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靠近了……他曾經的孟扶搖。
他仰望著她,自真武之爭她展示「破九霄」之後,再一次感覺到了距離的遙遠和緣分的冷漠,那個女子,那個立在光影中的女子,從此成為他生命裡的高懸的畫卷飄搖的燈光,他看得見那般高而遠的美,卻永不可觸及。
她已走得,離他太遠。
哪怕他不惜此身,哪怕他陷身污穢,哪怕他犧牲一切,他那般奮起直追,卻最終不配摸著她的衣角。
她生來該屬於人世巔峰,那高處俯瞰威凌天下的絕頂,玄元山上那場愛戀,只不過是命運給他恩賜與她一遇,他竟沒有機緣奢求更多。
那些相思的胭脂扣,扣住的始終是注定被遠遠落下的自己。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雨巷裡煙殺的屍體上。
那是他的師傅,他的恩人和仇人,他以為自己一生都不能脫離他的需索和羈絆,如一生不能擺脫那些暗夜低靡污穢的痛苦,然而今日,因她的手,他解脫。
他解脫,他知她的苦心——她殺了他的妻,再殺他的噩夢以補償。
這般恩怨分明而又悲憫其中的補償。
而他,從此後,是繼續纏繞著痛苦,還是放開著忘卻?
燕驚塵立在雨中,衣衫盡濕,他看孟扶搖放下槍,看孟扶搖抬起頭,看孟扶搖的目光帶著他從未見過的笑意,落於對面屋簷上那個觀戰的男子,她眼神溫軟而快樂,一笑間神光離合。
而那個男子,撐著傘,微微傾身淺笑下望,看她的眼神沉靜而包容,博大如四海宇宙。
那相視的一瞬。
燕驚塵突然覺得自己在無限度縮小,縮成了天地間浮游的微小塵埃。
他默然立在雨中,最終慢慢的走向煙殺的屍體,他和孟扶搖擦肩而過,沒有回頭,只是蹲下身,抱起了煙殺屍體。
那蒼老的身體在他懷中徹底鬆弛,再不能給他造成任何傷害,而那些糾纏愛恨,終將如這老去肉體,歸於塵土。
燕驚塵抱著煙殺,站起身來,無論如何師徒一場,他有責任葬了煙殺。
他抱著煙殺一步步遠去,自始自終,沒有回頭。
孟扶搖立於原地,看著那人的背影漸漸沉入黑暗,眼底平靜而光芒閃爍。
燕驚塵,恩怨今日終了,但望你走好以後的路。
身後,鐵成他們在收拾那些鐵板碎片,這一帶的民房,其實都早已被孟扶搖買了下來,在更遠處圈了圍牆禁止人進入,並在夜間趕工,生生在一條寬巷子內佈置了這個鐵板製造的假巷子,這個巷子,整個就是一個機關,孟扶搖佯醉在牆上扒扒在樹上伏伏,其實不過是在一一啟動機關而已。
而在磐都郊山上養傷練息剛剛趕回來的煙殺,一回磐都就已經進入了她的視線,她買醉尋歡,等他也已很久。
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也佔不著的煙殺,如何能夠不敗?
一柄天青色的油紙傘輕輕移上她頭頂,遮擋了那方潮濕的天空,傘下那人宛宛笑顏,溫柔和煦塗亮了森涼夜色。
孟扶搖仰起頭,對他露出塵埃落定的笑容。
天煞千秋七年,八月初三,夜,天煞大將占克己大軍夜渡沂水,試圖偷襲蒼龍大軍,卻被根本沒睡嚴陣以待的戰北野當頭一擊,泅水而來的敢死隊從岸邊冒頭時,迎面便撞上黑風騎森涼鐵黑的長槍之尖。
八月初三,夜,十強者之一煙殺被殺,死訊震動天下,消息傳到其餘幾位十強者耳中,人人震驚,其中那一對追逐三十八年的愛侶互視一笑,都同時想起落鳳山上那個強悍而堅忍的少女。
滿頭銀髮的美麗男子,慢慢說了句日後全天下都不斷傳揚的話。
「這只是個開始。」
「十強者君臨天下的時代終將過去,而新的超越者,終於誕生。」
下一個目標,戰北恆!
天煞皇族早先子嗣是不少的,但是在長久的政治傾軋中,漸漸凋零,老二老四老八老九,統統都英年早逝,戰北野如果不是他那個深謀遠慮的睿智外公,早早將他外放到葛雅,只怕也早已屍骨無存,當老三戰北奇死於長瀚山,現在戰南成身邊剩下的,只有一個戰北恆。
作為戰南成身邊存活最久甚至還頗受信任的唯一皇子,戰北恆自然不會像表面展示出來的這般平庸無能,據孟扶搖對他的觀察,此人陰柔奸狡,城府頗深,而且,很能忍——雅蘭珠曾是他定親的妻子,生生拋掉和他的婚約追逐戰北野,她自己成為天下笑柄的時候,他又何嘗不被連累?然而這個恆王,真的很恆,不僅若無其事同意退婚,甚至退婚後再見雅蘭珠也當陌生人,真武大會兩人見面,戰北恆一點不豫的神色都沒。
這樣的一個人,留著是個禍根,他在,孟扶搖就算殺了戰南成,也有可能是給他做嫁衣裳,所以孟扶搖早已決定了,要殺戰南成,先宰戰北恆。
至於殺他的方式,借刀!
