,控制人心神的,難道……」
長孫無極淺淺笑起來,道:「扶搖,有時候你確實是很聰明的。」
孟扶搖默然,半晌道:「長孫無極,我一向不是個喜歡尋根究底的人,所以這麼久了,你的來歷出身,還有你身上的一些奇異的事兒,我從來沒有開口問過,不過你當真打算永遠都不告訴我麼?」
長孫無極放下碗,坐到她對面,兩膝相抵,執了她的手裹在掌中,輕輕道:「扶搖,但凡我應該告訴你的事,我都說了,但凡我不告訴你的事,都是因為,你知道後會有害無利的。」
他輕輕歎息一聲:「我想,我還是親自去一趟符山比較好……」
「不用去了!」
悠遠平靜的女聲淡淡傳來,水波般悠悠晃晃不知遠近,似乎響在頭頂,又似乎遠在天涯,那聲音聽起來很「空」,每個字平仄起落都沒有區別,虛幻無邊摸不著的感覺。
長孫無極的眼色,微微一變,他突然推開了孟扶搖一點,手按在白石桌上。
隨即孟扶搖便看見白石桌上突然生出了一條裂縫。
那裂縫出現得無聲無息突如其來,起初只是淺淺一線,像是月色的光影,隨即越來越深越來越大,劍似的向前延伸,一路伸向長孫無極那個方向,眼看著就要抵達那罐八寶蓮子湯。
半空中那個女聲似在笑,那笑毫無笑意,聲音卻突然多了幾分妖嬈:「師兄好享受,我遠道而來,不請我喝一碗嗎?」
長孫無極手指一點,那不斷延伸的裂縫突然一止,堪堪停在罐子邊緣,他揚眉,淺淺一笑:「太妍,你一向不吃零食的。」
「偶爾吃一次也沒關係啊,看看這蓮子湯,是個怎樣不俗的神品,能讓不愛紅塵不貪人欲的師兄,這般花前月下一副凡間小兒女像你餵我喝?」
語聲迤邐裡,那點裂縫又向前延伸了些許。
長孫無極手指一抹,生生將那裂縫抹平,淡淡道:「不過是紅塵煙火尋常滋味,定然是不入太妍你眼的,沒得污了你那向來只食花飲露的高貴胃口。」
「我高貴得過師兄你?天縱奇才後來居上,連我,都向來只有仰望的份。」那女聲突然又冷了下來,妖嬈盡去,多了幾分淡淡的譏誚,「你喝得,我喝不得?」
她最後一個「得」字,突然變成破音,聲音揚起的雷電般向上一衝,戛然一聲,那罐子突然裂開。
罐子裂開,湯汁卻沒濺出來,長孫無極在她聲音起調的那一霎立即抬手,手勢虛虛往罐子上一罩,那生生裂成兩半的罐子,其中流動的湯汁霍然一收,隨即安靜下來,竟然還維持著剛才的形狀,一滴不灑。
長孫無極盯著那湯,眼底突然露出了厭煩的情緒,一抬眼看向前方一處屋簷,冷冷道:「你喝得,你不止喝得,所有我能得到的,你也可以得到,這在很多年前我就和師傅們說過,所以,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為什麼要走?」隨著長孫無極目光所向,那方屋角之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影子,一團粉白的溶在月色中,看上去軟軟的,也像一團夜合的合歡花,和剛才那個或空或銳或妖嬈或譏誚的成熟女聲給人的感覺截然不符,然而那聲音卻又確實是她的,甚至更厲了幾分,「長孫無極,我最討厭你這個,我說過,我不要你讓,你也不配讓我!」
話音方落,「砰」一聲,石桌粉碎,漫天石屑飛揚,那些石屑簌簌飛舞,先是慢的,隨即便閃電般一衝,攢成長蛇般灰白的一條,直射長孫無極眉心!
長孫無極衣袖一展,先展在孟扶搖身前,避免她被那些飛散的碎石所傷,才伸出兩指霍然一剪,宛如剪中蛇身七寸般,無聲將「石蛇」剪成兩段。
那「石蛇」卻一斷又分,呼的在半空中一展,於虛虛實實中一陣飛速重排,突又幻化成一面石扇,那女子遙遙虛虛一抬手,那石扇猛然橫扇斜拍,對著長孫無極當頭拍下。
長孫無極單手一劃,剛才湯碗底一點未盡的湯汁化為一串晶瑩的玉珠飛在空中,那些「珠子」在他指尖連成佛珠一串,宛如真實珠子般刷拉拉有聲的甩出,撞上石扇,將之撞成一片灰白的粉塵。
他淡淡笑:「既然這麼想喝,那就給你嘗嘗。」
太妍冷哼一聲,手指一揮,那些灰白石屑旋風再次化為蝶化為雲化為狂風中的樹化為深海裡的蛟,從各種角度或輕盈或詭異或兇猛或刁鑽的向長孫無極所有要害,卻都被長孫無極以那點湯汁堪堪對付過去,他不似太妍變幻千端,始終都是那串湯汁之珠,卻或分或合,成列成陣,每一次細微變化都會帶來無窮的變數,那些指掌間的點戳起降排列組合,浩瀚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