現在孟扶搖是戰北恆手下將領——戰北恆代管天子御營,是孟扶搖直屬上司的直屬上司,他聖眷隆重,門庭繁華,日常拜會求門路者絡繹不絕,以至於門口的石獅子因為經常被等候的各地官兒倚靠摩挲得黝黑錚亮,乾脆換了一對鐵獅子,號稱鐵獅之門王公,像孟扶搖這樣的下屬的下屬,恆王殿下是不會有空理會的。
孟扶搖上門拜會三次,三次都被鼻孔朝天的門政留下拜帖,人卻沒見著,她也不急,回來和長孫無極說起,說這傢伙恩寵這般重,也算皇朝異數,長孫無極卻道:「戰北恆近來的恩寵是否猶重些?」
孟扶搖想了想,說:「是哦。」
「由來鮮花著錦火上澆油,盛極必衰,」長孫無極微笑,「自古無終生不易君臣,戰南成這是對戰北恆起疑心了。」
孟扶搖轉轉眼珠,撲到長孫無極膝下,仰頭好純潔的看他:「殿下,扶搖忠心為主,對無極從無二心,如今改投門庭,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看如今殿下這般恩寵我,莫非我也死期將至?求殿下莫要恩寵,莫要恩寵——」
一桌子人齊齊噴飯,雅蘭珠喝道:「孟扶搖你好生無恥!」
長孫無極抬腿虛虛一踢,笑道:「滾你的罷,本宮看你就討厭,你還可以禍害千年。」
孟扶搖哈哈大笑,搖搖晃晃出去,第四次奔戰北恆門前,她也不投拜帖了,在戰北恆家不遠的巷子裡堵著了守門的門政,二話不說狠揍一頓,揍完道:「叫你瞧不起我不給我進門?老子以後見你一次揍你一次。」
門政哭喪著臉:「孟統領,這個這個……不由小人做主啊……」
「娘希匹,瞧不起老子?老子叫你破財。」孟扶搖罵一聲,吩咐,「等下我去拜會,你接了拜帖,須得好生隆重謙恭的將我迎進去,在侯見處侍候我喫茶說話,也不用再遞帖子給恆王,只要做到這個就成,以後但凡我來,都這樣辦理,我便不揍你。」
不用遞帖子去見恆王幹什麼?只為了在侯見處喫茶說話?門政想不通,不過孟扶搖這個要求對他來說反而輕鬆,急忙應了回去,過了一會,孟扶搖兩手空空晃蕩而來,帖子還沒遞,呼啦一下大門便開,門政慇勤擠過人群迎了出來,一個躬深深彎下去,極盡禮儀的將孟扶搖迎了進去,等在門口曬著驕陽的官兒們霍然扭頭,齊齊瞅著孟扶搖——這小子牛,恆王府家奴的眼睛一向長在頭頂上,什麼時候這麼客氣謙恭過?八成是恆王的親信!
過了一會,孟扶搖在門政的恭送下搖搖擺擺出來,高聲大氣的道:「突然想起有急事,先去辦了,恆王這裡,等下來聽候傳呼吧!」
眾人一聽,更牛——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和恆王交情非同凡響!
呼啦一聲,這些苦於不得其門而入的官兒們齊齊湧上,孟扶搖走不得幾步便被包圍,一張張艷羨討好的臉兒湊近來,七嘴八舌口沫四濺。
「敢問將軍尊姓?」
「在下齊縣首府劉某某,見過將軍……」
「將軍英姿勃發,意態非凡,在下一見便覺傾心,渴盼接納,將軍可有閒?今夜南市望瓊樓席開一桌,請將軍賞光……」
孟扶搖眉開眼笑,道:「日頭曬咧,邊上說話邊上說話。」
於是邊上說話,說不多時便塞了滿手的禮物,大多請托她「代為向恆王殿下美言幾句。」有些官兒還扯著她袖子涕淚漣漣,「可憐我在京多日,至今未見著殿下一面,眼看盤纏用盡,還未謀得一個實職,孟大人幫著則個,幫著則個……」
「好說!好說!」孟扶搖一一笑納,塞著滿袖子的金銀珠玉,滿載著眾官兒期望的目光,揚長而去。
隔一日,換個時辰再來,照樣照此辦理,照樣揣一懷禮物回去。
再一日,繼續來收禮,此次背著個筐。
接連在恆王府門前收了幾日禮,再去的時候,那被揍得和她演雙簧的門政看見她,急急迎上:「孟將軍,王爺在花廳等你。」